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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蒙蒙的眼睛里,那样凄怆满怀的寂寞
——为什么会这么寂寞?
——为什么这个人的眼睛会这样的寂寞?
相望只是瞬间,这样的思绪却如露如电,在尔雅心中转了无数遍。寂寞——尔雅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奇异的人。同时——仿佛心尖上的肉,被什么紧紧揪住了——开始疼痛开来……
他呆呆地望着,呆呆地想着,一时张着嘴巴楞在路边。
车中的人显然是没有料到这样的画面,好象是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尔雅的时候,那种寂寞的感觉就从他眼睛里消失了。
但是尔雅心里不自觉地想到了:我知道这个人很寂寞,我知道这是一个寂寞的人……
车中人再看了尔雅一眼,面无表情的落下了锦帘。马车也蜿蜒而远去。那奇异的香气也随之渐行渐远。
只剩下尔雅还呆立在原地,目送着远去的马车。
那头一回自少年心中燃起的是什么?——一种陌生、青涩而强烈的情感……
仿佛,是一个未知梦的开始。
只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
宣和七年春。北宋东京皇宫。
入夜。
马车轱辘轱辘行驶在皇宫里干净得象明镜一般的花砖大道上,虽然车帘并未拉开,然而一阵淡远熟悉的百合宫香味道袭入鼻端,便可让赵苏明了这到了何处。
刹那间,往事又上心头。
他还是忍不住,拉开了帘子,——不觉吃了一惊——几年不见,这宫中竟然大变了模样!
原来赵苏这几年在外流落,有所不知——这几年宋徽宗赵佶宠信道士林灵素,沉溺道教,已非一日之事。那林灵素原是一京城破落户,少入禅门,受师笞骂,苦不能堪,遂去为道士。有幸被左阶道逯徐知常荐入朝中,得到赵佶宠幸。这林灵素其实无甚本事,靠着一点妖幻手段,加之最善言辞,竟能在皇宫中如鱼得水,事事哄得徽宗深信不疑。他道:天有九霄,而神霄最高,神霄玉清府长生大帝君是上帝之长子,徽宗赵佶即是长生大帝君降生,蔡京是左元仙子,大学士王牖恰是神霄文华使,郑居中、童贯等,亦皆名列仙班,故此仍隶帝君陛下。又说宋徽宗宠擅专房的小刘妃是九华玉真安妃,崔贵嫔是神霄侍案夫人,满嘴胡柴,偏生哄得赵佶欢喜不了,遂听信林灵素,自封“教主道君皇帝”,在自己出生地福宁殿东建造玉清神霄宫,铸神霄九鼎,奉安道像,日夕顶礼。又在皇宫内修筑上清宝逯宫,自晨晖门,致景龙门,逶迤数里,密连禁署,山高林深,千岩万壑,麋鹿成群,楼观台殿,不可胜计。
此时赵苏看到宫中这般富丽豪奢状况,想起一路南来,途中见到的民不聊生状况,心中不由凄然。——乱世为民,可谓草菅!可怜!
又不禁为皇兄赵佶担心。如此挥霍民脂,能为久计?
突然看到前方有灯笼的光影,渐行渐近,原来是两个穿着内侍服色的人。
那两人低着头,与前行的马车擦身而过,赵苏无意中仔细一瞧前方脚步匆匆那人,不由大吃一惊,脱口叫道:“皇兄!”
“皇上?——”
护送马车的侍卫们一听这内侍打扮的人竟是宋徽宗赵佶,无不大吃一惊,然而定眼一瞧那人,可不是皇上是谁!
当下齐齐跪下,都叩头道:“奴才们叩见皇上!”
赵佶之所以扮成内侍模样,就是不想被人认出来。谁知道还没出宫门就被打回了原形,他又尴尬又无趣,回头一看,看见赵苏,觉得有些面生。细细瞧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若干年前,那个在紫荆树下母亲的尸体前哭泣的苍白少年——这不是被自己领到母亲慈宁太后宫中请她教导的三皇弟赵苏吗?
好久不见,居然长这么大了!
可惜,没有遗传到他娘林妃的绝代荣华——想起当年那个让身为王储的自己都无数次想入非非的林贵妃,赵佶心中至今还是一阵痒痒。
那么美的女人啊!
