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义趁著灯光,一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跳,只觉血液都跑到了脸上。好美的姑娘!而星眸珠泪的模样更教人心里情不自禁地软了一层!
他虽心神稍荡,但心里仍惦记要去追回朱!,抽身欲走。那女子反而一把抓住他,楚楚可怜地仰脸向他,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大爷!救救我!我不要再跟著这个魔鬼了!求你救救我!”
她声音细小温润,宛如微风振箫,方义本想甩掉她捉住自己的双手,可是不知为什麽,竟舍不得抽出。他此时也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多半是被好色成性的朱!强掳来的良家少女──心里又软了一层,不由柔声道:“你先放手,待我去把那老贼捉回来,不教他再来强逼於你,好不好?”
那女子不放手,反而把他的手捉得更紧,呜呜咽咽的哭道:“他, 他方才逼我跟他一起逃跑,我不肯,他,他就撕我衣裳──你,你救我──我要跟你走,你带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她此时身上虽裹了一层锦被,但胸颈半露,雪白的锁骨都露在外面,明明衣衫不整。方义一一觑进眼中,心里不知为何竟怒火大炽,恨不得把那姓朱的老贼千刀万剐才好!听她对自己如此信赖依靠,心中男性的保护欲大炽,不由反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放心!等我去把那老贼捉了回来,就带你走,好不好?你现在先放手,不然误了时辰,捉不回老贼,咱们可都得心惊胆战的过一辈子了。”
那女子抬起明无筹的眼睛,痴痴的凝望著他,只把方义看得心里砰砰乱跳,又喜又惊,只觉平生从来没有这麽胸怀畅满之时!但他仍惦著朱!去向不明,而跟著自己的义军战士们此时又全无声息,急著要走。偏这女子大概是怕狠了,死死抓住方义的手就不肯放,嘴里只管呜呜咽咽的说:“不,不……我一放手,你就定然不会回来带我走了……你带我一起走……我要你带我一起走……”她的一双柔荑,看上去酥如无骨,偏生抓得方义竟似颇为有力,方义挣了好几次居然没有挣脱。而此时此刻,方义又确实不可能立刻带著她一起去追朱!,只把他急得出了满头的汗水,正是没作理会处。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窗外有了脚步声。
方义大喜,扬声叫道:“是兄弟们麽?”
只听有人在嘿嘿冷笑了一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骂道:“贼小子!谁是你‘兄弟’!你的那些‘兄弟’们此时早已经束手就缚了!朱大人在此,还不快快受降!”
方义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要奔出门去看个究竟,忽觉腕间一麻,整个人顿时生生的定在了原地。张著口,却说话不出。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著床上的“姑娘”慢慢的爬了起来,随手扯掉了身上破碎的女人棉袄,露出了赤裸平坦的胸膛,从床边找出了一件男子的长袍披在了身上。
在素玻璃灯的明光澄澄下,只见“她”云发雾散,微笑春生,纵然仪态万方,然眼尾瞥处,阴狠自流,唇角启时,残酷时生;──却那里还是方才那个楚楚可怜的“美娇娘”?明明就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须眉男子!
只听有人隔窗问道:“江儿,你没事罢?”
男子笑道:“爹,我没事!有事的是这蠢笨如牛的傻小子。”
原来这人竟是朱!的独生爱子朱江。
是男的?这个让他平生第一次领略到心跳滋味的人竟然是个蛇蝎心肠的男人?
方义楞在原地,由於被点了穴道是动弹不得,然而心里,刹那思绪万端,不知是苦是麻是涩是酸!
方义眼看著已然变换了一副狰狞面孔的朱江,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朱江,依旧还是方才那个楚楚可怜地要自己相救的人!“吃菜事魔教”的教主方腊从前是睦州青溪县竭村的佃农,方义也跟著父亲过著清苦的务农生活。从小眼里见的都是粗服乱头的东邻村姑,不曾领略过一点人间佳丽。後来虽然因为父亲方腊做了教主,他也跟著水涨船高,成为少主,然而周围围绕的人,也大抵不过一些粗鄙人物。方才见到女装的朱江,实是他平生头一次邂逅如此消魂颜色!
