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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孙昊阳至今都还记得在西梁第一次见到夕景华时的情形,在他的印象里,夕景华始终应该是那个在温山软水的江南春日里,立在烟波画舫的船头,任凭斜风细雨淋湿衣衫的儒雅文士。即便在得知他的背叛之后,夕景华依然能够如千古画卷中的文士一般摇扇浅笑,仿佛无悲亦无喜,
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男子有一日抛却了纸笔,洗尽了墨香,拿起杀人的利器会是什么模样。他在黑暗里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隐约听到夕景华没有丝毫感情的冷笑。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找到了阵眼所在的位置。
是夕景华又杀了什么人吗?
也许此时此刻孙昊阳应该庆幸自己无法视物,因为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个从前被夕景华奉若至宝,舍不得他受半点伤害的凤玉吟,如今就了无声息地躺在夕景华的剑下。他的血已将夕景华的长衫染透,顺着他握剑的手一滴一滴在地上逶迤出一条血路来,
空落落的庭院早因为无人打理而荒芜一片,名贵的花木失去照料而枯死,只有杂草在这十几年的岁月中不曾停歇地生长着,像是要漫过一切尘封的旧物,把记忆封存在十几年前。
那庭院的中央,有一口被封死的古井。夕景华将插入凤玉吟手臂的长剑猛地拔出,任由已经陷入昏迷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惊醒。夕景华缓步走到古井边,伸出手,像是抚摸着什么珍品一般慢慢抚过井口边斑驳的石砖。
“哥……”
孙昊阳虽然站得极远,却清清楚楚听到凤玉吟虚弱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周身弥漫的血腥味是来自这个昔日的大鹓君主的。那声音里透着喘息,可见他的伤势已经严重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为什么那一声‘哥’却叫得满是心疼,就像是情人间枕边的蜜语一样有着动人的情意。
“谁在那里!”
庭院里的风声像是突然间停了下来,一切又回归到原本的死寂中去。扑面而来的阴冷杀气让孙昊阳几乎站不稳身体。他能感受到对方正一步步地向自己逼近,不,或许应该说是自己在向着死一步步逼近,
“走……走啊……”
那种令人颤栗的杀意在距离几步之外的地方骤然停住。孙昊阳听到凤玉吟虚弱而焦急的喊声。走?如何能走?他拢紧藏在袖中的手,想要借此让自己勇敢一些,
“宗主,想必你还记得我吧。”
孙昊阳此刻并不知道凤玉吟是如何制止夕景华向自己走近的。只是如果他想逃早就可以和楚归鸿一起逃出生天。他本不必回来,不必将自己置于死地,可是他来了,为的就是一死。
这天底下究竟有什么人能真正不畏死呢?
“孙?昊?阳,”从那充满讥诮的笑声中传来细微的呻吟声。夕景华低头看了看委身在尘埃里的那个生来高贵的弟弟,然后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从自己身边踢开。抱紧他双脚的手臂无力地松开,凤玉吟沾满了尘土和血色的面孔苍白得就像将死之人。
“让我猜猜看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夕景华手中的长剑沿着满是青苔的石径慢慢划过,喑哑的摩擦声让人遍体生寒。不待孙昊阳开口说话,对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拼命的,那就是打算来给我的好皇叔殉情的?”
“你,你还记得他是你皇叔,”孙昊阳的下巴被捏得生疼,想反抗可又如何反抗得了?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初只要他站出来替我和母妃说公道话,我们母子两人就不会被打入冷宫。他倒是聪明,晓得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你说这么大的恩情我怎么会忘呢?”
不,不对。他明明拥有凤玉锦的记忆,可是为了话里除了恨意再听不出别的?他难道忘了自己曾经是如何深爱凤玉吟吗?他忘了自己曾为了心爱的弟弟愿意放下一切恩怨,甚至到手的江山,他都不记得了吗?
