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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入城门,忽起朔风,卷起一地黄沙,天气变换无穷。不多时,一阵雪融白花又飘飘洒洒垂将于世。
江夜掀帘望去,路人皆白头,有一男子于檐下避雪,径自嬉笑道:“可怜天下孤独雁,惟有此刻共白头。”
白头麽?
“停。”江夜冶衣敛容,缓步下地车去。身子不甚爽利,余痛余韵皆有,心中却似空白一般,不管不顾,执意而为。
江夜满头白雪,似童颜老翁一般。
一路行步至江府,心中微疑,为何门庭冷落?
推门入内,神威军已久侯多时。
“江公子,对不住了。”首领见他如此模样,不禁一笑,却又转瞬冷凝,令手下人飞身扣留了江夜。
“这是为何?”江夜不明所以,却不多挣扎,只冷声喝问。
那首领又是一笑,掏出御赐令牌与他看,又道:“江氏一族皆为我所拿,江公子便也入内团聚罢。”说罢,也不再戏谑,窃途带走。
江夜同太子戏闹之时,虽不曾顾及皇家威严。然行步于深宫,伏跪于帝皇大殿之下,森严权势迫如红铁,令他不由谦卑,不由垂目,不敢于上对视,只颤抖抖三呼:“小臣江夜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静若坟茔,针落可闻。江夜不禁暗怪自己呼吸吐纳之声,为何如此沉重?恐惊吓皇上。
许久,有一言钻入耳中,声音是一概的冷酷无情,圣言曰:“贪墨一案,利益纠纷甚繁,乱党武装成众,前朝便有遗例,钦差大臣为之暗杀。朕爱太子世人皆知,既如此,你可知,为何此次朕准太子出征?”
江夜忽而有些懵懂,他实实不知,皇上竟会如此问他。此前他以为,皇上是为增益太子功绩,为之聚势,为之扬名。此刻却忽的醍醐灌顶,心中大怖,难道皇上昭示爱太子不过是虚幌。只以此为名,引众人攻讦位高权重之太子,实以庇佑他真正属意之人。
江夜不禁面色惨白,全身颤抖,险些倒地。
他从不敢如此设想……既如此,太子此去必然无从躲避暗害刺杀,便是躲过了乱党之刺,班师回朝,却无法避开帝皇之剑。太子……危矣!
龙位上天子忽的露了笑颜,似看破江夜心中惧怕一般,道:“朕之江山,惟有龙兴能继,汝不必如此恐惧。莫若思想自身,为何置此罢。”
江夜不禁抬头望了望皇帝,面目与太子极肖。其当政二十年,年过半百,却手握权柄,依旧精神矍铄。
目光之尖锐,险些刺破江夜心中禁忌秘密。
“抬起头来。”忽而令至耳畔,江夜虽心有疑惑,亦不敢违令,只得抬头目视龙座,不敢与皇上正目对视。
眼见皇帝自龙位之上走下,步步接进,江夜没来由地惊慌失措,目露惊惕。忽而忆起父母,不知他们如今如何也。
皇帝使指头挑起那张稚嫩面孔,面若冠玉温润,颜若桃李秾艳自不必说,皇帝早知江家公子之美名。只是讶异于这双眸子,黑白分明,黑瞳若葡萄宝石般泛软光,竟真若溪水一般清澈。此时其主心有忧惧,更是楚楚可怜,令人视之不忍。
莫说人间凡物,便是天上星月,亦愿拚尽一生为他摘之,只为搏佳人一笑。
“无怪太子耽溺。如此妖孽尤物,实不可辜负。”皇帝冷笑,掩去心中震动,以如此轻浮词藻诋毁于他。
江夜一怔,僵了身体,欲别过头去。然下颌之上,皇帝之力甚大,他挣脱不得。
虽不知何处露馅,心中却已洞然。
东窗事发,命不久矣。
皇帝躬身欺近,见他双唇虽有些雪白乌黑,却依旧透红,唇角破开,休用多言,一看便知必乃太子所为。
耳后颈畔,犹有暧昧爱痕,似紫带红,不知是昨日所遗,或是今晨才生。
江夜当该羞耻,惧怕罢,可不知为何,他却似置死生于身外一般。凛然超脱肃穆,似神仙君子一般,目不改色,不躲不避。
早知会有今日。江夜心叹,自那日温泉宫与太子通了情意,他便知晓,会有今日。是以,纵情娱乐罢。人生当不会太长,何必枉自蹉跎?折磨心意,忸怩作态耶?
