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乞买欣慰地叹了一口气。他素来不好女色,后宫嫔妃虽多,怎奈雨露难沾,故此子嗣上也都有限。目前只有两个皇子,完颜煜排行第二。——虽然立长子为王储乃为成规,然而吴乞买一直偏爱二儿子煜,故此不顾大臣们的种种反对,硬是在年前立煜为皇太子。
完颜煜自幼随汉人文士韩肪学习汉文经典,是个汉化很深而且富有朝气的少年,他向往南方的富庶深邃的文化,也向往南方朦胧精制的人文,平时服饰仪表“尽失女真故态”“宛然一汉户少年”,故此颇受金国保守大臣们的非议。——然而这些地方却正好投合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的内心深处的向往,他常常觉得,完颜煜仿佛就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他内心轻轻一叹,又收回目光端详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小儿子——突然微微一惊。少年英俊的儿子,仿佛有点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漂亮的眼睛,尽管竭力地要做出严肃的神色,还是掩饰不住眼底深处的心醉;勾起的嘴角,与其说是因为和自己的重逢而惊喜,不如说是因为正在想着一个念念与心的人,而不自觉地露出的微笑——吴乞买心里一惊:难道儿子情窦初开,有了意中人了?
他越看儿子的神色,越在心里犯疑,——待完颜煜走后,吴乞买赶紧命人把干离不叫来。
干离不不知何事,一听皇上召见,赶紧前来。
完颜吴乞买神情严肃道:“煜儿这次和你南下,途中可曾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干离不犹自摸不着头脑,偷觑着皇上脸色,道:“没有啊,皇上!”
吴乞买冷哼了一声道:“真的没有?!”
干离不莫名其妙,他是个大老粗,实在不懂那些细致东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当下便苦着脸道:“皇上,若是微臣办了什么错事,请您明示罢!微臣愚鲁,实在不知道皇上所指何事。”
吴乞买寒着脸道:“好!那朕问你:你有没有曾叫什么女子去侍奉煜儿?”
干离不愕然道:“这——”
吴乞买怒道:“这什么?你这色鬼!平素四处拈花惹草,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索性唆使我大金皇太子沉迷女色——煜儿他才多大?你就教他这些东西!”
干离不这才反应过来,急得头上直冒火星子,连声叫屈道:“哎呀皇上,您冤死微臣了!臣就算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啊!何况太子是何等人物,怎能看上臣喜欢的那些凡脂俗粉?”——说到这里他似乎正到痛处,一脸伤心地道:“皇上您不知道,上次臣好不容易找到了太原城里的第一名妓许淋竹,派人把她弄回营里还没享受到呢,哪知太子殿下突然驾临臣营帐里,一看到那许淋竹,连说不堪入目,命臣赶紧把她丢出去!——臣连那女子的手都还没摸到一下呢!这也罢了,那许淋竹可是南北公认的美女,臣在京中就听到过她的艳名,一直都好生心痒,到了太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找出来——太子殿下竟然说她不堪入目!太子殿下的眼光,实在不是臣等凡人能理解的……”
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一脸哀伤的样子,教吴乞买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知女人乃是干离不的性命,想也知道那个艳名远播的中原名妓该多么挑逗干离不的胃口!谁知道自己那个蛮不讲理的儿子居然因为那名艳妓不顺自己心意,就硬叫干离不把她丢出去——就如逼迫着渴极馋极的酒鬼把一壶佳酿生生倒掉一般——实在可以想象当时干里不捶胸顿足的样子!
确实,他也知道煜的眼光是很挑剔的。平日里冷眼勘他心意口气,似乎从未将一般芸芸佳丽放在眼里!
完颜吴乞买还记得,去年自己姨姐梁国夫人,曾带了自己的小女儿到京城参见贵为国母的长姐——那位小女儿就是素来以美色著称于女真族的“大金第一美女”,此番一到京城,不知引动多少狂蜂浪蝶,据近臣密报,连大皇子完颜磊也都蠢蠢欲动的样子——而煜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么美的姑娘都不能引起他的欲望吗?
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儿子啊——实在想象不出,要怎样的红颜,才能符合他那让人难以揣摩的心意……
想到这里,吴乞买心里其实稍觉欣慰。然而一回想起儿子方才的异样神色,他的心情又咚地一跳!
