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说话更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云随风的眼神愈发审视,曲清商却反而毫不躲闪地对上他的目光,笑嘻嘻地说道:“我会看相,小郎君要不要算上一卦?”
“你说。”
“你我有缘。”
“……什么?”
“红鸾星动,天喜桃花——自然是,姻缘。”
云随风差点捏碎手中的杯子。
他早该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却偏偏就是没长记性。云随风寒着脸起身,往屋中被屏风隔开的另一边走去,却听见身后曲清商道:“小郎君最好不要过去。”
云随风充耳不闻,他一点也不想多看这个人一眼,信步绕过屏风,想寻个清静的角落待着。
脚下踩中了一块布料,云随风停步,低下头,蓦地呼吸一窒,不禁倒退两步。
屏风后的地面上躺着一个姑娘,她身上的长裙华美而整洁,广袖和裙裾在地上铺散开来,头上高髻与簪花丝毫不乱,好像只是在此小憩,唯独娇好面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涣散的瞳孔直愣愣地望着云随风。
云随风倒吸一口凉气,慌忙俯身,伸手摸向她的侧颈。
“有毒哦,小郎君最好别乱摸。”那个人的声音恰恰在此时传来,明明隔着屏风,曲清商却好像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云随风的手指一颤,停在那姑娘的脸上方几寸处。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自寻苦楚。她的胸口根本没有伏动,也没有鼻息,恐怕早在自己还昏迷不醒的时候,这个姑娘就已然遭遇了曲清商的毒手。
他默默地站起来,脱下外袍,盖在尸体上。
“曲、清、商!”
屏风轰然倒塌,曲清商对这声怒喝没有任何反应,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只是打了个哈欠,瞥向屏风后挺立的白衣身影。
“小郎君不听劝,这可没办法。”
云随风跨过被他自己一脚踹翻的屏风,向曲清商大步冲去。就在此时,他们身处的画舫骤然减速,他被一股惯性拋向后方,一时失去平衡,仰面摔去!
曲清商飞身掠来,单手揽住云随风的腰,旋身站稳。窗外一片喧闹,是女人的尖叫,物品被碰翻的声音,与盔甲碰撞的金属脆响。几艘尖头小船中间拉开绳网,将画舫拦在江面中央,许多拿着火把的人奔上甲板,场面一片混乱。火把明灭的光芒里,红底黑边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神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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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理会哭天抢地的老鸨,一队神策士兵便一股脑地闯进画舫,冲进恩客留宿的回廊。也不过问,便直接踹开屋门,一间一间地搜查开去。
大部分房间里,都有衣不蔽体的姑娘惊叫着缩回床脚,恩客们则骂骂咧咧地穿上裤子;也有正打得火热、在床上纠缠成一团的。眼下这间房间中的两人显然属于后者,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压在桌上,吻得忘情,听到门被踹开,才喘息着回头——居然是两个男人。
年轻的神策士兵生怕长针眼,厌恶地“呸”了一口,就要关上屋门。却听到身后一声低喝:“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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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策士兵们去而复返,曲清商维持着将云随风的双手反扣在身后的姿势,慢慢支起身子:“军爷,怎么了?”
他扬起那张人畜无害的妍丽面孔,万花谷墨色的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如瀑的黑发散了一背,嘴唇因为亲吻而显得有些红肿,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然而那喝令开门的神策军官却并没有看他,鹰隼般的眼神缓慢而谨慎地将云随风上上下下扫了几遍。
他慢慢抬起手臂,跟随在他身后的神策士兵们迅速奔进屋子,作合围之势:“把这两个人都绑起来,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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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四。泛若不系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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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长官下令,便有两个人拿了绳索走上前去,想将云随风与曲清商擒下。曲清商垂着双手,并没有反抗,似乎是要束手就擒。见他这般反应,反倒是神策长官喝止住两个属下,道:“此人恐怕是春宵楼灭门一案元凶,善于用毒,不可妄动。”
听到这话,屋中的神策军士们顿时谨慎起来,手中兵器纷纷出鞘,缓慢而谨慎地朝二人聚拢。
“呵。”
曲清商忽然笑了。
依旧是那张人畜无害的妍丽面孔,他周身的气息却在瞬间变得肃杀。众目睽睽之下,曲清商慢慢放开云随风,白皙修长的手指从鸦黑的大袖里探了出来,忽的一扬!
