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子元木然地点点头,伸手去摸酒坛,摸了半天却都是空的,便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柜台走去取酒。
众人看地心惊,唐彻见那二人似乎除了喝酒什么都察觉不到,忍不住急了,对着与傅尚恂同来的傅家仆从傅年骂道:“狗才!你就由着这两位爷这么喝?”
傅年立刻战战兢兢地跪下,却也是满腹委屈,道:“唐公子,小人不是没劝,是哪里能劝得住?”
阮修远哪里还能站得住,他暴呵了一声:“阮子元!”走上前就要去拽阮子元。阮修远的手还未碰到阮子元的衣袖,阮子元已经站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
阮修远见阮子元一副毫无悔意的样子就生气,怒斥:“你倒是越来越胆大?逃家酗酒,你当父亲不会再请家法?你——”
“咚!”阮子元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
众人俱被吓了一大跳,阮修远立刻冲到阮子元身边一把将阮子元扶起,惊慌喊道:“小五?”孟南生白了脸道:“阮小五这,没事吧?”
那年轻掌柜忽然慢悠悠地插了句嘴:“不妨事,阮公子醉倒了而已。”
“醉倒了?”傅尚恂轻声重复了一句,他撑着醉眼看着阮修远怀里不省人事的阮子元,嘴角忽然扯出一个笑来,语气平平地说:“我赢了。”说完,竟也一下子砸在桌上,意识全无。
酒家内一片安静,年轻掌柜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门前撩起棉帘看了看天色,说:“打烊了。”
阮修远是乘车来的,而傅尚恂的马车还停在酒家门前。阮修远与唐、孟二人道了别,便带着人事不省的弟弟回府,唐彻与孟南生与烂醉如泥的傅尚恂同乘一车。
马车驶回傅府,唐家与孟家与傅府颇近,傅年在外驾车。孟南生和唐彻坐在车内,呼吸之间全是酒气,忍不住将两侧小帘掀起。
傅年已将傅尚恂与阮子元拼酒的缘由将了一番,孟南生看着侧卧而眠、呼吸均匀绵长的傅尚恂,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阿恂竟然喝醉了?原来阿恂也会喝醉?”
唐彻翻了个白眼道:“阿恂又不是酒圣酒仙酒神,怎么不能喝醉?”
孟南生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平时别说让阿恂喝醉了,只要能让他喝一杯就已属难得,但今天阮小五就这么一激,阿恂竟然就真的去拼酒,还真是有点让人想不通!不过阮小五这家伙也是个怪人,也不怕喝死了!”
唐彻听了孟南生的话,不知为何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一说,阿恂虽然不太笑,却也不怎么动怒,可但凡沾上阮子元,就格外易怒。”
孟南生玩笑道:“难道阮小五以前其实赢过阿恂很多很多局,被阿恂给恨上了?”
唐彻透过小窗望向车外,河岸杨柳纤纤弱质、舞尽春风,河上画舫游船,隐隐有丝竹随风入耳。唐彻眼见此景,心中忽然开阔不少,道:“罢,我们猜这些做什么,反正钟山棋局这场热闹是看定了!你我静待廿日就可!”
阮子元和傅尚恂各自回府后,都吐了个昏天黑地,被家人小厮强灌了不少解救汤、洗澡、换了干净衣裳。但这二人实在喝多了,这一番折腾也没醒,一觉睡到次日艳阳高照。
二人都做了场长长的旧梦。
闻人先生府中有一间静室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烂柯”二字,是阮子元与傅尚恂的对局之所。
傅尚恂和闻人先生学下棋时八岁,他四岁学棋,弈道启蒙是他父亲。幼时便崭露天赋,人称神童,闻人先生与他对了一局便生爱才之意,收他当了入室弟子。
阮子元和闻人先生学棋是七岁,那时傅尚恂十岁。
那时阮子元未至幼学之岁又闹腾惹人嫌,阮大人便想让阮子元跟闻人先生学棋,希望能修养他的心性。但想拜入闻人先生门下的人数不胜数,而闻人先生会收下阮子元,只是因为阮子元到闻人府时刚玩完泥巴,小脸花猫一般,是被阮大人拎着衣领强捉来的,在阮大人手里努力扑腾。
但,坐在棋盘前和他对局时却极安静与专注。
阮子元第一次到烂柯堂,指着牌匾念:“烂!柯!我认得,不过是什么意思啊?”
