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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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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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好低的声音,却叫正一副胜利神态的长安瞬间咽回了即将飞溅而出的骂人话──回过头来,看著脸色苍白、眼里流露出哀求神态的赵苏──再慢慢地移动眼神──看到一边,带著一脸怜惜神态看著主人的耶律大石──长安的脸也瞬间白了。 
他突然明白……他的所作所为让赵苏多麽难堪。──而教这个在他心目中圣洁得如神仙一般的人难堪──是长安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实呀! 
是啊,和赵苏这样的人相处,实际是很吃力的。 
因为他是那种只能远远的供奉在冰山雪峰上观看的──那样看来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能带给尘世间的人多少遐想跟追慕;而一但要把这样的仙子般人物拖扯进琐碎的红尘──那他的仙气的光环就会次第消失,最後竟是会教人失望的──因为他在这尘俗的世界里是如此的不得其所、不知所措──对於人事细碎,他竟是不能如一般的庸碌凡夫应付得从容的! 
而长安一向竭心竭力想要做到的,就是尽量地避免把赵苏牵扯进这些琐碎庸俗的尘事里……他不要赵苏的形象受到一点损坏……虽然很累,但是长安愿意! 
但是今天,却因为一时愤怒忘形──教赵苏露出这般尴尬难受的表情──教他一向从容高贵的主人不得不沐浴在一个陌生异族贵人的怜悯眼光下! 
也许长安并不了解赵苏最在意什麽,最害怕什麽──但是他本能地察觉:被人同情、怜悯,对他的主人来说是最大的屈辱跟难堪…… 
而这种状态,却偏偏是、自己造成的!──长安的脸瞬间就白了…… 
──其实他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借耶律大石的马匹学学如何骑马。 
这些天来的长途跋涉,对赵苏来是负担──对长安来说却是心痛和难受。 
他觉得,象赵苏这样的人,本来是应该乘坐在八匹高头大马拉著的华贵车辆里的──而不是跟著他这种身份卑微的人辛辛苦苦地走路…… 
一想到这里,忠心耿耿的侍从就难过得想哭──虽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在赵苏面前,长安几乎早已意识不到自己也是个独立的人了──他的一切意识、一切活动都是以赵苏为中心的。 



从刚才进店时赵苏的眼光,他知道主人其实是很想骑马的。 
虽然象他这样的人,很难相信居然会驰骋如飞。 
可是因为自己不会骑马,所以赵苏也只好忍而不发。 
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天人般的主人──怎麽能让这样的人,跟自己一起步行呢…… 
所以想立刻学会骑马──也是他的所有心志都只想到了赵苏,连随便去牵别人的马学骑会造成什麽後果他都没想过。 
这些也不用解释。 
长安做所有这一切,原是因为自己甘心情愿。──只为了教赵苏稍微高兴一点。 
他知道赵苏一向是喜怒难形於色的。 
只要他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长安就知道那是赵苏表示高兴的意思。 
他做所有的一切,不过只为了天天能看到赵苏这样的表情罢了──而且是在自己面前!不是面对其他任何人! 
这就是他所能愿望的最大幸福了! 
──其他的他可是一点也没想过。 
眼下该怎麽办?──长安完全乱了分寸。 
自己居然昏头昏脑地做出了让主人难堪又难过的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嗫嚅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只能畏怯地瞧著赵苏的脸色──还是很平和,刚才泛起的羞耻的红色已经下去了,又恢复那种透明般的苍白。 