然而也不过过眼烟花而已。转眼,都成虚无。
他勉强定了定神,想起还在数里外等候自己信号的爹爹和兄弟们,心里又苦又悔,直骂自己鬼迷心窍。抬起头来,看著围成一圈的朱!朱江父子和部属。
这时听见房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窗下低低禀告:“老爷,少爷,府中内外贼党已一网打尽,该如何处置,还听老爷示下。”
朱江正在扣著衣扣,闻言不耐烦地走到窗前,厉声喝道:“将为首者关进地牢,俟日押送进京,余者就地斩首!这一点事都处理不了,事事来烦我爹爹,要你们这些饭桶何用!还不快滚!!”
“是!”窗下人忙不迭地一溜小跑去了。
方义眼前一阵晕眩,──几乎倒下!
是自己误了爹爹的大事了!
是自己害了跟随自己的头领们,依靠自己如长兄的应月儿,还有那麽多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
瞪视著窗边面无表情的朱江,冷黑的背景把他的挺拔的白色身影映衬得竟是如此残酷般的优美。
方才邂逅时,那种紫烟般的感觉啊……
“把这个人也押进地牢,单独关一间,好生看守,他是贼首方腊的儿子!让他跑了,你们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听见朱江的吩咐,一旁的亲兵赶忙上前把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的方义五花大绑起来,朱江解了他的穴,亲兵推著他往外就走。方义停了稍刻,屁股上立刻挨了狠狠的一鞭:“他妈的磨蹭什麽!快走!”
冷冷地看了那亲兵一眼,方义还是回头去看了朱江一眼。
朱江正在专心致志地望著窗外的腊梅。从侧面望去,漆黑的睫毛在散开的清香微微一动。
时值宣和三年正月。
宣和三年正月,宋徽宗赵佶任命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领集中在东京准备联紧伐辽的十五万禁军精锐,以及山西,陕西的地方军队,进逼两浙,对方腊率领的起义军展开了围剿。由於苏州应奉局长官朱!抓到方腊之子方义,以此逼迫方腊义军退出苏州,并在苏州郊外埋伏强兵,重创方腊义军。方腊义军从此陷入被动局面。
而朱!却因此而立军功,一跃成为东南栋梁之臣,从此更复得志,声焰熏灼,为所欲为,东南人民恨之入骨,背後叫朱!和他的党羽为“东南小朝廷”。东南又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宣和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吃菜事魔教”教教主方腊和其他起义领导人五十二人被俘。八月被押至东京,斩首曝尸。
宣和四年,燕京城外。
远远的山凹里,搭起了黑压压的一片帐篷,驻扎的都是准备联金击辽的宋国士兵。
童贯率领的宋军曾两次攻打燕京,都被辽将耶律大石打败。童贯又怕宋徽宗赵佶降罪,又不肯甘心,遂四处强拉民夫,补充军力。然而这些被迫前来行军大仗的士兵,多半都是些无钱又无权的平头百姓,根本不想为宋徽宗和童贯卖命,所以这支勉强凑出来的军队,还未初战,士气已衰。
後营里,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士卒以及军队文职所居住的地方。简陋的锅灶在烧著水,灶前蹲著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著急地想要把水烧滚,伸手掏柴,反而被随之涌出的青烟呛得咳了起来。
“我来吧!”
跑过来的一个少年,也穿得衣衫蓝缕,不过身形看来健康得多,接过先前少年手中的生柴,熟练地塞进灶膛,并拨了几下,火势立即雄了起来。他一面回头笑著看身畔的少年:“阿苏,你一定没做过这些活儿吧?”
被叫成阿苏的少年看著这个热诚的同伴,心里好生感激,他虽本性冷漠,然而此时也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反问:“那你做过这些事?”
莫於虎扑哧一笑,觉得这个今天新来的同伴真有趣。明明一副衣衫蓝缕的样子,看来应该身世贫寒才是,偏他一说话,又无端地让人觉得好象不食人间烟火。他一瞬间,很想了解这个新同伴。
“阿苏,你为什麽会来到军队里呢?”
随便的一问,却让新来的人微微蹙起了淡烟样的眉头。
烟梦般的人。
想莫於虎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文人式的联想。可是这个全身裹在污垢衣衫里的阿苏,尽管相识还不过两天,却总无端地让人联想起烟、联想起雾、联想起梦、联想起所有虚无飘渺的形体。
是那淡墨的眉梢?是那遥远的眼神?是那空漠的情思?是那飘渺的黑发?