傅尚恂对新的师弟态度尚可,对着那个只到他肚子的小矮子背了一段《竖异记》:“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与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持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小矮子一脸茫然对望着师兄,傅师兄那时脾气好得多,又耐心地讲解了一遍。
阮子元被那故事唬地睁大了眼问:“真有那么厉害的棋局?能让人看上千百年?”
傅尚恂语气平板地说:“故事而已,不过弈道奥妙,的确穷其你我一生也难窥尽。”
阮子元顿时有了下棋的兴趣,傅尚恂与他对坐,让了他三子。
阮子元拈了一枚黑子,“啪!”一声落下,意得志满地说:“我们也来下烂柯之局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必须是个短篇……一定是个短篇!!!!!!!!!!!!!
☆、第六章
那一局最后当然没有下成烂柯之局,傅师兄半点不心慈手软,阮师弟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阮师弟捡着自己的黑子,撇嘴道:“你很厉害嘛。”
傅师兄很快收好白子,不客气地说:“与你比,的确。”
阮师弟斜着眼看傅师兄,心想:下次才不让你得意。
阮子元和傅尚恂各自醒来后,都头痛欲裂、喉咙干痛。两人揉着太阳穴自下人手中接过茶汤喝了一口,慢慢回味起昨夜梦境,摇头嗤笑了一声。
最记春风少年事,偏多辜负少年时。
这一觉睡罢,已是四月十八,阮大人听阮修远说阮子元已经应下棋局,对阮子元逃家大醉而归也就只骂了几句,解了他的禁足。
后日就是钟山期约,阮子元知傅尚恂此时多半是沐浴更衣于静室之中焚香独坐,在棋盘前摆棋局,他自是做不来这些,恰逢闻东楼来看他,他干脆就拉着闻东楼去流香院。
闻东楼此人,容貌平平,不难看也不算好看,但很耐看,眉目虽平淡却气质卓然。他在这一干世家子弟里有个外号叫做闻八面,意指他为人做事八面玲珑,不论是王侯公卿还是三教九流皆能结交。他琴棋书画俱佳,尤擅书法,不好赌棋,与傅尚恂颇谈得来,但也可赌棋,与阮子元也算好友。
阮大人虽然解了阮子元的禁足,却绝不肯让阮子元出入花街柳巷,但若是阮子元与闻东楼一起出门,阮大人就会放心地很。
明明闻东楼也会斗酒赌金、狎柳弄花,但偏偏人人都觉得他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让阮子元又羡又妒。
花街柳巷都是做的趁夜生意,这两位偏青天白日上门,也是两个怪胎。
引路的小丫头小手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在心里腹诽一番,面上却盈着天真又妩媚的笑,停了步子推开雕花木门道:“两位公子请。”
闻东楼正要提步,却被一只手挡在身前。闻东楼挑挑眉,倒也不恼,对阮子元道:“阮小五,你这是过河拆桥?”
阮子元收回手,桃花眼往屋里一瞥,笑道:“哪里的话,你前几天不是夸紫荷姑娘的曲子绕梁三日吗?既如此,就莫要辜负好时候了!”说完,施施然地进了屋,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
“啪!”木门在眼前阖上,闻东楼真是哭笑不得,摇摇头,转身走了。
屋子里焚着苏合香,阮子元嗅了嗅,一路掀开轻纱罗幔,玉萦坐在内室,对着铜镜拆着钗环。阮子元走到她身后,为她拆下一支步摇,揶揄道:“萦萦好偏心,我一个人来你就不打扮了?”
玉萦望着铜镜里映出的少年,秋水明眸含笑,揶揄道:“怎么?现在舍不得旁人看我了,你这几日又在哪个温柔乡浪荡?”