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耶律大石──赵苏只希望自己快点消失最好! 
不用看他也知道耶律大石此际是用什麽样的眼光在看著自己── 
──原来这个人居然就是你的仆人? 
──天啊……你怎麽就落魄到这样子啊…… 
他可以忍受任何的苦难、憎恨、和屈辱──就是无法忍受同情 
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却无论如何不希望那个人是耶律大石……当然,还有……煜…… 
煜…… 
明明才是几天前见过的人……此时提起竟已遥远得,象是不知何年何夕的往事。 
竟然如此,那为什麽心里还是要一针一针地痛。 
宁愿刀剑的横劈──虽然剧痛难忍,那毕竟是瞬间,虽然伤疤弥久,它最终总要愈合! 
而如针如烤──不剧烈,温温的细细的痛,却不知这疼痛何时能够终结。 
我可以忍受任何的伤心跟痛苦──但是,希望是那些能够遗忘的伤心跟痛苦…… 
…… 
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的生存仿佛就是悲哀…… 
那些曾支持了他这麽多年的信心跟希望瞬间崩塌……只觉心里空无所空,痛无所痛! 
──幼年听宫里的老嬷嬷讲过,天上的每一粒星辰,都对应这世间一个灵魂。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等待自己的家园。 
那麽,人海茫茫,我的桃源也一定在等著我的光临…… 
………… 
现在赵苏突然灰心到了极点……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讲,一个人也不想面对……孤独终生就孤独终生罢……只想去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实在已厌倦了这些总让自己惶恐於应对的凡尘琐事了! 
心灵麻痹般的空虚,他缓缓转过身去── 
“苏儿──我实在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突然响起的喜悦声音,教他一滞。 
耶律大石走了上来,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苏儿──你怎麽会在这里?” 
大概是察觉到了赵苏的情绪,耶律大石的态度迅速地明朗起来。──还是当年那个细心体贴的重德。 
往事…… 
关山、大漠、风雪、帐篷……还有耶律大石家里的紫荆树……和那个温柔地怀抱著自己,说“没事了”的青年…… 
……多少年的影象,突然穿越时空归还心中。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耶律大石是比自己大六岁。 
今年是天会十八年,那麽,今年──他该是、整四十岁了…… 
胸口突然一痛──当年彼此相逢时,耶律大石才二十几岁,自己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那麽久了! 
看著依然英气未减的耶律大石,不经意地发现他乌黑鬓边的几缕银丝。 
岁月何曾饶过彼此? 
赵苏心想,此际在耶律大石眼中的自己,大概也只有一个“老”字可言。 
在此相逢,能说什麽,能说什麽? 
只有一句,似可道尽万千感慨…… 
──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相见争如不见…… 



依稀犹记,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那些曾经的欢笑柔情,如今都已成记忆。 
当年大漠春风里、那场曾念念於心的约定,──如今也休,莫把提起…… 
有些事,过去了,就无法再回来。──当年的事,就当是痴儿女,未识世间事;胡乱闹些情长情短,如今想起且作一笑罢! 
“哦……没什麽。──你怎麽又会在这里?” 
淡淡带过耶律大石的提问,赵苏反问一句。 
──“啊……有点事。” 
耶律大石也作如是轻描淡写的回答。 
──两人彼此互视,都感觉到彼此客气态度下的生疏跟隔膜。──忆当年,曾驰道同载,雪毡携手,你我两心相许…… 
“夜已深了。” 
客气地向耶律大石点点头,赵苏准备入内休息了。 
“啊……是。” 
耶律大石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让赵苏过去──看著他和记忆那个纤细少年再不相同的清瘦背影,在视线里渐渐远去……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有年少往事跟情怀,呼天啸地而来,直逼心中,直逼心中……!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战场的血腥里抱出来的苍白异香的少年…… 
那一夜彼此相偎,在梦中哭泣的年少的你…… 
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梦想……那时你看起来仿佛是一抹无论如何热闹不起来的幽魂……後来,有,带著南国的水脉烟香似的温柔般的青涩亲吻……最後还有,那如蝴蝶般飞过大漠春风里的约定……我们彼此的约定…… 
请你……等我两年……等我两年…… 
──谁知,这一分别,就是十六年! 
今生已经无多。 
如果再次分别──我想我们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了…… 



苏儿…… 
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属於多少年前──那场风花雪月般往事里的亲昵称呼……突然惊觉自己方才竟然也就这样脱口而出──“苏儿!” 
啊,如今都已年过而立,非复当年年少模样!──岂能还用这等昵称? 
还是说,你在我心目中,从未追随岁月的步履,从未蒙受岁月的尘蚀──永远都是那般的年少、脆弱,带著你的眼泪和香气…… 
耶律大石突然急切地想挽留住什麽! 



