没有责骂,没有言语,他拽着龙云沁,快步穿过大厅,他手里捏着车钥匙,却不知道何时拿在手里。
秦启明总是亲切喊他小龙,李玙唤他龙云沁,那是第一次喊出的名字,后来再没变成“小龙”,或者“云沁”。
车停在一处小区医院,龙云沁愣愣下车,来得匆忙,他没带医保卡,他摸了摸口袋,愣愣往院门走去。
“龙云沁。”
李玙喊他。
龙云沁回过头,李玙从皮包里抽出两张钞票。
“我带钱了。”龙云沁没接过。
那时的李玙曾认为给少了,龙云沁心里不悦。在后来,李玙想,如果他喊他“小龙”,用秦启明那样的口吻,那么龙云沁也许不会有心结。
李玙所不知道的是,龙云沁在医院走廊坐着,坐了很久,他兜里只有几十元,他没去看医生,没去止血。
只是轻型,这样小而浅的创口,血液终究会凝固,只是比常人慢很多。
电视上,一位清瘦少年坐在临时救助站,一脸疲惫,他额头和手背上全是皮肉伤,流着血。镜头落在他身上,他无奈摆了摆手。
他穿着件藏蓝衬衣,刘海长长的。
李玙挂掉了电话,他还未拿到批许。他抬头正对上屏幕里的少年,无名怒火般在胸口燃烧,激烈得他无法抑制。
他等不了,等不了。
☆、云青欲雨 第七章(下)
手电筒的有限光芒,照不亮漆黑的四周,何况洪流淹没的村庄,失去了明显的参照物,再难分辨东西南北。凭借着自觉,龙云沁往前方拼命游去。在经过短暂的颓废后,求生的意志爆发,促使他拍动双腿,挥舞双臂向前,双膝沉重如注铅。
疼痛已然麻木,冰冷和疲惫,带走了龙云沁大部分感知。
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游下去。
活下去。
在水中不知道泡了多久,模模糊糊能看到前方倾斜的石子村路,龙云沁的体力已到极限。
年幼时,在水泽里曾似条鱼般游曳,仿佛已是种天赋,记刻在每个细胞上。双腿再无法控制,僵直得像木棍,双臂还能挥舞,有一下没一下,身体也在水中浮浮沉沉。
“黄胖。”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漆黑中,再见不到黄胖小小的身影。
之前偶尔还能听到它的吠叫声。
黄胖。。。。。。
哪怕内心已经茫然麻木;此时悲伤袭来;难以自抑。
〃呜呜~〃
低微的犬号声,从身侧传来。手电筒的电源耗竭,断断续续的微弱光芒,晃到了一片石子斜坡,那是条村路,黄胖低矮的身影趴在那,朝龙云沁呜咽着。
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却绝地逢生。
只是,实在游不动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是说会想到很多难以忘怀的人与事吗?
龙云沁脑子里虚空无物。
他的身体在往下沉,出于本能,他双臂无力挥动了几下,徒劳无功。
忽然,似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衣袖,这一拽仿佛惊醒了梦中人,龙云沁呛了好几口水,在水中竭力扑腾,终于又浮上了水面,大口喘息。
黄胖的吠叫声分外凄厉,它趴在水边,朝龙云沁叫唤。
“龙散~”
犬吠声意识模糊中的龙云沁听来仿佛隔了个世界,但他听到了一声熟悉亲切的唤声。
那是他的名字,用他们族群的语言唤出。
他叫龙散。“散”在他们族群语言里,有幸福,安稳之意。
这是妈妈的唤声,温柔得让人想落泪。
身子再次沉没,脚碰到了地面,石子的地面,水下是条石路。
这条村中的要道,延伸至山腰,绵延向上。
龙云沁缓缓爬动,一步步向上挪,终于他脖子露出了水面,他趴在了石路上。
黄胖咬着龙云沁裤筒想拽他,然而龙云沁已一动不动。
李玙的直升机盘旋在半空,洪水退去的山村,一片狼藉。
那栋熟悉的土木双层老房,坍塌了大半,房屋中的物品,被水冲散在四旁。
内心是如此沉静,这死气沉沉的村落,在大水过后,再见不到任何的生灵。
脚踩在污浊的水中,笔挺的西裤筒,很快裹上了层黑泥。
一深一浅,趔趔趄趄,终于还是走到塌倒的寝室。
用力揭开砸落的材料,竹篾,泥土,木头。
白皙的衬衣沾上了污渍,平日藏在手套里的双手,扎出了口子,划开了皮肉。
疯狂似地不停刨挖,瞥到了被子一角,手一滞,喉结划动。
“龙云沁。”
声音沙哑,平静。
“龙云沁!”
