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人沿着山道向前跑去,身后流矢不断,神策士兵紧追不舍。转过一处山崖,陆玉忽地停步,道:“云儿,你先走。”
云随风心头一坠:“师叔!”
“我在前面林间备了马,你随曲公子先走,”陆玉抬头望见云随风近乎惶急的面孔,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淡然又温暖,“师叔早过了热血的年纪,说着谎话劝同伴离开,自己留下来送死。阿林用命换来的一线生机,我不会浪费。”
“可是——”
“你要带阿林走。”
陆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云随风猛地一震,抑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师叔,保重……”
“快走!”
云随风咬牙转身,抱紧怀中气若游丝的少年,向树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曲清商却没有跟上,只望着陆玉的侧影,语声讥诮:“陆前辈诓人的话说得倒是流利,那群神策根本没打算留下活口,以寡敌众,死路一条。”
“那又有什么关系。”
陆玉撕下一条衣襟,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剑。追兵的声音又近了点,逐渐往他们二人藏身的断崖下追来。曲清商歪了歪头,忽的笑道:“陆前辈好不容易把小郎君‘救’出来,这下又要送回恶贼的手里?”
擦拭的动作一顿,陆玉抬头,直视着面前衣冠不整的男人,肃然道:“你不会杀他。”
曲清商垂下目光,片刻,却是慢慢收敛起脸上轻佻的笑意:“方才多谢陆前辈相救。”
陆玉微一颔首,无声地朝曲清商抱拳行礼,便转身往来处走去。神策的追兵们已经到了,金甲的武士们围成一个半圆将他锁在正中,无数尖锐的□□在黑暗中闪着寒光。无数火把的映照下,他白衣的身影显得无比单薄,却如铜墙铁壁般不可撼动。
曲清商望着陆玉的背影,亦揽袖还礼,随即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在他的身后,陆玉扔下手中被血污浸染的衣襟,右手挽了个剑花,擦拭干净的剑锋在火光的照映下亮如明月。
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人一脸严肃地说,我早过了热血的年纪,说着谎话劝同伴离开,自己留下来送死。
……真是愚蠢。
陆玉勾了勾唇角,不知是笑人还是自嘲。他左手二指抹过剑锋,踏前一步,学着那个人的语气,淡淡开口:“谁人来战?”
浩荡剑气冲天而起,木叶萧萧而落,如同纷扬的大雪。
。
。
。
。
☆、〇八。春风对青冢(下)
。
兵戈与缠斗的嘈杂声响愈隔愈远,林中静得吓人,曲清商的脚步踩过荒草,沙沙轻响。
前行不久,果然看到拴在林子深处的三匹马,云随风正抱着阿林跪在一旁的地上。曲清商花了许久才解开缰绳,将其中一根丢给他,却看到云随风捧住阿林的脸颊,不住地唤着对方的名字。
阿林无声无息地闭着眼睛,满脸都是冰凉的汗水,触手一片湿冷,惨白的肤色映衬着唇边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没救了,扔掉罢,带着碍事。”
曲清商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云随风的心脏上,他强自定下心神,抱起阿林走到马匹旁边。可是他内力被封,轻功难以提气,又不敢乱动怀里的伤者,连马背都上不去。
“再不走,神策可是要追来了。”曲清商已经上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压根没有帮忙的意思,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不耐烦。
眼前的骏马一声哀鸣,忽然跪了下来。云随风认出这正是阿林最心爱的一匹素月,他喃喃地道了句“好孩子”,快速跨上马背,一手将阿林抱在身前,另一手握住缰绳。素月又嘶叫一声,托起两人向树林更深处奔去。
曲清商夹紧马肚追上。夜风烈烈,将林中景物都拋至身后,唯有血腥气始终缠绕在鼻尖,风吹不散,而且愈发浓重了起来。
“师……兄……”
“阿林!”云随风感到怀中少年动了动,慌忙低头看去,“师兄在这里!阿林,你要坚持住!”