想到林妃,赵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苏。这时候鼻端也闻到了赵苏身上发散出来的跟母亲林妃一样的异香。
林妃毕竟红颜,身为异香,只会让男人更多遐想之意;而赵苏既身为男人,身上带着这么一股子异香,总觉有点奇特。以前幼小,还不觉得,流落漠北,那边的人民心思粗犷,也不觉有异——而眼下,赵佶不觉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这个皇弟明明是男身却身秉异香,多半不是祥福之人!
何况他此时微服出行,原是为了去寻访李师师——折柳章台,终究不便移栖禁苑,只得赵佶时时微行,相访神女。今儿晚带了那“神霄文华使”王学士,趁着夜色,偷偷准备出宫去寻李师师,还特地拣了顶偏僻的宫道走,不料就被赵苏撞上,他心里颇不自在,当下只得敷衍地问了一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跑到哪儿去了?”
“啊?”
赵苏一呆!听赵佶口气,明明就是根本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外流落了几年,倒还当他一直在宫中!
他虽知道这个生性散漫风流的皇兄决不可能如冯浩所说,把自己时时刻刻挂在心上,可是一旦发觉自己竟然被人忽视到这种地步,赵苏还是觉得一阵悲哀涌上心头。
还有——冯浩为什么要骗自己?
正疑惑间,只听赵佶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回宫去罢!当心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
什么——太后——?!
赵苏这下是彻底地傻了眼。
那……那个老女人还没死?
心头一阵恐惧的恶寒,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正要说什么,两边的侍卫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抗拒,先发制人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道:“三皇子,请跟奴才们去觐见太后罢!”
轱辘一声,马车又开始缓缓启动。
“你——你们——原来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回来——?!”
赵苏心中又悲又恨,瞪着左右侍卫,厉声发问。
那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只是抓住赵苏的手臂毫不放松。似怕他跑掉,手指格外用力,赵苏能感觉到他们深厚的内力透过手指的表皮些微地渡入自己体内,连骨骼都被震得发痛。
良久,一名侍卫才淡淡道:“奉命行事而已,请三皇子恕罪。”
是啊,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迁怒他们,又能如何?
锦帘重闭,宫车重启。
轱辘——,轱辘——,轱辘——,每一声都象是一声悠长悠长的太息。
有清香细细沁入心扉,想必是长杨宫四周净植的梅花,在这来年的早春,还留着几簇儿残花。此时有月色透过锦帘,模糊地照耀在赵苏的脸上,身上,手上,——还是旧时月色吧。
“请三皇子下车。”
宫车震动了一下停止了前进,随后就听见宫女的娇声。
和开始一路传来的梅花香气不同了,这里,还可闻见名贵的马牙香气。——这是慈宁太后嗜好的香料。应该是她居住的前殿了吧。
赵苏缓缓下车,心情平静得连他自己也颇意外,——事到临头,那些儿时的恐惧和寂寞反而都无影无形了,——此时此刻,他竟是心如止水。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多想又有何益?
然而,人非圣贤,孰能忘情啊……
——脑海里突然掠过耶律大石的脸,想起他在自己颈畔——仿佛屏住呼吸般吐出的耳语:“——我爱你。”……
——想起他说……“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想起他说……“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等你!”
我等你
明明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为什么,却遥远得仿佛已是发生在无数道轮回之前的记忆?
只有你能看见我心里的那滴眼泪啊——今生今世,重德,我不知你是否会负我——然而,是我要负你了!
推开宫女殷勤地搀上来的手臂,赵苏径直走向落花坠地的青石甬道。
掀开帘子——一阵窒息的空气突然涌来。那无数不堪回首的儿时往事,历历尽上心头!