“小心!”
统领一声暴喝,周围军士们皆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原来不过是曲清商在虚张声势。发现自己上当的神策军士们顿时一阵恼怒,也不顾得许多,举起兵刃便冲上前来!
“唰”的一声轻响,在一片混乱的屋中几可忽略不计。统领却看得清楚,竟是曲清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双手,足尖一勾,将一只小小的瓷盒顺着地板踢了过来!
黄杨木的地板打着蜡,十分光滑,那只瓷盒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便“啪”的一下撞在了统领的靴底,滴溜溜地打着旋。统领登时想起,之前青楼中妓女与恩客们凄惨的死状,只叫道“后撤!后撤!”便向后急退而去,用袖子遮掩口鼻。见首领如此失态,他身旁的其他神策士兵顿时也晃了神,如过江之鲫般朝门口跑去。
不大的房间之内,一时兵荒马乱。而曲清商却趁此机会,一把揽住云随风的腰,破开雕花的窗户,跳了出去!
似乎仍是前夜场景的重演,两个人身上笼着轻薄窗纱,相拥着下落。只不过这一回,却是曲清商搂着云随风,从画舫二层直接跳到了甲板上。
这样大的动静,把甲板上的人都吓了一跳,曲清商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蹬着船舷直接跃到了下面一艘小舟上。
“什么人!”
一个神策士兵提着枪,骂骂咧咧地晃了过来。上画舫搜查原是件美差,不光能从老鸨手里榨得几钱银子,万一真搜着了,说不定还能赚上免费的一夕温存。是以他此刻留守舟中,满心满腹都是不乐意,见两个人莫名其妙从画舫上跌了下来,也不多言,从腰后拿下马鞭就抽。
——然而,神策士兵始终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鞭子落在肉体上的那声脆响。他有些诧异地抬眼,却见曲清商左手揽着云随风,用右手的长袖缠住了他的鞭稍。
鸦黑的大袖轻轻一震,神策士兵便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灌注了真气的长鞭坚硬如铁,曲清商顺势朝前一推,对方便连人带鞭一起摔进了河里。
从跳下甲板、到接住一鞭、再到把人推入河中,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一息时间。曲清商听得画舫上一片喧闹,也不再耽搁,蹲下身子摸到船板上的几个铁扣,上面连着的锁链另一端钩着画舫的船舷。他用力将环扣掰下,转身一把扯住桅杆旁的绳子,“哗啦”一声便将风帆放了下来。
“抓住他们!”
追兵的声音这才从画舫上传来。原来他们慌里慌张地躲了半天,那只瓷盒却兀自转着停了下来。有人大着胆子用枪尖一戳,却看见嫣红的脂粉从碎裂的瓷片中洒了出来——原来不过是一盒胭脂。
同样的伎俩,居然连续中招两次,也难怪神策统领气急败坏,招呼着手下冲到窗边,准备追下去抓人。然而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一脚踩爆了窗前地上的一个生宣叠成的空盒,一团淡紫色的雾气登时腾了起来!
依旧是花香,却又烈得逼人,仿佛有人用春天的百花酿了一樽醇酒。浓郁的香气沿着鼻端直冲入脑,冲乱了视线、隔绝了声音,目之所及一片混沌昏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毒……统领脑海中转过最后一个念头,沉沉扑到在地。离窗边最近的几个神策军士亦是吭都没吭出一声,便纷纷踉跄倒地。其余人见到这诡异场面,忙不迭地退出屋子,皆是两股战战。
没了统领的指挥,这群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没了主意。窗户是不能走了,但是又有谁能保证,长廊和楼梯里没有那人早就布好的局?