阿林睁开眼睛,目光茫然:“师兄……冷……”
“阿林别怕,师兄带你去找大夫!”云随风咬牙回答,然而此处荒郊野岭,连他自己都清楚,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安慰罢了。
阿林的身体越来越冷,脸颊上却泛起一片潮红,断续的气息连同血沫从嘴里涌出,唇角似乎牵动出笑意,原本涣散的瞳孔忽然染上了神采,仿佛仍是那个练完剑气喘吁吁两眼放光地向他描述雄图壮志的少年。
“我也……能……”他喘息着笑着,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保护……师兄……”
“阿林?!”
臂弯一沉,云随风如遭雷击,他猛地勒住缰绳。然而少年却慢慢阖上眼睛,垂下了头。云随风大惊失色,抱住他从马背上跳下来:“阿林!阿林你醒醒!”
斑驳的月色从枝杈间漏洒而下,阿林的道袍已然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样,惨白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去了,气息微弱得随时都会消散。云随风双手颤抖,不知应该先处理他身上的哪一处伤口,却听得旁边曲清商也勒住了马,似是疲惫之极地长出了一口气。
“早就说没救,你偏不听,”他讥诮的语调里带着些沙哑和倦意,“连陆前辈都明白,就只有你——”
“住口!”
云随风断喝一声,曲清商皱眉想了想,又道:“小郎君若实在可怜他,我倒是可以给他个痛快。”
“你这——”云随风猛地刹住话头,不知想起了什么,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马背上黑衣的男人。
曲清商被他这种目光看得后背发毛,刚想调笑两句过去,便看到云随风小心地将阿林的身体放平,冲上前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你做什——唔!”曲清商疼得一哆嗦,随即便被一股大力扯下马背。他好似毫无防备,脚在马镫里绊了一下,就这样重重地栽倒在地。
而云随风俯身揪住他松散的衣领,粗暴地将人从地上提起来。曲清商又闷哼了一声,猛然抬膝顶向云随风的小腹,云随风按下手臂一挡,曲清商却在此时拧腰踹中了他的膝盖。云随风顿失平衡,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松开了手。
曲清商的身子也晃了晃,向右靠去倚住一棵树干。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望着云随风急切的面孔,却忽然笑了出来:“怎么,你该不会想让我救人?
“救他!”
“笑话,我只会杀人,救人的法子从来没学过。”
“你是万花弟子!你既懂药理——”
“就算天上掉下一个神医来,也救不了死人!”
“他还活着!”
曲清商冷冷一笑:“好啊,那你想怎么救?”
“传功,续命……”
“呵,白费力气,我们可没有这种闲功夫。”
“让我救他!”
曲清商愣了愣,失笑道:“该说小郎君变聪明了,还是傻过头?”
“别废话!”云随风上前抓住他的衣襟,“解开我的穴道!”
曲清商并没有躲,他用右肩靠着树干,偏头看着云随风,语气轻慢:“小郎君这是在求我?”
云随风双目通红,睚眦俱裂,他猛地将曲清商扯近,急促的气息从紧咬的牙缝间透出,暴怒的呵斥吐至一半,却又咽了下去。他松开曲清商的衣襟,退了几步,颤声道:“求你!”
“快醒醒罢云大侠!就算你把全部修为都渡过去——”曲清商话说到半途,忽地顿住,那双充满讥诮的眼睛微微睁大,望着眼前的白衣道子。
如鹤的大袖飘然而落,云随风双膝跪地,向曲清商道:“求你,解开我的穴道,让我救阿林。”
云随风身上的白衣染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迹,头埋得很低很低,曲清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瞥见他的双拳攥得紧紧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想那孤傲的纯阳剑客也曾跪过天地神明,跪过先祖尊师,而谁又能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向着自己最厌弃的罪恶之徒卑躬屈膝、苦苦哀求。
“求求你。”
他轻声开口。
曲清商俯身,用二指轻轻挑起云随风的下颌。这一下并没用什么力道,但是云随风不敢甩开,只能被迫仰头与他对视。
脸上愤怒与屈辱的神色逐渐退去,云随风的表情是隐忍的平静,唯独瞳孔深处熠熠地亮着,如同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他一把抓住曲清商的手,力道极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重复了一遍:“求你。”
曲清商默默地垂眸看着他,半晌,道:“何必自欺欺人。”
云随风全身一震,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在仓促之间踩到了道袍的下摆,踉跄了两步,几乎是扑到阿林的身边。他从地上抓起少年无力的手腕,触手之间一片冰冷,摸不到脉搏。云随风的手指颤得厉害,他强自调动体内真气,竭尽全力冲向封脉的金针。澎湃的内息在阻塞的经脉中疯狂寻找着出路,然而纵使他修为深厚远超同侪,仍是无法奈何金针分毫,反而使得几处大穴同时真气逆行。经脉错乱之间,云随风蓦地喷出一大口血,眼前霎时间漆黑一片。
一声沙哑的叹息幽幽传来:“小郎君,你是打算陪葬吗?”