阮子元哼了声,道:“哪有什么温柔乡,是惹了尊煞神。”说完,抱怨着把这几日经历讲了出来。
烟花地的消息最是灵通,玉萦听了,一边用玉梳梳发,道:“我也听说了钟山之约,这位傅公子对你倒是很看重。”
阮子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他哪里是看重我,他是看不惯我!当年我赌棋的时候他指着我鼻子骂我,相安无事几年,又不知哪里让他看不惯了,来找我的麻烦。”
玉萦伸手点了点阮子元的鼻子,笑叹道:“你的那一点聪明真是全用在女人身上了,这位傅公子与你虽无了同门身份,但对你应当真是有同门之谊,他又不是你父你兄,你不求上进与他有什么干系?旁人哪里管你这些,心里有你才会因你生气,你呀,真是个没良心的!明明不笨,若肯上心凭着阮大人哪怕求不到好前程,偏偏成日和一帮纨绔鬼混,那些人倒是不找你的麻烦,跟着他们你就是个麻烦。”
照理说,哪有妓子对着恩客说教。但玉萦却并不只当阮子元是个客人,阮子元也不把玉萦当妓子看。被这么一番责备后,阮子元并不生气,反而怔了怔,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太平酒家中,傅尚恂揪住他领子时一双眼充斥着厌恶怒意和失望的画面。
阮子元用力摇了摇头,蹲下趴在玉萦的膝头,闷声道:“他对我哪里有同门之谊,他只是看不起我,嫌我败坏了闻人先生的名声罢了!父亲也是,三哥也是,萦萦,你对我好,要不然我给你赎身,我娶你吧!”
玉萦手里的玉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看着膝头的少年,半晌叹了口气道:“平时看着精明,却老说些孩子气的傻话,真对你好的人多了,我哪里算对你好?我若是对你好,被宁世子纠缠时就不会找你做戏,我对你不过算是还没坏心透罢了。”
阮子元嘟囔道:“我又不怕他。”
玉萦伸手摸了摸少年绸缎般的长发,道:“你是不怕他,可他也不怕你,娶我这样的浑话少说吧,小心被阮大人打断你的腿。”
阮子元梗着脖子道:“我也不怕他!反正我又不继承家业,到时候带你一走了之便是!”
玉萦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摇头道:“你又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也不是真心喜欢你,这不值得,而且你当惯了公子哥,我在流香院里好好的,和你离开上京必定是吃苦,我才不愿意。”
阮子元泄气道:“你倒是坦然,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真心喜欢你?”
玉萦站起身,走到琴前坐下,慢条斯理地道:“我对你的一点好也只这坦然,你对我那一点儿喜欢怕是还及不上对那傅公子的在意,你想知道你真心喜欢谁,就想想你若是真和我离开上京除了亲人还会舍不得谁。”
阮子元试着想了想,过了一会儿,不知脑子里闪过了谁的面庞,脸色一下子铁青,满眼的难以置信,随即猛地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没有,根本没有。”
玉萦淡淡瞥他一眼,自顾自地弹了首小曲,邻近房间断断续续传来紫荷姑娘出谷黄鹂的动人歌声与琴声相合:“红袖满楼、儿郎跨马,最惜春光锦绣……玉露金风、知己平生,莫负少年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我特么怎那么还没写完……不过下章终于能写到钟山对局,那就离完结不远了。
☆、第七章
四月廿日,钟山脚至石峤寺一路搭了长长的茶棚,坐满了观棋客。今日石峤寺除了阮子元和傅尚恂与两位观录棋局的先生,旁人都不得入内。便是孟南生和唐彻,也只能在山门之外等着两位先生一次一次地出来在茶棚前的大棋盘上慢慢摆出棋局。
不论是傅尚恂还是阮子元,都是或曾是国手闻人先生的弟子,这一局博弈实在叫人期待万分。
辰时二刻,小沙弥引着阮子元走过竹林夹着的石子路。
阮子元刚嗅到一阵香气,眼前就见一个傍山的小院子,满山都是白花盛放的泡桐树。一股细细的水自山下蜿蜒流下淌进一汪小池子,水色清澈可爱,池底石缝间似也连着活水,小池子里的水满而不漫,数尾游鱼在水草间穿梭,几尾浮上水面上顶着泡桐落花。
阮子元也来过几次石峤寺,却不知还有这么个好所在,心里明白这里多半是傅家或是傅尚恂一人在石峤寺的客院。
阮子元跟着那小沙弥走进院内,上了青石阶至门前,小沙弥对阮子元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无言地退下。
阮子元提步进屋,直至内室,便见靠窗处摆着方桌棋盘,傅尚恂坐在一侧,玉冠束发着一身庄重黑袍,衣襟袖口以银丝绣着精致云纹,更衬地此人乌发星目,两痕剑眉气势逼人。
傅尚恂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忽然抬眼向阮子元看来,阮子元立刻下意识扭脸与正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