是以当他们终于追到甲板上的时候,那艘小舟早就已经不见踪影。夜风浩荡,曲清商昂首立于船头。长发高高扬起,一袭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这小舟原本便是神策的战船,尖头窄舷、吃水极浅,风鼓满了帆,便像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冲去,很快就冲出了神策军在河道口拦起的搜查线,将灯火通明的画舫与其余小舟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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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顺风,小舟很快便驶入河道,算是离开了长安城的地界。曲清商心情愉悦地回了船舱,却发现云随风自从上船,便一直跪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他不禁有些奇怪,凑过去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小郎君,怎么这么老实?”
“……”
“莫非你还真以为我会在渭河里下毒?”曲清商又凑近了些,习惯性地用食指点点嘴唇,笑不可仰,“若真是如此,至少得带上一马车的□□罢?这点常识都没有,难怪被人骗。”
面对他言辞间的调笑,云随风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抬起头来,望着曲清商,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翻涌情感。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那群神策,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
曲清商一怔。
之前在画舫里时,那个神策首领确实是在确认云随风的相貌之后才下令抓人。这本是个不起眼的细节,没想到却被云随风注意到了。曲清商眨眨眼睛,笑道:“想来是小郎君的相貌着实出众,才令人一见倾心——”
“为什么?!”云随风低低地吼了出来,打断了那人的胡言乱语。他猛地攥住曲清商的手腕,语调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杀掉这么多人,只为擒我至此?”
“唔……!”
曲清商被他握住腕子的时候,便是一声闷哼,两条俊秀的眉也皱了起来。云随风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自在画舫里便压抑着的震怒此刻全然发泄出来。他狠狠将人按上身后的舱板:“他们说春宵楼被你灭门,复又杀了那个画舫上的姑娘,还有被你毒倒的几个神策——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在你眼中都是儿戏么?!”
然而曲清商并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只皱着眉,喃喃地说出一个“疼”字。见对方似是不懂,便又重复了一遍,“我很疼……”
云随风这才注意到,在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个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非常的伤口,应该是被什么人粗暴地挑断了手筋,又草草接上。
怪不得曲清商用左手执笔,打斗时也从不用右手——彼时云随风只以为他是托大,却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缘故。
只可惜,对方这难得的示弱并没有引发云随风的任何同情,一时倒只觉得可笑。他近乎残忍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指尖狠狠碾过伤口的位置:“原来你也会疼?”
曲清商疼得脸色煞白,额上的冷汗涔涔而落。但他还是强撑着抬起脸来,望着云随风近在咫尺的面孔,慢慢弯起唇角:“你说的没错……那些人命在我眼里,就是这般,一文不值。”
“你——”
云随风双目泛红,身上杀气愈胜,如同出鞘的长剑。曲清商却丝毫不惧,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加深了几分。他伸出左手,慢慢抚过对方的眉眼,描摹着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小郎君是要为民除害吗?”
他的语调五分挑衅五分轻佻,却如同一桶冰水猛地将云随风泼醒。无边的杀意在触到封脉金针的瞬间溃散殆尽,被封住的真气无处循行,一时间居然让他气脉逆乱,喉间泛起一阵腥甜。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随风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他站起身,再也没看曲清商一眼,默默走到船舱中离对方最远的角落。战船中并没有供人休息的房间,是以云随风只拢了拢衣襟,便在地板上侧躺下去。曲清商盯着他颓然的背影看了一会,复又从袖中掏出图纸与炭笔,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见烟涛微茫,小舟如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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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五。孤馆灯花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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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依旧疼得厉害,眼前的的机关墨线仿佛有生命的活物,纷纷叫嚣着纠结缠绕。曲清商猛的合上图纸,用左手握住右腕,慢慢揉捏着。
云随风已经睡下了,船舱之中一片寂静,只有河水有规律地拍打着船舷,与头顶风过白帆的声音。明净的月光照进屋内,在地板上投下窗棂纤细的影子。曲清商吹熄了油灯,慢慢地蜷起身子,将自己缩成角落中小小的一团。
恍惚中他好像又听见了雨声,淅淅沥沥的,打在青灰的瓦片上,又一串一串地流下来,好像晶莹的珠帘。
“下雨了……”
他轻声自语。风中是青草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