有人单手抵上他的后背,一道陌生的暖流若隐若现,护着他的心脉。云随风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冲上喉头的只有腥咸的血沫。他剧烈地呛咳起来,逆乱的内息在经络中岔行,唯有那股内力缓缓注入,平复着他狂乱的内息。
离经易道的法子,曲清商确实半分都不会,然而这传功续命的手段,却与方才他试图救阿林时如出一辙。想到阿林,云随风的胸口又是一痛,他下意识地抓紧少年僵冷的手腕,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却只沉沉扑倒在地。倾颓旋转的视线中,他看到阿林惨白的面孔与残破的身躯,多枝羽箭刺破的伤口已经没有血在流出,下颌、脖颈、道袍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污。这是他最淘气的师弟,嘻嘻哈哈跑来跳去,吵得人直头疼,上山打猎下涧摸鱼,一刻也闲不住,遭到呵斥会吐舌头,捣蛋被捉会做鬼脸……如今,这个最爱闹的少年安静地躺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气息。
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崩塌,云随风再也无力支撑身体,跌在谁的怀抱之中。漆黑的大袖轻轻覆上他的面孔,隔绝了一切光,像是最浓沉的绝望,却又温暖得让人安心。
。
。
。
。
☆、〇九。客路苦思归(上)
。
世界轻轻地颠簸,血腥气始终弥漫在鼻尖,如影随形。云随风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趴坐在马背上,鬃毛搔动着他的脸颊。
他撑住马鞍,艰难地直起上身,随即忍不住咳了起来,内息已经平复了不少,但嘴里的血腥味丝毫未减,头脑仍旧昏昏沉沉。
“阿林……”他呢喃着这个名字,嗓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醒了?”
“阿林……阿林!”云随风惶急地四下摸索,身子随着马背的晃动猛地倒向一旁,他想要抓住缰绳,却摸了个空,在他即将栽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在旁边托了他一把。
“好端端的非要把自己搞成这样,”曲清商的声音疲惫而不耐,“两个人换来的命,你也真舍得糟蹋。”
两个人,换来的命。
是的,阿林死了,师叔,也不会回来了。
□□骏马停下了脚步,云随风终于抓到了缰绳,在马背上坐稳。四周黑黢黢一片,他只能辨认出曲清商的轮廓,就站在他的身边。他忍下心中翻涌的情感,哑声问道:“那他……”
“埋了。”
曲清商简短地答道,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瞳孔深处那两簇小小的火苗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像是炉中炭火的余烬。云随风紧紧攥住缰绳,指尖抠进手心,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他的心脏,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时间紧迫,来不及立碑,”曲清商的声音中似乎带了点歉意,重新牵起马,继续在山林里缓慢穿行,“等以后……我再带你回来看他罢。”
在痛极的绝望之中,云随风反而平静了下来,他麻木地抬眼四顾,周围树木林立,茂密的枝叶遮在头顶,偶尔有微弱的月色从中漏下,像一枝枝穿透天地的箭。
山路极为崎岖,毋宁说根本没有路,马前进得非常缓慢,曲清商的背影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甚是艰辛。
“这是哪里?”
“山里,”曲清商道,“神策已经封山了,我们出不去,只能往里走。”
“神策……”云随风重复着这个称呼。
“神策不可能让我们活着出去,我把那匹马放了,不知能误导他们多久,”曲清商只当他受到的打击太大还未缓神,继续解释道,“好在这地方我以前来过,记得半山腰有个村子。”
曲清商说的话,云随风并没有听进去多少。神策……他还在心里默念着这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