同是过来人,同是情关里过客,他知道并且熟悉这样的神色。——一想起那些迢迢往事,总是难以捺下从心底里望外酸涩出来的苦楚……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吴乞买心里还是忐忑,沉吟一下,还是问道:“这一路南下,那你可曾发现太子与女子有过往来?”
他知南方女子,许是钟于山川秀气,素来以风韵情致著称——这方面,却非大金女子所能比拟。就怕煜儿一时把持不住心性,目迷五色,殊为可忧。
干离不一楞,这才意会过来,讶异道:“皇上——莫非皇上疑心太子他——有了意中人?”
吴乞买叹道:“煜儿这次回来,有点神不守舍,朕担心他玩物丧志,误了自己大好前程。——你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么?”
干离不听着,脸色有点异常,动了动嘴唇皮,却又忍住了没说出口。这岂能瞒过吴乞买,他心里一沉,立刻厉声喝道:“干离不!”
“是!”
干离不吓了一跳,心虚地看着吴乞买。
“太子是不是有了女人?!你给我实实说来!”吴乞买逼视着臣下,目光咄咄逼人。
干离不嗫嚅道:“这——这——臣只是有点怀疑——”
闻得此言,吴乞买真是失望之甚,心道:煜儿呀煜儿,父皇还以为你多么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当下只得强打精神追问道:“是哪一家的女子?”
见干离不面露尴尬之色,吴乞买心一寒,紧着嗓子道:“难道?难道说是——倡优女子?——煜儿他难道竟自甘下贱,到烟花院落去胡闹?”
干离不吞吞吐吐道:“不是——也不是——”
见他那扭捏相,吴乞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是什么就快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儿们一样扭扭捏捏!”
干里不也急了,冲口而出道:“是——不是女人!”
见吴乞买呆楞在那里,干离不补充道:“臣是——臣是说,臣怀疑太子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不过——”他又吞吐起来道:“那个人——那个人是个男的——”
时值秋天,御花园里的桂花开得正好。
从深碧的密叶里簇簇挂出的细小淡黄的桂子,仿佛米粒般,清香却是弥远弥醉——如沁如流。
然而这样的香气里,还是依稀辨认得出——还有另外一种香气。
那是仿佛不属于这红尘扰扰,却更亲近于碧落默默的气息。
这时候,金太宗完颜吴乞买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香气是来自何处。
转过桂花林,便看见那独坐在栏杆上的白衣人影。
远远望去,只是背影——然而在突然掠过的阵风里,发雾重重,衣香漠漠,吴乞买突然觉得这个寂寥的背影——一定,不是人间的事,不是人间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许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脚步声,这个北宋亲王缓缓转过身来。
——是他脸上,那种完全无心于这个扰扰世间的落落神情吧。
这样的神情,似乎在谁的脸上也曾看见过。——要教,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心里,没来由的深深一恸……
事往翻如梦。——天祚。——那一抹早已堕入六道轮回的寂寥灵魂啊……
天祚……
完颜吴乞买突然抑止不住内心的酸痛,要拼命咬住牙齿才能平息浑身的颤抖……
缓缓走出两步,他感觉到有风声,从衣袂上飒飒而过。仿佛是天祚的温和的声音,无论对谁都会露出春风般的微笑,没有人知道,在他那孤寂而禁闭的心扉里,埋藏着多少悲哀……
想起天祚临死前的微笑,吴乞买再也制止不了自己从内心发作起来的哆嗦。
“皇上?”
干离不不解的询问语气,猛可地唤回了吴乞买的神智。
他冷静下来,走上前去,看见赵苏神色如常地也正看着自己,只是眼睛里有一点询问的色彩。
“你就是宋国的雍亲王赵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个异族男人以低沉的声音准确地叫出,赵苏并不觉得有什么希奇。——许是天性内敛吧。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然而再看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赵苏陡地屏住了呼吸。
完颜吴乞买——
就算只见过一面,吴乞买也决非那种会让人过目即忘的男人。
何况,当时的相识,是那样诡异的一种情状——
更何况,彼此之间可以连结的情感,是源自一个让赵苏一直深深怀念的人——天祚帝。
天祚帝……那个心里明明悲伤却总是在脸上挂着微笑的人。许是因为同样的寂寞吗——赵苏却独能从他微笑的眼神里读出那一抹哭泣的灵魂。
相别已太久。
天祚,不知他怎么样了?
