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尚恂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忽然抬眼向阮子元看来,阮子元立刻下意识扭脸与正在旁边一张大案整理谱纸的两位先生有礼问好。
两位先生客气回了礼,阮子元嘴角在勾出个不甚在意的笑对傅尚恂道:“傅兄。”
傅尚恂连敷衍一笑都没有,冷淡颔首道:“阮公子,请。”
阮子元入座,气氛极为严肃沉默,阮子元垂眸一刻整理了一番思绪,也错过了傅尚恂那一阵的无声凝视。
两人棋力相当,猜先结果是傅尚恂执黑先行。
傅尚恂在右角落下一子,忽然道:“我不会输。”
阮子元一愣,随即嗤笑一声,道:“言之甚早。”
两人大垂莲打角开局,开场都极稳,彼此试探。少年时虽对对方棋风棋力了若指掌,但几年未对局,都谨慎为上。
傅尚恂看似严肃古板,其实棋风倒是很有些不紧不慢的悠然味道,任你攻势如刀,我自布局守地,步步蚕食。他计算力超群,小处作劫大处官子往往都能得利。闻人先生赞他心性沉稳,唯惜谨慎过分,不能壮士断腕、放手一搏。
而阮子元看似性情惫懒,棋风却是锐利凶狠、大开大阖,中盘搏杀极佳,最喜屠大龙杀地人丢盔弃甲。许多人对上他,开局若是不能占利,那接下来便会一路丢势失地。闻人喜他开阖之势,却也曾道他易怒易躁,棋心不稳。
一时之间室内一片寂静,只闻清脆落子之声。
山门之前,一个小沙弥捧着谱纸快步跑出,拥在大棋盘前的众人立刻散开。唐彻伸手接过谱纸,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东四南七上,沉吟一刻,讲道:“第七十二手,黑棋东四南六,坐实了角地,而白棋棋形稳固,取了中部之势,这一番开局交手算各有所得。”言罢,手中谱纸递出,自有人接过快马送入城内棋馆。
众人立刻喋喋地议论了起来,闻东楼望着棋盘,皱起了眉头,低低地“咦”了声。孟南生闻声看向他,问:“怎么?”
闻东楼看着棋盘上黑白纵横,有些迟疑地道:“阮小五这开局倒是很稳。”
孟南生点点头,道:“的确,我从前和他下棋,他是每一步都必要走到绝处的,今日如此谨慎真是难得,不过对上阿恂谁都会谨慎几分吧。”
闻东楼摇头道:“阮小五向来棋风如刀,胜便是胜在锐利无匹、一往无前,他今日棋风有变,怕是心中有了畏惧犹豫!他这样人,犹豫不得。”
孟南生脸色一变,结巴道:“不,不是吧,我可是押了阮子元赢啊!”
闻东楼简直哭笑不得,无话好讲。
闻东楼没有说错,下到一百二十几手时,阮子元已略被压制,他心里竟模模糊糊有了些自己可能赢不了的感觉。
这并不好。
棋手下棋时心中存胜念,多数棋手讲究纹枰之美,往往重大局,见不可逆转便干脆投子,但也有人好死中求生,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可寻隙得胜。虽说哀兵必胜,但阮子元从前赢棋时从没有过输念。
闻人先生曾说弈之一道,上者较境界,下者争输赢,阮子元今日却是入了输赢泥沼。
两人又下了几个来回,傅尚恂作劫。
阮子元捏着黑子,手心全是汗意,他抬眼偷偷看了看眼傅尚恂,却正对上傅尚恂看来的目光。
阮子元捏着棋子的手微松,那目光里的含义太熟悉了,阮子元此生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失望透顶的眼神。
白子落下,第一百四十八手,扳。
录好的谱纸被送到山门之外。
唐彻拿着谱纸看了一番,在大棋盘上落下几子,神色也凝重了起来,道:“黑棋在白棋实地作劫,白棋应劫,白棋虽势厚,但黑棋劫材甚丰,双方相持,白棋地一百四十八手扳,却是错着,看似压住黑棋,却留下后患,黑棋一百五十二手拆,妙手!这一块白棋实地不稳。”
簇拥在大棋盘的诸人议论纷纷,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道:“阮子元此劫实不该应!”另一消瘦中年人摇头道:“非也,若是阮子元不应此劫,傅尚恂劫材太多,不应傅尚恂必在阮子元的实地做活。”那年轻人冷笑一声,道:“话虽如此,但此劫应了不过叫傅尚恂做活这一块,一番劫争,再叫傅尚恂一百五十二手一拆,却是和外围黑棋勾连上了。”
唐彻听众人争执不休,忽然看向闻东楼,问:“不知闻兄有何看法?”
