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潭上的一座窄石桥直通塔寺大门,进了底层的殿堂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尊阎王像,虽未镀金身,却塑得栩栩如生。经年环视一周,寺内虽然冷冷清清,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贡台上两边对称放着烛台,一支烛台边上立着个签筒,台中央的香坛里插着三炷香,燃了不到一半。
还情走上前,将灵碑安置在阎王像下,合手拜了一拜,轻轻吹落香头的烟灰,回身对经年道,'你的三位朋友正在上层的西禅房里休息,请随我来。'
经年跟着她从左偏门绕向殿后,这塔寺未设塔梯,塔内壁从第一层到最顶层作直角踏磴,二人沿着内壁各角突出的半截砖面,攀缘至上层,经一组砖雕斗拱,走上旋栏,推开四扇雀鸟花雕木门,穿越耳形过殿,禅房就在后垂花门后,还情指引经年入内,转到另一面的塔阁取物。
禅房由西正房三间,偏屋六间回型相连,玄影等人便在第一间正房内。推门而入时,诸葛守正在禅椅上打座,玄影则为斜靠在榻上的殿下针灸,听到声响,均看了过来,见是经年,诸葛守颔首,算是招呼过了,随后闭眼修心,经年见他面色不佳,额角渗汗,知道他在运气疗养,不便打搅,把食物坛罐放在圆桌上,直接走到榻前。这时殿下已醒过来,见到她,心中大喜,正待起身却被玄影按住肩头,'殿下,你贰拾四处穴位入针,需再过半个时辰方能挪动。'殿下依言不再使力,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经年,撇嘴道,'让你见笑了。'
经年竖起一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就别跟我见外了,说实话,经年本来还觉得你挺没用,现在反倒佩服起来。'殿下虚弱地笑道,'穆御官,你就别取笑我了。'经年摇摇头,走回桌前坐下。还情已捧着托盘走进来,肘间还搭着几件僧袍,她把托盘放在桌上,衣物搭在凳上,翻开倒扣在上面的石碗,共有四个,虽碗缘有缺口,碗身不乏裂缝,但却干净光滑,不沾一点灰尘。经年拆开封在水罐口的油纸,一股热气从罐口飘出。还情拿瓢舀水,盛在四个碗内,先端给诸葛守,诸葛守口干舌燥,接过碗一饮而尽,道了声谢把碗递回去,她接过放回托盘内,又端了第二碗给玄影,则全喂给了殿下。
经年的眼神就随着缓慢而忙碌的身形移动,见她又要端第三碗,忙出言阻止,'别忙了,玄影不会喝的。'还情看向玄影,眼光落在那黑面罩上,停了一会儿,放下碗,对经年道,'你不喝么?'经年道,'我不渴,渴了自会去喝。'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别操心。
还情垂下眼睑,将凳上的衣物托起放在经年手中,'这是以前的僧人们留下的,若不嫌弃,请先换下血衣,待我替你们洗干净再换回去。'停了停,又道,'这些僧衣虽是旧的,但我都仔细洗过。'
经年望着眼前苍白温婉的脸庞,不明白她为何用一种看熟人的眼光看着自己,若曾相识,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决不会忘记。
还情浅笑着,在无人看过来的时候,伸手触碰经年的脸,冰冷僵硬的感觉从指尖直烙到经年心底,正当她出神之际,还情又将手指移到'尸五爷'手背上一点,收回后低道,'阳力未弱,阴犹盛之,正是有心难为。'
无头无绪,经年听不懂,但知道这番话是对着自己说的,正要开口询问,还情已缓缓退出门外。
土窑镇重逢
待殿下拔了银针,与诸葛守,经年在正房,玄影避在屏风后,各吃喝了一顿,分别换下脏衣。由于殿下和诸葛守身体尚未康复,玄影陪侍在旁,经年便随还情装了衣服进盆里,一起抬到塔外以潭水清洗。
两人并排蹲在塔基下的浮石上,木盆搁在中间,'尸五爷'站在塔基边缘。经年一面拿棒槌用力捶打湿衣,一面瞟向身边人的侧脸。
还情知道她在看自己,却没有看回去,头也没偏半分,吃力地拎起衣服换了个面,铺在石面上继续捶打,那根棒槌握在她手里似乎比铁棍还沉重。
经年见她嘴角含笑,双唇紧抿,并没有说话的打算,不介意先开口打破沉默,'我俩见过么?你认识我对不对?在客栈那边曾叫过经年这个名字,该不是听玄影他们说的吧!'还情手上的动作没停,从额上渗出的汗珠一滴滴滑落,依然面不改色,甚至笑意更浓,只见她把棒槌放在一边,两手抓住衣肩处在水里漂洗,漂下来的血渍如同黑墨般丝絮成团地散开。漂了会儿,她提起来又摊开在石上,这才回答之前的问话,'你没见过我,我却认得你。'她转脸朝向经年,弯弯的眉眼让人想到笑面佛。
经年奇道,'我既没见过你,你又怎会认得我?'还情道,'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可说,你无需计较旁的,只当我是个有缘人罢。'经年想了想,问道,'哪些话可说,哪些话又不可说?你这样神神秘秘的,我就更好奇啦!'见她但笑不语,又问,'鬼神妖仙,你是哪一种?'
