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行之事,皆因情之所钟。这么说,先生可信?”
同样的谎话,他也对凤怀璧说过。情之所钟,却又为何最终背叛?听到苏远回的话,孙昊阳只想大笑大哭一场,
自己聪明一世,偏偏看不破红尘孽障,做出违心之举,伤人害己。
“我是无用之人,何德何能得到殿下垂青?”
苏远回放开孙昊阳时,第一次在这张虽然病得苍白却始终平淡的脸上看到一丝动摇。但有趣的是原本以为他会因此恼羞成怒,或者是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没想到孙昊阳眼中,除却惊讶之外,竟还带着一点深不可测的笑意,
“先生这话就不对了,”
戏还得接着做下去,苏远回心念一动,顺着孙昊阳的话继续道,“既然是心之所想,情之所为,又何来垂青一说?之前我只怕唐突了先生,所以一直不敢明说,可是今日先生一再逼我说出救人之意,实在令远回退无可退,只能实言相告。倘有冒犯先生的地方,望先生海涵。”
苏远回言毕,慢慢松开紧握的手,他离开坐榻,在孙昊阳面前欠身道,“先生与我虽是初识,可我对先生的敬慕之情实难自矜,不知先生对我……”
他说着,又抬头渴切地望向孙昊阳。而孙昊阳只是偏过头轻声咳了一下,不置可否。他态度不明,不说接受,却也并不拒绝。苏远回欲再探深浅,便继续好言道,“先生不愿接受,可是因为心中早有属意之人?”
果然问得一针见血。孙昊阳心里暗自好笑,面上却作无奈状,“一段孽缘,不提也罢……”
“既是孽缘,何不就此放下?”
一进一退间,两人互相试探,奈何对方似乎都深知底细,全是虚晃一招,避重就轻。苏远回也觉察出孙昊阳是在曲意迎合,实则口不对心。看来这个人并非如他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
不过,此人既然功体受创,行动受制,此刻就算想玩什么花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若能说放就放,那感情未免来得太过廉价。或者说,这其实是殿下的心里话?”
今日费神太多,孙昊阳撑着病体陪苏远回下棋已是极限,到了这会儿再不上床躺着休养生息,只怕会在苏远回面前失态。孙昊阳想到这里便扶着坐榻站起身来。一边的苏远回见他行动不便,立即走上前来毫不避忌地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对一个钟情你的人来说,放下心中旧爱绝非是无情的证明。相反,如果我能就此走入你心里,我倒宁愿你无情一些。”
甜言蜜语在耳,孙昊阳故意在嘴边显露出几分笑容。那笑容虽然极清淡,却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一时间,苏远回甚至也有些不愿去分辨这笑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唉,这样的对手才是真正可怕,才色兼具又满腹心机,让人沉湎其中防不胜防啊,
苏远回在心底感慨了两声,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道,“对了,陛下约我几日后出宫品茶博弈,我早听闻大鹓前后两朝天子都深谙棋艺,我这不入流的技艺怕到时候是要找人笑柄的。原先我还担心此事,不过现在有你在我身边,这也就无需担心了。”
他看似信口一说,却让孙昊阳心波大震,听在耳边犹如雷响。
“你要我同行?”
说到这个份上,你若还能强装镇定,那才是真的高手。
苏远回不动声色,装作一脸茫然,“先生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你救我回来,难道就不曾考虑过我一介布衣为何会在大鹓皇宫逗留,不怕我是戴罪之身,将你连累?”
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尽量避免与凤怀璧见面的。可是一想起自己还有机会见到他,心里又不免一阵阵的期待。
原以为那一夜就是生死之别,没想到自己还能苟延残喘至今。且不论苏远回动机如何,至少他让自己还有机会再看一看凤怀璧,不至于临走留下太多遗憾。
“我大哥曾告诉我,鬼门中人行事向来特立独行,任性而为,想来就算我逼问先生,先生也不会坦言相告吧。”
苏远回说着话时,已将孙昊阳扶到了床边。他这出身高贵之人在孙昊阳面前也难得是低三下四了一把,为他铺床宽衣,处处安排得妥妥当当。
孙昊阳既已明了苏远回的用意,也就不像之前那么疏远客气,大大方方享受这北族王子的伺候。
等他合被在床上躺好之后,苏远回为他将床帏拉下,把房里烛火吹熄。孙昊阳此时视力退化严重,在黑暗里几乎不能视物,听觉也退损得厉害,外面愈惊,他耳中的嗡鸣声就越大。其实早在醒来那天孙昊阳就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苏远回根本解不了百里家的蛊毒,所谓救人,其实也不过是勉强把死期向后推了些时日罢了,
大概是想借着这枯槁的身体去威胁凤怀璧什么吧……他还指望一个孙昊阳能在凤怀璧心里有什么分量?