闻东楼收回望向棋盘的目光,笑了笑,眼里似有忧色,只道:“在下应是不会应劫吧。”
石峤寺对局室内。
一枚白子迟迟落不下,傅尚恂看着阮子元,不发一言。
半晌,阮子元投子,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对傅尚恂道:“傅公子棋艺高妙,在下认输。”说完,他起身对两位先生一礼,一掸宽袖便要离去。
“慢。”傅尚恂开口道。阮子元步子一凝,面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傅尚恂对那两位录谱的棋师客气道:“今日二位辛苦,我与阮公子有几句话要说。”
两位棋师立刻识相收起棋谱退出。
阮子元见躲不过,只好强压心绪,坐回椅子上。
傅尚恂低头收着自己的黑子,淡淡问:“阮子元,收好你的白子。”
阮子元牙关一咬,还是低头收起棋盘上的白子。
这一局棋直从辰时下到午时,薄薄窗纸挡不住日光,棋盘上分布着窗格的投影,下棋时被忽略泡桐花的香气此刻也鲜明地萦在鼻端。
傅尚恂忽然说:“你这些年下的每一局棋,我都找了棋谱看过。”
阮子元收棋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向傅尚恂。
傅尚恂继续收着棋子,口中道:“闻人先生曾经说,你的天分胜过我,而你离开烂柯堂的前一天,我们有一局还没有下完,我想你过几日就会明白赌棋可鄙,到时候你就会回来和我下完那一局,而你没有回来。”
“于弈道你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天纵之才,你曾说要和我下烂柯之局,我那时当你是纹枰之敌,不过你已挥霍尽了你的天分,你甚至在棋盘上畏惧于我,我胜了你。”
傅尚恂收好了自己的棋子,将棋盒放在棋盘上,他站起身看向阮子元,神情很有几分快意却仍有掩不住的失望:“傅家阿恂,阮门五郎?你不能和我相提并论,阮子元,你好自为之。”
言罢,傅尚恂走出了对局室。
作者有话要说:
阿恂终于一吐多年郁气,他爽了,但小五桑心了。元旦快乐~
☆、第八章
傅尚恂与两位棋师早早便走了,阮修远和闻东楼来寻阮子元时,阮子元正坐在那一眼小泉边发呆。少年应是坐了不短的时候,肩头与袍摆上落了几多洁白的泡桐花。
两人在小院门口站了一下,还是闻东楼先开口,喊了声:“阮小五。”
阮子元蓦然回神站起,一身白花纷纷落地,他看向那二人,似乎才注意到天色,有些惊讶地说:“已经黄昏了,怪不得觉得饿了。”
阮修远迟疑一刻,出言安慰道:“有道是胜败兵家事不期,一局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阮子元诧异地看了阮修远一眼,饶有趣味地问:“三哥,你这是在安慰我?哈,放心,我以前赌棋又不是没有输过,你说的对,一局棋罢了,输赢庸人才计较!我饿了,回家吧。”说完,随手拂掉发间一朵泡桐,径直走出小院。
阮子元一副这么看得开的样子,倒叫阮修远和闻东楼更不放心起来。
回府之后,阮子元下了马车径直入府,正好和父亲打了个照面。阮大人看他一眼,竟也没说什么斥责的话,只淡淡道:“你一向心高气傲,多输一些磨磨心性也好,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去看看你母亲。”
阮子元听着阮大人难得的温和口气,低眉颔首地应了,心里却有些烦,怎么似乎每个人都觉得他输给傅尚恂必是十分难过低落?虽然傅尚恂那番话的确让他有些不快,但也只是有些罢了,他才不在乎。
阮大人与阮夫人膝下子女五人,除开阮子元和阮修远,其它三位俱是千金。阮大小姐、阮二小姐、阮四小姐都已出嫁,除了阮大小姐远嫁,二小姐与四小姐夫家都在上京。
第二日,阮二、四小姐都回了阮府,之后的数日,阮夫人、阮二小姐、阮四小姐都整天围着阮子元好一番嘘寒问暖、软语安慰,弄地阮子元一直都没空出门玩耍,简直无奈。
外面则传起了阮家五郎一局挫败、心灰意冷、闭不出门,弄地唐彻、闻东楼、孟南生几人还特来探望了一番。
五月初五,端阳节。
刘管事家七岁的小孙子跟着送粽子与菖蒲的小丫鬟身后跑到阮子元的院子里来。那孩子莲藕般地手臂上戴着五色丝,整个人虎头虎脑十分可爱。阮子元摸了摸那孩子圆嘟嘟的小脸,给了他一个粽子,留他玩掷铜钱。
阮二小姐和四小姐兴冲冲跑来阮子元的院子看弟弟,结果那一大一小玩地高兴,她们完全插不进去话,只好悻悻然走开。阮子元眼角余光瞥到二位长姐走远了,立刻把所有铜钱往对面小孩儿手里一塞,溜出家门去。
阮夫人想起带几个孩子去看龙舟,结果遍寻不到阮子元人,阮大人忍不住动怒拍桌:“这个逆子,一日都不能安生!”