“啊唷──” 
突然听到压抑的痛声,耶律大石惊觉抬头,才见走出不远的赵苏此时不知为何竟半跪在了地上! 
一手撑地,似乎想要站起来──却──难道他脚伤到了? 
难怪方才奇怪他步履实在缓慢!──“大人!……”长安已大惊飞跑了过去! 
……虽然赵苏不肯,耶律大石还是强制地要他把鞋袜除了下来──一看,不觉皱眉! 
脚脖子至脚背,全肿了起来,又红又亮,俨然馒头相似──伸手一按,赵苏痛得浑身一抖!虽然咬著嘴唇没叫出声来,可是苍白的额头上已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伤到筋骨了。” 
习惯戎马生涯,岂又不熟悉这些伤症?──原无大碍,但苦於此地并无良药! 
──赵苏却闻言脸更白了一层──如此耽搁,何日能望江南?──眼下阮囊羞涩,又怎能延请医生? 
心里凄然──细味红尘,才知此中多少苦涩辛酸! 
凡人也不好当呵…… 
却听耶律大石温声道:“──你……跟我回去暂住一段时间,待把脚伤治好,再回南边去可好?” 
他态度平易,竟是商榷口吻,──实怕此提议让赵苏觉得有伤自尊。 
赵苏无言──此境此地,他有何条件何资格反对?──如果自己一人,伤病老死可也,他早不心疼自己!──可是还有长安……总不能白白牵连了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侍从。 
侍从……想起长安那天的坦诚心迹……心里不觉苦笑。 
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说一声:“谢谢你……”语气厌倦得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耶律大石却毫没介意,只是道:“那先到我房里去罢!”一伸手就把赵苏抱了起来──“重德!……”──吓了一跳,更注意到耶律大石身後军士陡然张大的嘴巴──和长安惊愕而迷惘地睁大的眼睛──羞耻和难堪,只说:“放我下来罢……重德!” 
“好了……别逞强了!看你的样子,怎麽能自己走路?──你以为自己很轻吗?这里除了我,大概其他人也抱不动你!” 
虽然是开玩笑,语气中的温暖和安抚却教赵苏心头轻轻一热。 
是啊,不能做伴侣……我们还可以做兄弟啊──他能了解耶律大石此时的心意。 
抬眼看他,耶律大石也正含笑看自己──两人微笑互视。 
──往事已矣。 
余生切莫轻言放弃。 



原来当年天祚帝被俘後,耶律大石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只得率领故辽北边部分戌军,以及各族部众,从鄂尔浑河畔出发,西行万里,历经险阻,到昆仑山一带,重开疆域。在弟弟夷列的帮助下,他东征西战,收复了不少部落,於宋建炎四年建立西辽,改元延庆,定都八喇沙衮。如今就是往此处去。 
原来他做了皇帝了。 
赵苏一时也说不清什麽感触。──世事真如白云苍狗,斯须变幻,非自己所能逆料。 
见了耶律大石的妻子咸应皇後塔不烟。也见了耶律夷列。──当年的小孩子早已长成翩翩青年,不过不知为何,居然至今尚未成婚。──耶律大石抱怨了一句:“也不知他想些什麽呢!给他挑那麽多女子,他居然一个也看不上!──唉!随他去吧!” 
问及燕王妃──耶律大石顿时露出了一脸苦相──告诉赵苏,他也不懂为什麽,年纪高大的燕王妃,近年来脾气越发执拗,居然硬要搬到辽与西夏边境的夹山一带去住──说了多少遍那里顶不安全,可是燕王妃铁了心要去那里住,谁也劝不转──她也不说为什麽,──只好任她去了──除了更多添兵马保护母亲,耶律大石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耶律大石吩咐去找医生赵苏疗伤──本来一直沈默不语的耶律夷列突然皱眉道:“王兄何苦又找那些不中用的大夫来献丑?我看他们没有一个医术到家!不如我来为苏兄治疗罢!──保管药到病除!” 
耶律大石一楞,突想起夷列精通药理,一向确实比那些庸医高明万倍!平时军中伤故,都多亏他时时照应──便作应允。 



第二天耶律大石又来。 
见赵苏披衣坐在窗下,怔怔地不知在想什麽。 
这时候太阳正好。透过青枝绿叶的阳光照耀得那一张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的光彩。 
他不禁驻足。怀想起多少往事。 
如果时光重流──其实我们也许可以厮守在一起。 
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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