“当然,还有你。”捏住下巴的手慢慢松开,与这个可怕的男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后,被极度的恐惧包裹着的孙昊阳像突然间失去了力气一样软倒在地上。
“如果不是你的精心部署,我也不会在练功时走火入魔险些丧命。你可知那时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不过现在说来好像还应该感谢你。凤玉锦那个懦夫只知道一味地逃避心里的仇恨,把所有对凤玉吟不利的感情都压抑在心底。如果不是那一次走火入魔,他永远也发现不了他的心里原来还有一个我。”
所以这男人的心里,只有对凤玉吟的恨,而没有半分爱意。当年的夕景华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让自己从背叛和杀母的仇恨中走出来。他要有多大的勇气对那个害得他一无所有的人说出爱这个字。
原来他们所看到的那个对凤玉吟执着坚定的夕景华,其实每一日都活在深深的谴责和挣扎中。
“我的秘密好像说得有点多,”
夕景华扯动了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鬼门的门规对叛徒似乎特别严厉,让我想想,要怎么罚你呢?”
“哥!你醒醒吧,我,我们之间的事……不要……啊!”
凤玉吟好不容易支起重伤的身体想阻止夕景华对孙昊阳下手,可是得到的却是夕景华迎面而来的一掌。摧心裂肝的一掌,伤的不是人,而是心。
被掌风重重击倒在地上的凤玉吟好像能听到全身的骨头因撞击而破碎的声音。那种声音让身处黑暗中的孙昊阳都不由心惊,
“他是你从前丢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啊,你怎能这样伤他,你日后若清醒过来,你会恨死你自己的!”
“住嘴!”
夕景华厉声打断了孙昊阳的话,但那话显然让夕景华冷漠的面孔产生了一丝动摇。他看着地上那个萎顿的身体,在急剧的痛苦中喘息咳嗽,好像五脏六腑都受了伤,好像再耽误片刻他就会断气一样。
“为什么要恨我自己?”他抬起手,茫然地看着掌心里的血色,“他那样害我,我只是讨还回来,为什么要恨自己?他这一点痛,与我当年所受的相比,算得了什么?”
“比?怎么能比?夕景华将他视逾性命,纵使自己痛死也不要他吃一点苦,受一点伤。他把这个人看得比他自己,比整个天下都要重得多得多,你说该怎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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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你身为帝王,不该将一个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比天下都重要。你犯了为君者的大忌,才会令他,令你自己陷入险境。
迷障中的凤怀璧还在茫无方向地四处乱闯,他不知道孙昊阳置身其中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何方。
不,也许他是知道的。他在有预谋地,一步一步地远离自己,然后一个人独自奔向那永不见底的深渊。自己距离他那么远,而他却距离死亡那么近……
“我不是个好皇帝。”
不知道为何在他陷入绝境完全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合上眼,竟然忆起了很多年前与那个躲在茶楼下思索棋局的少年初遇的情形。
虽然已经知道那时的美好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幌子,可是回忆起来却还是甜蜜的。他终于明白那少年为什么在自己登基之后为什么还是固执地唤自己为王爷,也许在他的心底还固执地渴望着两人能够回到初识时那段美好的时光中去。
如果做一个好皇帝的代价是永远失去你,那么……
那么,就让我和你一起永坠无间,我宁愿不要这天下。
呼啸的冷风从他宽大的衣袖间穿过,发顶上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发冠被垂落到地上,然后很快被迷阵中的浓雾吞没,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它一眼。
这一辈子,为了天下,他逼自己漠视侄儿的生死,眼睁睁地看着那对无辜的母子被打入冷宫;这一辈子,为了天下,他逼自己迎娶权臣的女儿,新婚之夜不惜用药麻痹自己;他曾不敢想象这一辈子为了这个天下还会不断失去什么,但原来只要失去了他,自己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一生为了天下,可天下终究不是他的。他所真正拥有过的,只有那个蹲在雪地里仰首与他相望的少年。
凤怀璧从自己的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枚从火中救出的玉。这玉被几次丢入火中,最后却还是安然无恙回到他的手里,依旧温润通透,清辉照人。
在经历过那次惨烈的背叛之后他曾不止一次质疑过孙昊阳的用心,伤过,痛过,甚至心死过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就和那枚玉一样,一直没有变过。
所以,不要在这种时候离开我。不要在我已经承受不了再次失去你的痛苦时从我生命里走失。
王爷,不要过来。
孙昊阳心里的那个声音凤怀璧听得很真切。还听得到他的声音,是不是证明他还活着?