阮二小姐忙道:“父亲息怒,元儿到底还小,有时的确还胡闹了些!”
阮大人迁怒阮夫人道:“弱冠之岁了还小?那他什么时候才能不小,说到底,慈母多败儿,都是你平时惯的!”
阮夫人倒未生气,看了阮大人一眼,慢慢道:“都是我惯的?远儿是脾性随了我,元儿那倔拧明明和你当年一个脾气,你还不是娶了我之后才收心改性?元儿的确不小了,修远的亲事明年就要办,小五也该订一门亲了。”
这番话一出,众人都静了一刻。
半晌,阮四小姐开口道:“母亲说的及是,若是订了亲,小五也必会收敛许多。”
阮大人沉吟片刻,道:“话是这样,只是他那名声在上京里是坏透了,哪家好女儿谁会许亲给他?还是要慢慢计较。”
这里已经商量着订亲,阮子元却半点不知,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
今日端午佳节,家家户户门上都高悬艾叶菖蒲,酒楼卖地最好的也是雄黄酒,这样气氛弄地阮子元莫名没有出入赌坊、斗蟋蟀的兴致。阮子元逛到西角街,结果这临江长街一条已被人群拥堵,阮子元在后只能听到远处江面上传来的龙舟上的锣鼓声与人们的喧闹声。
阮子元在后努力仰着脖子什么都看不见,无趣地走开,不知不觉晃到专卖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的街上,正巧看到一家铺子前有人在地上摆了副棋局,有两人正在赌棋,旁边有几人正围着看。
阮子元心里一动,凑上前去看,那盘棋已至终局,庄家棋技不错,杀地对手溃不成军。赌棋那人是个青年,悻悻地丢下十文钱,旁观者们观棋时闭紧了嘴,局罢后纷纷评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言都内行架势十足。
那输棋的青年越听越觉脸面全无,不甘心道:“都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和傅家与阮家那两位郎君下?”
众人一时纷纷道“那两位自然不同!”、“谁敢与闻人先生的高徒作比?”等等之语。
那庄家却忽然冷笑一声,轻蔑道:“傅家那位郎君倒也罢了,阮家那一位前几日不是输了吗?我看那棋谱,也不过尔尔,若是和他下,我也不见得会输!”
此言一出,四下一静。
“哦!这位先生如此厉害?在下想讨教一二?”阮子元听地有趣,开口道。众人闻声看向他,见到是个风姿翩然的少年郎君,都不甚在意。
那庄家瞥了阮子元一眼,见阮子元一身少年浪荡气,觉他多半个绣花枕头,便道:“这位公子,一局十文。”
阮子元想了想道:“一局十文实在无趣,这样如何,我若输一局,给你一吊钱,你若输一局,这里离小石锣巷的太平酒家不远,你去那里给我买一壶湛露吧。”
庄家听到一吊钱,立刻直了眼,果断道:“便就如此。”
众人让开,阮子元撩衣在那布质棋盘前蹲下,庄家让先给阮子元,阮子元含笑开口道谢,他的面上笑意一直持续到右下角下成大垂莲打角图。
庄家忽然觉得浑身一冷,抬眼正对上对面少年如刀眼神,庄家一愣,那少年已收回眼神,执棋手势优雅地利落落下一子,口中说:“如果没有湛露,彤霞醉也可。”庄家皱眉,道:“公子,这才开局。”
阮子元笑了一笑。
长街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一家书店前。傅年抱着傅尚恂买好的书放上车,见傅尚恂正望着前方的什么,好奇问道:“公子,怎么了?”
傅尚恂放下车帘,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