“你与陛下之约,我可以陪你同去。”
虽然无法视物,可是孙昊阳仍能感觉苏远回并未离开房间。果然他话一说完,对方就立即揭开床帏,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意,
“你答应了?这样甚好,有你这高人做我的参谋,我不信拿不下这大鹓天子!”
他话中有话,孙昊阳听得分明。苏远回实在是太高抬他了。如果他把自己推出去做筹码胁迫凤怀璧答应什么事情,对方大概会以为他们两人根本是一伙的吧,
有了小侯爷的前车之鉴,凤怀璧还会再信他么?
孙昊阳疲倦地合上眼睛,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彻底的黑暗来临之前,他感觉到苏远回俯□,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离开,
他在他耳边软语厮磨了一番,真真是把自己当成了陷入爱情的痴儿,竭尽全力在对他施舍虚伪的温柔。
苏远回大概是把自己当成那种受了情伤渴求安慰的人。其实,即便他拿出二十万分的讨好也绝不可能打动自己分毫。因为哪怕是恨着自己的凤怀璧,都胜过这个何止千万。
此番周旋,苏远回意在以情动人,可惜孙昊阳偏偏最不吃这一招。他口中这个所谓的结下孽缘之人,除凤怀璧外不做他想。只不过现在挑明一切还为时尚早,凤怀璧那里今日应该已经得到孙昊阳留在此处的消息,不知他下一步会如何行动。
料得不错的话,他现在该是在‘拷问’御药房的那帮太医拿来的补药究竟所治何病吧。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凤怀璧在知晓了孙昊阳的病情之后,会有如何精彩的反应。
不同于别院这里的平静,皇宫的另一侧,凤怀璧的御书房内则是另一番的景象。从御药房招来的主事战战兢兢地跪在宫外候旨,而被招进御书房觐见的太医院主事尚未出来。
皇帝的这次突然召见让两位宫中老臣颇有些费解。倘若是皇帝身体不适,何必如此神神秘秘地半夜传见,还是由鲁扬亲自赶来御药房和太医院传的旨。可若不是皇帝的问题,那又何须劳动两院最权威的大臣前来,
跪在宫外百思不得其解的老臣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直到老太医阴沉着脸从屋内踉跄走出,他才惶惑地站起身来,然后躬身步入御书房。
此刻的御书房里,虽然没有屋外刺骨的严寒,可是灯下凤怀璧的眼神却冷得让人有些不敢靠近。老臣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朝座上的天子深深行了一礼,
他感觉到额上有汗地下,汗水瞬间没入红色的丝绒锦边地毯。他不敢说话,更不敢再抬眼看向凤怀璧,只觉得一颗心在拉不住地往下沉。
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你可知朕为什么招你前来?”
凤怀璧低沉得略带阴郁的嗓音让他不由地又抬手抹了一把额上滴下的汗。屋中除了炭火烧烤的声音,就只剩下一片死寂。似乎连凤怀璧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声。他把身体埋得更低,无措地连连摇头,
“老臣有罪,老臣不知……”
“那好,朕来让你看一样东西。”
凤怀璧一说完,就把手中早已握成一团的那张药单丢在了他的脸上。本来被这样一个单薄的纸团砸中绝不至于疼,可是被丢中的一刹那,他还是感到一阵胆寒,好像这向他丢来的不是一个纸团,而是烧红的碳或是淬毒的凶器一样,让他避之不及。
“这,这个……”
他颤抖的手好不容易把那药单平展开来,这么多年的行医经验让他立即反应过来这药单上药物的问题何在。
“之前你把这药单送来时,可有仔细看过?”