这问话很是失礼,还情也不在意,欣然答道,'我是人。'见经年将信将疑地左瞧右瞧,不禁莞尔,'你不用怀疑,我不过比常人知道得更多,看到得更多,经年姑娘,你也是啊。'
经年微微一怔,对上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竟感到心虚,那眼神太清澈,像面明镜般照得人无所遁形,她转头避开,喃喃低语,'还情姑娘,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闷闷道,'这……也是不可说的么?'
还情凝望着她,顺着从下到上,越过头顶望到她身后,最后又移回眼神,幽幽念道,'一根血线系两头,岁岁年年望不尽,命不由天徒增愁。'这一番话说得经年心神俱震,久久无法言语。
还情把漂干净的衣服拧干放到盆里,又拿一件出来浸湿捶打,隔了半晌,见经年一声不吭,抓着衣服也不洗了,痴痴呆呆地望着下面,显然是被道出无人能察的心事,一时间接受不了,遂安抚道,'我并不是想吓你,因你问的问题在可说的话当中,便不能不说,我之所以会知道并不是读了你的心思,只是恰恰看到了此中的前因后果。'见她要说话,紧接着道,'我不能说半句谎言,也不能有半分隐瞒,所以不会骗你,你也莫问是在何时何地,如何看到的,这些是不能相告的话。'
纵然经年心中有千千万万个谜团,在她这般坦白的说辞下也不好穷追猛打,将疑问在脑中挑拣了一番,将切身相关的,不得不考虑的,担忧害怕的,串成简单直白的几句,一鼓作气问出口,'那……我们身边将要发生哪些事你能看到吗?见了你与不见你对我们而言又何分别?你既摸透了我的底,能否指点一二,告诉我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这些又能不能说?'
还情放下衣服,挪动双腿面对她跪坐,拉过她的手放在双掌之间,温和道,'过去的事我能看到,却无力改变,今后的事没有定数,谁也不可能知道,但正在发生的事我却看得更多,更为真切,你若不经此处,我俩恐就错过这一世,如今我二人见了面,不妨当作萍水相逢,让我在这阎王寺尽尽地主之谊。经年,该走哪条路应由你自己决定,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语重心长的口气宛若上人教育下辈,经年从没有被人以这种态度对待过,此时却被这温柔中夹着疼惜的眼神看得阵阵心酸,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情绪,眼前的女子仿佛天生就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
她忽地觉得包握在手上的冰冷枯骨变得温暖起来,那种舒服的感觉像乘着云彩在天空飘游,平时决计不会对外人说的话也情不自禁地吐出口外,'怎能不愧疚,我能骗世人,却骗不了自己……帮了别人,谁又来帮我?我本就是多余的那一个,以前是别人的影子,现在是五爷的影子……以后也不会再变成其它人的了……'说罢长叹一口气,回头看向'尸五爷',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还情交错十指收紧,闭眼兀自斟酌片刻,又睁开眼,牵引着掌中的手抬高,覆于经年心口,'你心里想的与你正在做的相合吗?你所期望的和你害怕的又是否一致呢?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这世间有存在即有可能,别被恐惧蒙蔽了双眼。'
经年泛起迷糊,不知具体指的是什么,偏她还一副恳切的神情,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还情放开手,挪身去拿棒槌,另一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眯眼看着粼粼波光,笑道,'快些洗吧,趁着大太阳晾晒,说不定晚上就能干。'