“京中有官贪墨,却非你江家。然,江家必死,你可知是为何?”皇帝退开一步,踱步移开,只淡淡问他。
江夜心中透彻,忽的一笑,似讽似悲,并不作答,反而扣首恭声道:“求皇上……赐死江夜。”
皇帝亦笑了,转首道:“朕虽握天下权柄,却从不曾无故错杀,你犯何罪,何求朕赐死?”
君臣俩人,争锋相对,以笑为筹,以话为锋,招招对峙。江夜只为争得许多性命,全了父母太子之情意;皇帝只为撇清自身,免生将来太子怨恨于他。
江夜闭目,止不住身体一抖,似夜间撞上灯烛,烧了翅膀的夜蛾,颤颤巍巍道:“江夜不顾廉耻,勾引太子,有违伦常,早知必死,不敢求皇上稍稍宽恕。”
皇帝点头,似疑惑一般又问道:“豢养娈/童男/宠之兴,达官权贵之流并不少做,缘何只你必死?”
☆、第二十一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只因我与太子青梅竹马,情真意切,他从不曾将我当做男/宠/娈/童,我亦从不曾为他献媚讨宠。我俩个却乎心心相印,彼此深爱,然俩男子如此恩爱之情,实为世所不容,顾此,江夜该死。”江夜心头泣道,却知此话说不得,只自己明白,聊以□□便好,不敢言声更添仇恨。
江夜年方十六,此刻全家性命攸关,只系无他一身,千钧一发之际,却令他忽的顿悟,一夜成人。恭谨对话:“只因罪臣……痴心妄想,竟使小性,令太子辞了婚事。失了罗家助力,亦未有太子妃为之诞下麟儿,子息单薄,尚未成家,难孚众位大臣众望。此乃罪一。”
“唔——还有何余罪?一道陈来罢。”皇帝点头称是,不禁看了江夜一眼。
如此稚嫩一孩童,他虽心恨不能令他速死,此刻与他对词,他朗朗正色,尽言己之罪,将太子撇得干干净净,却不由诧异,高看他一眼。
“四岁初见,太子为免罪臣不遭鞭笞,与二皇子不睦,顶撞太傅,携臣离去。此后,罪臣冥顽贪闲,常令太子做事,目无遵上。此罪二。”
“太子年十岁,见罪臣坠马,飞身相助,于江夜同坠山谷,深受重伤。罪臣之祸,伤及太子贵体。此罪三。”
皇帝本欲辩驳,此事皆是宫妇作怪,于他无大尤,却见江夜一脸愧色,便住了口,听他下文。
“太子年十二,正于军中历练,罪臣不管不顾,撺掇太子私自出宫。夜市中不幸失散,太子大惧,逆流寻得江夜,泣下许多。累及太子不顾安危,为罪臣伤神落泪。此罪四。”
皇上欲罢手,令他住口。江夜却似入魔一般,口中又道:“因罪臣与太子之私情,令吾皇气怒于太子,遣他下江南歼灭叛贼,路途且远且险,祸福难定。”
言及此处,虽声犹愧怍,皇帝却闻弦音知其雅意,知江夜明恨己身,实讽他这为人君父者,并未爱护于太子。
“此乃罪臣之罪五。”江夜倏然止声,道:“自太子与罪臣初逢那刻起,罪臣便日日累错,错!错!错!一错再错,从未有休。今日事发,罪臣甘愿领罚,万死不辞。”
人之将死,其志亦高。江夜抬头目视帝皇,不躲不避,朗声道:“罪臣此生只余贰愿未遂。一则求皇上召回太子,保他安危,此事与他无尤,皆是罪臣贪心渴慕,太子殿下怜罪臣一片痴心,稍稍躬身垂怜罢了。”
皇帝脑中却闪过昨日影像。太子被一脚踹开,滚落床沿,非但不恼,反眉开眼笑,拉他亲嘴儿,以做惩罚。此般爱意,便似寻常夫妻一般,潺湲涓流,同心同意,未有嫌隙。
这小孩童如此诋毁自身,恐怕只是怕朕罪及太子罢。皇帝垂目自忖。
诚然,太子势单,母后虽贵却早丧,宫闱间秘辛少人指点,无人庇佑。若无皇帝干涉,水深火热中纵是太子之尊,也未必能长久。自幼时坠马案,便初显端倪。
“其二,望吾皇惜念江家并未犯上,亦未贪图财物,虽有罪臣这不肖子孙,却瑕不掩瑜,放过江家罢。罪臣甘愿即刻赴死,不敢奢求苟活。”江夜耿耿泣言。
他其实还想再见太子一面,即使一话不言,看看亦可。却只已是痴心妄想。
美人泣泪,自是别有一番风情,梨花带雨最是娇煞。何况佳人一心痴痴,甘为你赴死。皇帝忽的抬起他的头,目光灼然视眼窝处两颗明润宝石,道:“朕此时倒是有些了悟,太子为何偏爱于你一人。”
江夜厌恶欲去,终不能如愿。皇帝见之不恼反笑,道:“不必非只赐死一途,才可绝太子心念。朕别有贰途,不必取你性命,小江夜可要听听?”