虽然知道这样很突兀,但是赵苏还是按捺不下急切想知道天祚近况的心情……他勉强忍住内心的焦虑,把目光转向一边的干离不,淡淡地道:“这位——是你们的陛下吗?”
完颜吴乞买看着赵苏,心情复杂,挥了挥手道:“你叫我吴乞买就好。”
干离不在吴乞买身后,向赵苏点了点头,意思说:是。
赵苏问道:“听说贵国如愿擒得辽降帝天祚,不知他近况如何?”
他虽尽力不流露自己的急切神情,却仍无法掩饰深黑眼睛里轻轻流过的关怀之情。
“你——识得天祚?”
完颜吴乞买惊讶地注视着赵苏——这个北宋亲王,怎么会认识既非同族,又乃远国之主的天祚?
而且,方才他还一直以为这个看起来冰雪寂寥的人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呢——敢情他还是未曾抛撇下红尘牵挂的呀……虽然对他关心的对象,完颜吴乞买好生惊异……
完颜吴乞买道:“他死了。”
“死了!?”
赵苏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天祚帝死了?——仿佛突然被包裹进雷声滚滚里,他觉得难以置信,脑筋混乱,心下一片惘然模糊。——天祚帝死了?怎么会?……怎么会?
他呼吸困难,涩声问道:“死了?……为,为什么?——不,怎么死的?”
完颜吴乞买神色不动,平淡地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天祚不过世间一凡人,他死了有什么好希奇的?”
他的口气平常得仿佛只是在谈论秋天的树叶为什么会从树梢上飘落。——然而!要不是赵苏此时心思悲痛得视线模糊,他定可以看到完颜吴乞买眼底深处,那些颤抖的情愫。
他没有看见。——死了!
那个寂寞的人终于死了吗?
也许对于象天祚那样寂寞的人来说,也只有宁静的坟地,才是他最好的归宿吧。有什么好悲哀的呢?人终有一死,无论人生是喜是悲,是长是短,最终不都还是得堕落六道轮回之中吗?一道又一道灵魂穿越地狱的洞府,投进转动的法轮——来生,谁还记得前世的牵挂与纠缠……人生百态,红尘千劫,都无非水中月,镜中花,都是枉然,都是惘然……
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人生无非如此,无不如此!
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然而——然而……赵苏无法控制那从内心深处传达出来的悲伤,他无法控制那仿佛是从灵魂深处传递出来的颤栗……无法自己地颤抖着,他甚至不太清楚,这样的心情,到底是在哀悼天祚帝那已然从这世间陨落的灵魂,还是在哀悼与天祚帝拥有同样心情的自己……
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是吗?
那两年彼此相依为命的日子啊……赵苏自己都不能解释,生性冷漠的他,为什么会对相知未深的天祚帝拥有那种奇妙的亲近感。他只是觉得,天祚帝——是那种纯粹的,无法更无心伤害别人的人,他的寂寞一望而知,甚至散发在他四周的空气里——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是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然而,天祚死了。
赵苏猛地从深沉的悲哀里醒过神来——发觉完颜吴乞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来是等了自己一阵了。
他居然有这份耐心——等自己平复情绪?
赵苏有点奇怪,心里却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份感激——他突然对完颜吴乞买有了一丝好感。
看来这个外表英俊粗犷的异族男人,竟拥有一份细腻体贴的心意吗……
还是说,此刻,他与我是怀着同样的心情……为了天祚帝,为了那一片飘落的寂寥灵魂……
想到这里,赵苏心里一动,往事历历在目。
他仿佛又看到了:
在西夏,在拓拔仁孝的皇宫里,在层层竹影迢递间,那个为了天祚帝和西夏王吵得不可开交的完颜吴乞买……
“父皇!”
清脆的声音,让在场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皇太子完颜煜。他微微喘着气,显然是闻得父皇到了这里的消息,赶紧就跑了来,……脸上沁出了红晕。
“煜儿?”
对于儿子的到来,完颜吴乞买有点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