经年一愣,看着从衣服底下渗出的腥水顺着石坡流进潭里,忙翻面搓了搓。她看不破还情的真身,本还有些担忧,借这会儿工夫探一探底,但经方才一番对话,却不将此事记挂心头。不管是什么身份,不管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只要不与他们为难便足够了,就当是碰到世外高人,可遇而不可求也。心念一定,当下不再问东问西,专心致志地洗起衣服来。
二人洗好衣物晾在南窗外的横绳上便入了塔里,还情换香火清理寺堂,经年则领着'尸五爷'上二层禅房,以符灰调千岁香为药酒分予殿下,诸葛守服用,卧榻到黄昏时分,二人精神大振,衣物也自风干,各换上之后不欲留宿。
还情也不多加挽留,引他们至殿前拜象抽签以为箴言。
经年抽得一签——化心为眼,不遇无缘,休问造化却何如,荣枯得失自公道。
殿下抽得一签——不图私谋,不取奸信,不因利动,不为色糜。
玄影抽得一签——一世劳苦皆由命,知君否极泰将来。
诸葛守抽得一签——日月相替,良人在侧,姻缘天定。
并不予解签面,送出塔,过窄桥,面向众人道,'我乃代劫之身,每日看顾寺堂不得远离,有何难事请来这里找我,必有可助之处。'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却落在'尸五爷'身上,经年看在眼里,虽困惑不解却不动声色。
辞别还情后,几人绕过塔寺直往南奔,途中又雇了四匹马,每晚饭后休息,三更时分出店,快马加鞭,不出七日便赶到南省境内,过了三叉口,有两条上京道—— 一条远路,要翻过两座山岭,一条近道,需先穿越土窑镇。殿下再三斟酌下,不变路线,不绕远路,直接走过堂镇出去。
土窑镇同风花谷一样,都是四大阴穴所在,有了之前的教训,再也不考虑走夜路瞎摸索,而是在镇前的村落里借民宅睡了一宿,打清晨入镇。
由于征地兴建庙观,镇民已被勒令迁移,官府围地动工,以石板区隔,只留两弯小径供往来路人行走。这地方未设禁行令,拆房翻土的工程正在施行当中,进京出京的人流将窄道挤得满满的,喧闹嘈杂声和'轰隆隆'的施工声交杂,把这块地方搅得一片混乱。
殿下牵马走在最前头,拿折扇左挡一下,右隔一下,不让挤来挤去的人碰到自个儿,回头道,'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围上石板,路面宽得很,骑在马上一哧溜就过去了。'诸葛守跟在后面,不时被擦身而过的人撞到,还没到最热的正午,却闷湿了一身儒衫,他手里握着从经年那儿借来的蒲扇,边走边扇,对满鼻子的汗臭颇有感慨,'没想到人味儿臭起来也这般叫人无法忍受!'若风花谷里那股子尸气能冲晕他,那么这会儿他晕倒晕不了,只有种想撞墙的冲动。
'尸五爷'骑在马鞍上,由经年牵马走在最后面,对诸葛守说的话深有同感,挤到玄影前面调侃道,'道爷,这你就受不了啦,经年还闻过更糟的呢!'诸葛守才不信她说的话,反问了两句,'什么味儿能比这还糟啊?难不成是……屎粪?'经年哈哈哈笑起来,够手去拍他的背,'你闻的那算什么?新鲜的,在马桶里不过一夜就被倒了,你该去闻闻野粪池,人屎狗屎猪屎牛屎全搅和在一起,太阳烤烤,生蛆爬虫,唉!那可真是……臭不可当啊!!'诸葛守给她说得脸都绿了,光用想的就觉得恶心欲吐,真看到闻到那还得了,忙用手捂住嘴巴,'我……我没事去闻那东西做什么?'经年笑得像只成精的狐狸,'要闻要闻!凡吃斋念佛的啊,都该去见识见识,你们三餐不离用来佐粥的小菜啊……就是从那里面长出来的!'诸葛守只觉得胃里掀起惊涛骇浪,成片的酸水直往上涌,结结巴巴地反驳,'哪……哪有这回事儿,你别胡说八道!'经年哼哼一笑,'我才没胡说八道呢,是道爷你不知农家事,不信去问问殿下,要不问玄影呐,问问你吃的那小菜是怎么生怎么长的就知道我不是唬你啦!'偏头去叫殿下,'喂,殿下,你也说说话么!'
殿下听他们屎来粪去的,尽谈些不雅的话题,本不想插口,但被点到了名,也不好一言不发,只得苦笑道,'是,是,穆御官说得确实……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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