再一声,也不过是有些不稳,尾音颤动。
被子已露出大部分,平贴在木床上。
它下面没有人。
李玙身体不觉有些疲软,他靠着木床坐下。探进口袋,几次想掏烟,手都不听指唤在抖动。
口袋中的烟和打火机,不知道遗失在哪里,也懒得找了。
抬起手,血糊着泥土,而血和泥土沾染上衣服。
手掌上有道口子,像似竹篾划开,皮肉外翻。
血在滴淌,疼痛感倒不强烈,扯过被子,擦拭手掌,眉头皱起,并非因为疼,而是觉得必然已感染。
轻嗤,脑子还冷静着。
永远不要露出慌乱的神情,那於事无补,且毫无意义。
李玙起身查看四周,从四周树木的木杆上,可见整齐粘贴着杂质,那是洪水水线到达的位置。
昨晚洪水,目测淹没了一楼。
龙云沁没在床上,他在大雨滂沱中,必然是选择了离开。
这村子位于山脚,云南雨季降雨频繁,村子往年,必定遭遇过洪水的袭击。
村民会有一个躲洪水的地方,位于高地上。
龙云沁自小在这村子里长大,对于洪流,他不会陌生。他肯定是转移去了哪里。
☆、云青欲雨 第八章(上)
雨飘着,废墟中没有龙云沁,李玙心中深信不疑。
但他不知道龙云沁在哪里,他失去了他的踪迹。
就仿佛,那日,他夜晚归家,发现房屋没有灯火,漆黑一片。他打开了大厅的灯,习惯性走进厨房——晚餐。
晚餐整齐摆放,没有动过,一人份的。
饭菜早已凉了。
餐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压着房门钥匙。
纸张写着:“谢谢一直以来提供食宿。”
李玙冷静坐下,他咀嚼米饭,喝着清淡的藕汤。桌上摆着山药木耳,红烧肉,芹菜。他一样样夹起,慢条斯理吃下。
龙云沁喜欢酸辣,李玙喜好清淡,他做菜都依照李玙的口味。对李玙而言,龙云沁手艺还凑合,马马虎虎能吃。
对面的座位空荡,往常龙云沁会坐在那里,他端正姿势,一丝不苟,像李玙这样。只要和李玙吃饭,他总是显得拘谨,不自然。
饭桌上总是没有什么话语,尤其在两人关系紧张后,一起吃饭对龙云沁而言或许像在受刑吧。
抹擦餐桌,收拾碗筷,倒掉菜肴,剩下一大钵莲藕汤,李玙像龙云沁那样用保鲜膜包起,放进冰箱。
然后,李玙打了龙云沁的手机,手机空号。
李玙走进寝室,发现龙云沁清掉了个人物品,除去那一口放织物的箱子。拖鞋,牙刷毛巾,梳子,甚至他买的服饰杂志,他的饮水杯,台灯,椅子布垫等等私人物品。
一部分带走,另一部分,显然被他装进垃圾袋丢弃。
他抹去了自己在这里的痕迹。
这人从他身旁离去。
龙云沁,我想找你很容易。只要我有意去寻找,又有什么人能消失无影踪。
“往日发大水,村民去哪里躲避?”
雨珠渐大,李玙站在露天空地里讲着电话。
“祠堂,那边地高。小散呢?还没找到吗?”龙云沁的姨妈声音哽噎。
“在什么位置?什么方位?也是木土结构的建筑吗?”