皇帝话语中诱哄之色,江夜非是不明,虽心下疑惑,却并不愿求明示。是以,垂目不答。
“弃太子,而从朕。”龙言在耳,炽灼如火。
江夜一怔,霎时双眸充血,顾不得礼数,摔开颌上手指,伏跪更卑,低低道:“罪臣只求一死,求皇上成全。”
皇帝也未曾着恼,勾唇一笑,又道:“既如此,莫不如小江夜为太子做个示范,待他凯旋归来之日,以十里红妆之仪,迎娶新妇,好教他明白明白,如何才是正当伦常。”
江夜浑身颤抖,不敢想象此情此景,他与太子劈面相逢,当作何反应。痛彻心扉,怕是不足道罢。“罪臣……求皇上赐死。”
“你一心求死,如此轻慢生死,想是不知死为何物,朕今日便如你所愿。来人——”皇帝甩袖离去,缓步登上龙位,口唇一张,轻便道:“杖刑五十,打入天牢,明日再罚。”
刑具沉重,迟迟上殿。江夜不发一言,伏趴于上,袖中忽滑落一香囊。心中一惊,忙紧紧握住,不敢被人发现。忽而有幸留它于手中,今晨竟忘了将它赠与太子。
遥想那日郊游,他与太子踏春,太子闻香欣然露欢颜,他不知天高地厚,嬉笑道:“太子,我给你做个香囊罢,便用这手中花儿。”
物是人非事事休,莫过于此也。
羽林军跑将上来,抡着木棍便往臀上去,只因此处皮脂最丰,最不易打坏脏器,亦最响亮。可昭示受难人之悲切,以慰惩罚者之恨意。
江夜咬牙不哼,任凭木棍“啪、啪、啪……”落于臀上,心中有痛却不言。昨日纵情,今晨贪欢,下身本已十分酸乏,此刻木棍加之与上,去了哪些欢爱遗留之缱绻暖意,却增益同心离居之忧惧。
“十六、十七……”江夜疼痛欲死,此刻只觉下身粉碎,只恨不能丢弃这将死形体,抽身化为清风,缠缠绵绵永伴太子左右。
江夜一言不发,生生受了如此重罚,皇帝冷眼旁观,心中却更是怒忿,毫无缘由地下了旨意:此子必死!
“二十五……三十……”旦公公面目表情,冷声计数。自太子幼时起,他便追从服侍,此次太子出征,他被太子遣回洪公公门下,私下领嘱受命。
此事他已是做得惯常。怀想当年,太子与罗家小姐订亲,与江夜小公子忸怩别扭之时,他每日之职,便是沟通江府眼线,向太子报告江夜小公子之日常。
却不想,太子甫一领命出城,皇上便发作了江家。小江公子惨遭杖责,虽默不作声,双拳紧握,唇边却渐溢猩红。
旦公公不禁也有些伤怀,小江公子身单力薄,太子昔日在时,便是吹个风,受些凉,亦怪个不住。非要高汤软枕将养着,爱重似心头肉一般。
如今,满殿血腥之气,小公子臀面尽是艳红鲜血,两腿儿无辜抽搐,口鼻血流如注。这般惨痛模样,莫说太子,便是他这窃窥得俩人情意之局外人,见之亦不免伤疼。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旦公公惊了一跳,忽觉身下一重,垂目望去。只见小江公子忽伸手攥住他下摆,扬首哽咽,眸光涣散,突兀泣道:“太子,吹吹罢,吹吹,江夜痛……”
旦公公一惊,险些落泪。仿佛昨日重现,十二年前,有一孩童亦如此对太子娇痴,轻轻小跑于前,拽住太子瓮声道:“江夜最不喜二皇子呢,太子殿下待江夜最善,为江夜吹吹手罢。”
然世事最是弄人,当年他俩个因二皇子而结缘,今日亦因二皇子而缘尽。
洪公公乃小旦公公干父,深宫禁院内最是手眼通天,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太子出罢城去,才寻了时机,私下说与他听,一切之源头,便起自二皇子窃向皇上暗示,太子与江公子之罔伦情。皇帝大怒,这才允太子出宫,随后跟从,去往江府抓一个现行。
旦公公虽已世事洞明,亦无可奈何。人世间,除去太子殿下,怕是亦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求皇上放过小江公子了罢。
最见之犹怜的,莫过于此时此刻,无人能捧着他的小手稍许怔愣,垂目轻轻吹气,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