不久前鬼门弟子曾说,这迷阵中所见的种种皆是幻想,皆由心中所念所想而现。可是自己的心里明明那样想靠近他,为什么听到的声音却是他在恳求自己离开。
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不,不对。
当凤怀璧从静默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在浓稠的大雾中走了很久。可是他自己对此却毫不知情,以至于当他睁眼看到面前一片清明的时候,他甚至以为那也是自己的幻觉,
这庭院为何如此熟悉,莫非曾经来过吗?
斑驳的古墙上倒影出凤怀璧修长的身影,连手心里触到的滑腻腻的青苔都是那么真实柔软。他的脚步轻轻踩上花园里杂乱的草地,带起了一串沙沙的响声,
那是……
他忽然间停了下来,原本低垂的眼眸在触及到不远处的那个画面的瞬间便恢复了神采。
王爷,不要过来!离开这里!
是幻象吗?
不是。
没有一种幻象能让人这样揪心,没有一种幻象只看一眼就让人感觉到比死更可怕的恐惧。
就算,就算那真的是幻象,他也会一样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粉身碎骨也要撞碎那让人心颤的画面。
我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可以承受亲眼看着心爱的人死在面前。
在那一刹那,他想起了云清潇说过的话。飞蛾扑火,并非是他不惧死,只是他不小心爱上了让他温暖却也会让他毁灭的那团火。
所以在这一刻,他突然很庆幸自己身上传来的痛楚是那么鲜明,那么真实,在他用尽全部力气扑向那个命在旦夕的人的时候,他很满足,就像做完了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那样,
这一掌,如果是打在孙昊阳的身上,自己会怎样呢?
好像比起那种痛,死就变得轻松许多了。
“王,王爷……”
是真的,不是幻觉。
“我在这里。”
他虚软的身体就像那只濒死的蛾毫无支撑地倒在对方的怀里。但与其说是对方抱着他,倒不如说是他在用身体保护他。那个本来已经决意受死的男人在感受到凤怀璧的体温时,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要怕,我在这里。”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你怎么不走!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皇帝的,你找来做什么,你管我做什么!你怎么不走!”
这一次换做孙昊阳去抱紧他慢慢下滑的身体。他恨自己看不到,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过。他什么也看不到,除了能够感觉到他在自己怀里以外,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伤,哪里受了伤,伤得重不重,为什么他的声音这样轻,是太痛了吗,可是他的声音里好像还带着笑,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种时候,他的语气还这么轻松,为什么他明明好像没事一样,自己的心却痛得恨不能马上死去。
“我做不了天下人的皇帝……”就让我做你四王爷,好不好?
咳……凤怀璧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可是血腥味却在指尖散逸开来。孙昊阳的表情霎时僵硬起来,凤怀璧合拢了手心,伸出另一只没有沾血的手像是安抚一样摸着孙昊阳的面颊。手心里很快湿润起来,可是他分不清究竟是对方的眼泪还是亲吻浸润了手心。
能把这样的温柔握在掌心里,真好。
“你救不了他,为什么还来?”
他的背后,站着表情阴鸷步步逼近的夕景华。但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与孙昊阳之间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虚耗?
他能挡下夕景华的一掌,可是他能挡下多少这样的一掌?他是大鹓的皇帝,他的手中握着百万兵马,他的军队可以横扫天下,可是现在呢,他手无寸铁,重伤在身,他原来连救一个心爱的人也做不到。
这么没用,还做什么皇帝?
也许因为知道救不了,所以才更要来。不想到死的时候都留着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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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接近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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