“这,这,这与老臣之前送来的药单全然不同……”
他心中慌乱一片,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表明清白。只见凤怀璧从座上慢慢缓身走下,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朕问你,
17、第 17 章 。。。
‘虚青’这味药该是用来医什么病的”
“震咳,凝血,但略带毒性,不宜多食……”
“那么这味‘川碧’呢?”
凤怀璧逼问的口气如蒙上一层冰霜,让他的五脏六腑为之冻结,问到了这个份上,他就算还有心隐瞒,也是于事无补。凤怀璧想必已经从太医那里套问清楚了才来与自己对质。这次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是难了……
“川碧主治风湿,骨寒,药性温和……”
“还有呢?”
“此药切不可与‘虚青’一同服用,服后,轻则有不适之感,重则毒性发作,不治而亡。但也有例外……”
凤怀璧听到这里,不禁拧紧了眉头,喝道,“说下去!”
“这两味药若是配合‘天启’,‘贝宁’,‘乌苣’等药一同食用,便有起死回生之效。不过,倘若这几味药的分量掌握不足,那么等同于是饮鸩止渴,能保住一时性命,等药效压不住病势之后,体内的剧毒悉数发作,那就真是回天乏术,药石惘然了。”
“那么朕问你,服下这种药的人,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无他法可医?”
凤怀璧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几乎已经有点站不住脚。耳边反反复复都是方才太医所说的话,
若非病至骨髓,无药可医,寻常大夫绝不会铤而走险,让病人服用此药……
病至骨髓,无药可医……
他,他到底遇到了什么,怎么会让自己病到这种程度……
“据老臣所知,确实如此。此药一旦被病势反噬,那么毒性之烈不在鹤顶红,断肠草之下。”
耳边轰然一声,让凤怀璧周身软倒,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他虽然竭力强撑,可是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双腿几乎已经迈不出一步,仿佛只要稍有一动,整个人就会倒下去一样,
“陛下?”
地上的老臣看到凤怀璧面色如纸,即便不明就里,可也不由紧张起来。他膝行向前,想扶住凤怀璧,可是没想到手刚一伸出去就被凤怀璧狠狠甩开,
“朕,朕要去见他……朕……”
凤怀璧神色已乱,亦不知自己慌神之下说出了什么。他神色凄迷地走到屋外,风若刀割,连带着心也一点一点冷下去,
不,朕为什么要去见他。他满腹心计,骗了朕一次又一次。他该死的……
他的眼前,好像只有那一日孙昊阳被带离时凄凄切切的眼神,
他说,这一次我把生死都交到你手上,
原来,自己以为是在梦里听到的话,是真的。
他说,也许这一走是永别。我拼了命也不要忘记你,所以你也不能忘记我。
“不,不是的……”
凤怀璧茫然地推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医,急急忙忙向御书房外走去。
森冷静默的冬夜,连宫闱的灯火都不能让他温暖起来。
偌大的,金碧辉煌的空城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寻他。
“朕没想过要你死,真的,朕没想过……”
他走到石阶前,结了冰的大理石板让他脚下一滑,他狼狈地扶住一边的栏杆,但还是跌在了石阶上,
身后宫人们的惊叫声已经不能入耳,他不知道,那个让他视线模糊,不能视物的,原来是眼中的泪……
18
18、第 18 章 。。。
(十八)
次日一早,鲁扬刚一步入御书房就听到宫人们在窃窃私语昨夜里的事情。而他急急忙忙从子卿的水榭赶过来,为的也正是此事。
孙昊阳的情况他在子卿那里已经听了个大致。虽然还没弄清楚孙昊阳为何在消失的短短几天里会病成这样,但此事关乎他的性命,此刻若再不告知凤怀璧,只怕日后他会抱憾终身。
然而,等鲁扬赶到御书房正打算禀明一切的时候,此时的凤怀璧已一身正装,正欲往昭阳殿去。鲁扬迎面见他走来,慌忙俯身行礼。
“你一夜未归,擅离职守,待会退朝后自己到刑部领罚去。”
凤怀璧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鲁扬,似是已经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可他不等鲁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