寂寞,恐惧,悲伤——自己明明置身在外,仿佛却看见儿时的那个自己,正在眼前因为孤独而哭泣。可是,无论怎样哭泣还是没有人来,——赵苏记得,有一次,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那段时间,还是十一岁孩子的他寂寞得总是盼着天黑,天黑了,就可以和梦里见到的那些人说话。
那时的自己,为什么居然没有发疯呢?——赵苏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自嘲地笑了笑,——听到身后的宫女道:“三皇子,请进去罢。太后等候已久。”
“太后,三皇子到。”
端坐在铺了垫子的胡椅上的慈宁太后袖着小手炉——年老的人总是畏冷,何况东京的早春,还是剪剪轻寒——正就着宫女的手里喝茶。闻言,倏地抬起头来。
她果然还是显老了——默默看着她的赵苏心里轻轻叹息。当年那雍容华贵的丰腴面容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付诸流水,这时的慈宁太后只是一个穿着宫廷华服的年老妇人,皮肤松弛,眼光浑浊。
然而,赵苏暗暗心惊——嫉妒的毒焰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从慈宁眼中淡化,——他只能看到慈宁太后眼中对母亲林妃更加变本加厉的恨意而已。
——从她注视着自己的冷厉目光中就可看出。
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怎么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想起慈宁太后对自己那样不择手段的憎恶表示竟只是源于对母亲林妃夺走君心的嫉妒,赵苏心里不觉泛起一阵无奈的悲哀。
慈宁太后也在打量着对面的青年。
数年不见,这个骚狐狸精的野种居然平安无事的长大了。
长大了更显得面容平常,亦没有丝毫的贵族风仪。然而慈宁太后恨极他那一副俨然没有任何欲望的苍白寂寞姿态!偏偏那若有若无的体香却又仿佛时时在撩拨旁人的欲望!——欲擒姑纵吗?——真不愧是狐狸精的儿子啊!慈宁心中一把火突地烧了起来!
她冷笑一声,道:“想不到——看来你还真是命大!”
赵苏淡淡道:“生死由天,非我强求于世。”
慈宁太后神色稍动,冷笑道:“这么说,你原不想活,倒是老天爷求着你别死的么?”——她一直当赵苏早已死于乱世之下,不料今年元旦,金使奉礼来贺,偶尔说起曾跟随金主完颜吴乞买,在西夏皇宫里见过一个身秉异香的汉族少年——慈宁顿时想到那定是赵苏!天下之大,身秉异香者却岂能有二?——逝者已矣!如果赵顼、林妃和赵苏都已不在人世,那么慈宁太后多年以来耿耿于心的仇恨大概也就可跟随死者长埋于地下——被解脱不了的嫉妒心折磨得快要发疯的她也可终获解脱了!然而一闻听赵苏居然还在人世——那个模样儿明明平常,却怎么看怎么跟他娘一样狐媚的小子居然还在人世——那她非得把他捉回来狠狠折磨个够不可!
不然她满心郁积了十数年的狂怒与伤痛无处发泄!
所以才会有冯浩西夏一行,——甚至不惜捏造对她自己大不敬的谎言,只图把赵苏骗回自己身边。
慈宁对赵佶自言膝下寂寞,于是赵佶体谅母意,遂下诏令三皇子赵苏仍居长杨宫,并封他为雍王。——当然这只是个空头衔,赵苏的一切都在慈宁的掌握之中。
这时候高太后已经去世。皇宫里面也业已红颜飘零。
相隔五年,赵苏又在长杨宫里住了下来。虽然由于儿时的遭遇——长大了最能历历的,还是孩子的心情吧!那样被寂寞和恐惧包围了的童年,不堪回首……——然而现在他却发觉,重新呆在慈宁身边,忍受她的比从前变本加厉的精神折磨,原来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这是人性的可悲吗?
赵苏苦笑。
正在这时,传来了晚钟清远而肃穆的声音。
宋徽宗赵佶迷恋道教,所以东京城里到处都是道观。皇宫里就修建有玉清神宵宫和上清宝逯宫。虽然黄冠羽客炙手可热,但是佛寺的踪迹也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在皇宫偏僻的西北角上,长杨宫里每天都能听到的反而是佛寺的钟声。
赵苏不知道这座寺院在哪里,只是根据钟声判断,应该在皇城附近。
开始的时候他对这每天周而复始的钟声并没有什么感觉,听久了反而开始盼望着它敲响的黄昏。
每天的日子都是周而复始的寂寞,如期而至的钟声仿佛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在钟声里想着这个奇妙的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的梦想都已如烟云。赵苏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忍受这样被软禁的寂寞。他毕竟是天性恬淡的人,对这个世界也无所求,也无所欲。
然而,有时还是会想起关外的日子,会想起那个为自己许下承诺的异族青年,会想起现在身在辽国的天祚帝,会想起燕王妃、耶律夷列、拓拔仁孝、完颜吴乞买,这些生命中也许已成过客的人。——那场关外的温香飘渺的相守,并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经久远得如同相隔在六道轮回之前的一场梦境。
“二皇子,里面不可进去!”
听到监视他的宫女的叫声,接着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