祠堂?李玙琢磨着。
☆、云青欲雨 第八章(中)
洪水退后的村子,石子路满是泥泞,又湿又滑,李玙绊了一跤,仿佛滚入泥坑。黄泥裹上李玙的裤筒,晕染白色衬衣,一双皮鞋更是体无完肤。
用手背擦去脸上溅到的泥土,乌黑的发沾着污渍,似乎从未如此狼狈不堪过,而此时李玙也没去想到他的形象多不雅观。
祠堂在山腰,汉式的木砖建筑,远远已能看到屋顶的飞檐。
通往祠堂的路曲折,漫长,尤其在年久失修之下,尤其在满路泥泞中。
龙云沁性情看似温顺柔弱,实则倔强柔韧。
李玙不喜欢这样的性情,龙云沁坚持了他不该坚持的东西,这也是为何,他会沦落在这样破败的村落里,生死未卜。
如果,他还乖乖的,待在S市,没有离开。
如果他肯等李玙回来,在李玙处理完手头的事,从国外回来。
李玙相信自己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处理,关于金韫,关于他所受的委屈和冷落。
在李玙看来,龙云沁的离开很唐突,冲动。
他并不希望龙云沁吃苦头,他想看到他完好无损。
龙云沁需要教训,却不是这样的教训。
尚未接近祠堂,李玙已听到头顶嗡嗡的机械声,抬头,一架直升机在上头盘旋。这不是他开的那辆,也不可能是,因为李玙是驾驶员,且将它停在了龙云沁宅子前的空地上。
在前往滇南,和龙云沁姨妈通电话时,便知道龙云沁的姨妈在发生洪灾的当晚,就报了警。却未想到,这些救援的部队这么及时,且装备还不差。
对于这个国家,李玙并没有什么感情,他回来定居,只是因为家族生意中心的转移。此时,心中不觉有一分感激。
他知道他很可能找到龙云沁了。
祠堂败落如村中的其他房子,只是依稀能看出昔日的宏大。这不像是偏远村落里该有的建筑,门楣上的雕刻,十分古老精致。
李玙没留意也不在乎。
他迈进门槛,看到被两位年轻士兵围绕的龙云沁。在进入祠堂前,李玙已经听到了犬吠声,这让他第一次对犬吠感到愉悦,他记得龙云沁家里养了只狗崽。
一位士兵单膝跪地,正要背起龙云沁,龙云沁软弱无力的趴在他背上,双眼合闭。
见到有人过来,另一位士兵急忙迎过去,想搀李玙,李玙抬手做了个拒绝姿势。
李玙没有理会士兵的困扰,他从士兵身边大步走过,来到龙云沁身边。
“小龙。”
李玙摸龙云沁的头,动作温柔。
龙云沁头发是湿的,手感柔软。
听到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龙云沁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了李玙。
但又不确定,他在昏迷前产生过幻觉,而此时他的意识仍十分模糊,他浑身疼痛,头晕难受,他无法聚集注意力。
“李玙。”
还是唤出了这名字,从发紫的两片嘴唇。
“是我。”
李玙曲折双膝,将龙云沁从士兵的背上抱下,他揽住龙云沁。
他检查龙云沁的身体,那些袒露的部位,脸,脖子,手脚。龙云沁手臂上有处划伤,血液渗透污浊的袖子,湿淋淋一片。
“他有轻型血友病,急救箱里有药吗?”
李玙挽起袖子检查伤口,伤口不大,只是皮肉伤,然而血流不止。
该庆幸,他没有受重伤吗?或者,没有血流而死?
李玙话语平静,怒火在心中燃起。
他恼怒龙云沁的倔强,龙云沁的体质,根本不适合到乡下生活,从事农活。
如果,他们没及时找到他,这么一个小创口,就足以失血致死。
直升机盘旋在半空,在士兵站起挥手时,又飞走。
大概之前获得获救者无碍的消息,赶紧往别处去救助。
两位年轻的士兵面面相觑,他们携带的急救箱,并没有给血友病患者止血的药物。
李玙抱着龙云沁,抬起他的手臂,让士兵用普通的止血方式包扎。
龙云沁昏迷着,他知道自己获救了,虽然不清楚是谁救了自己,他虚弱得脑子已无法运转。
“谢谢!”
李玙很难得说出这两个字。
“你怎么进来的?”
进村路只有一条,被泥石流淹没。
“直升机,我停在村中。”
李玙指了指南面,祠堂这边,也没有平坦的地方,看来只能将龙云沁背过去。
两位士兵半信半疑。
李玙背着龙云沁,他们跟随在后面。
“村里还有其他住户吗?”
“有一对老夫妇,住在那边。”
李玙记忆力很好,大水过后,村子已面目全非,他还依稀能辨认出那对老夫妻住的房子。
两位士兵二话不说赶往,他们扛着挖掘工具,其中一人用对讲机喊着:“还有两人!”
默默背着龙云沁,小心翼翼走在湿滑的石路上,回头一看,才发现身边紧紧跟随着一只瘸脚的小狗。
那是只污浊肮脏的小狗,一双黑眼睛警觉的盯着李玙。
李玙没有赶它。他知道这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