还是那,不可琢磨的体香──
看他半天不吭声,莫於虎知道这个沈默寡言的同伴根本不愿对自己吐露心事。好在他也不在意,自己先开了口:“我是自愿来参军的!”
果然换得了惊异的一瞥。
这个话题原不该提,一提,莫於虎突然想起了那些故乡的日子,和那个等待的人。他心里轻轻一涩,情绪陡地低落下来,喃喃道:“对──我是自愿的,因为──”
“因为”吊在舌间,竟是滚不下来,是不想说,是不愿说,还是猛然记起这个话题原来曾与人约定,是不能说不可说的呢?
对面的新同伴敏感地瞥了莫於虎一眼,低下头去,也不说话,两个年纪相若的少年,就在这清风里哑然相对。
“莫於虎!”
军队的卒长──一个也不过二十左右的汉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莫於虎!”
“到!”
莫於虎不知什麽事,赶紧站起身来,道:“卒长,什麽事?”
卒长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还能有什麽事!你我他妈的都是替人卖命的!不是要送命的事情能叫你?”
莫於虎心一沈,问:“要打仗了?”
卒长不理他的问题,径直说:“今儿你就搬出这里,到那边和先锋营的一起住去!趁今儿吃一顿好的吧!到明儿早一过,就不知你是人是鬼了!”
说完转身就走了。
望著卒长的背影,莫於虎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下,只觉心里一片空白。他自愿参加军队,满心里以为可以为国效劳,可是进军队才不过两个月,看到这支强拉来的军队的颓废气势,再经历了眼观耳听的现实,心里早已凉了大半。前两次正规军队的士兵,尚且被辽军打成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这次滥竽充数的军队,更少生还希望。
他呆呆立在营帐前,心里一片茫然。毕竟还是青涩少年,遇事实难决断。
忽觉身畔一缕暗香,悄无声息。──有人在背後问:“你不想去打仗?”
莫於虎没有回答。
身後人又问:“──你怕死吗?”
莫於虎一怔,心里一抖,死?是,他不想死!不想死得这麽毫无价值,不想这样没有用武之地的死去,──陡然转身,只听这个叫阿苏的新同伴说:
“我可以代替你上战场。”
“你疯了?卒长不是要你做文书吗?你没必要去送死的!”
太过诧异,莫於虎吼了起来。愕然地看著对面的少年,他发现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这个冷淡得几乎无情无欲的人。
这世间,有人是连死都不当一回事的吗?
名叫阿苏的少年,仿佛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微微一笑,平淡而疲倦:“有人在等你回去。──我没有。──明天我代替你去,你做这个文书吧。”说完转身就走。
莫於虎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心里一片惘然。
有人等?
没人等?
一个世间,两种境界?
宣和四年,燕京城里。
翰林供奉府。
“大石林牙,这里袖子卷了……”
“大石林牙,这里下摺有点皱……”
“大石林牙,这里……”
三四个花枝招展的辽国女子,似是姬妾模样,围著一个贵族打扮的青年,燕语莺声,软款温柔。
“好啦,好啦!”
被三四双纤纤细手在身上左一捏右一捏,柔腻肤触在脸颊摩挲,脂粉香浓在鼻端荡漾,饶是耶律大石自诩我心如铁,也快架不住这温柔陷阱了,只得硬起了心肠左推右搡,腾身出来,笑道:“好啦!我还有事!回来和你们慢慢纠缠吧!”
“哎呀,大石林牙,您的衣裳这里还没弄好呢……”
“就是嘛……”
耶律大石整了整衣服,不耐烦地道:“得,得,得!我急著有事,哪能让你们这麽慢腾腾的整理衣裳!再说了,成大事者何必拘於细节,衣裳弄不弄好有什麽要紧?”
回应他的高论的是一片娇笑声:“大石林牙,我们又不是成大事者……衣服弄不弄好可就有要紧了……”
耶律大石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跟这群姬妾讲大道理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也懒得再说,吩咐两句,转身就走。
有时想想,觉得他母妃真是多事,这麽几个兄弟姊妹,却似乎单怕耶律王族的香烟从他这里断绝一般,从他十五岁开始就不停的为他搜罗姬妾,没事就打听他平时最宠其中哪一个,一听说他对女色不太亲近就著急煞了,每天支使姬妾们到他房里纠缠!每每在他忙於军务的时候打断他的思路,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