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沉吟一下,继续道:“维丹人能赢,有两个原因,他们作战自来以奇袭掠夺为主,没有人先时会想到,维丹人竟能有如此好的攻城之术,这是其一。维丹人步步设下妙局,将我军引入其圈套,这是其二。”
杨松庭点了点头。
“然用兵不可只用奇谋,还是要稳扎稳打,才能进退有度,给自己留下退路。之前争强好胜,忘了这一个‘稳’字,就是今日我坐在这里的原因。我会记住这个教训,而你若想做个将军,最好也要记住。”顾元戎缓缓说道,“先人说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你读了兵法,再读史书,会明白许多东西。”
这一场书,只解了半个时辰,顾元戎引着史书上的典故,给杨松庭解析《孙子兵法》,正讲到兴起处,高未离从外面寻了进来。
高未离先时在厨房跟着厨娘忙了一个半时辰,炖了一砂锅蹄花汤,兴致勃勃地端进顾元戎屋里,却发现人不见了,这都不说,半晌也不见人回来,高未离便急了。
顾元戎如今虽已伤势痊愈,但整个人伤了元气,自然还显得苍白虚弱了些,故而高未离总还是小心翼翼的,不许他到处乱跑。如今顾元戎半晌也不回屋,高未离便坐不住了,一路问着下人寻了来,先是连哄带骗把顾元戎拉了回去喝补汤。
而后得了机会,扭头对着杨松庭就是一顿数落,用词倒是不严厉,就是啰嗦,直说得杨松庭脑袋都大了三圈。
于是自那以后,杨松庭特意小心翼翼地看着时辰,每次在顾元戎那里呆上小半个时辰,便绷着脸死活要走。
如此几次后,从燕婴处得知事情经过的顾元戎,给了高未离好几天的脸色看。
被丢出房门的高未离将军站在院子里,默默望着天,抬手摸摸鼻子,可怜巴巴地表示,他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极了。
……
“咔——叮铃——”
幽深的牢房被人打开了精铁的牢门,原本从铁门上那一扇连着铁栏杆的小窗中露出的油灯的些微光亮,骤然间洒满了半间牢房,并且一寸寸地向里挪动,驱赶着牢狱中死气沉沉的黑暗,直到坐在墙角的那人被油灯照亮。
他抬起染着干涸鲜血与黑色尘土的脸庞,静静的看向牢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子里也没有什么光彩,就好像是一个死去后不愿离开人间的灵魂,与方才那寂寂的黑暗万分融洽和谐。
衣着光鲜的陈子烁一踏进牢门,便忍不住伸手,用镶着金丝万字边的广袖捂住了鼻子,他皱起一双剑眉,厌恶的看了一眼墙角那一个脏兮兮的人,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找间干净的牢房,把他拉出来……哦,记得先洗洗干净。”他说。
片刻之后,那人便被人拉着,摁在陈子烁面前跪了。他愣愣的,像一个坏掉的布娃娃,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神采,但到底是个活人,还会遵从身体的本能不住的颤抖——春季仍旧带着微寒,牢中湿冷阴寒,而那些狱卒却是像刷洗工具一样,将他丢进盛了井水的木桶里揉搓干净的。
陈子烁看着他,目光里含着无限探究,须臾后,他冷笑道:“我的好堂哥,你不会在这死牢里关了一个月,就成了个傻子吧。”
听了他说的话,地上跪着的那人没有丝毫反应。
过了许久,就在陈子烁即将失去耐心之时,地上跪着的那人——不久之前把整个大魏搅合的乱七八糟的宣北王陈子路,用一把嘶哑如耄耋老翁的声音笑道:“那陛下为何还要特意来这肮脏的死牢里,看这么一个失败的傻子?”
“朕一向觉得,若有些胜利,不能拿来在朕厌恶的手下败将面前炫耀,那这种胜利就毫无意义。”陈子烁昂着下巴冷笑道。
陈子路抬起头来,死寂的眼睛波澜无惊的放在陈子烁脸上,偏偏生出一股子蔑视嘲笑的意味。
陈子烁却难得的没有恼,他笑得讳莫如深,放低声音道:“听闻堂兄一个人在那黑漆漆的死牢里待了一个月,无人与你交谈议论,每日只有一个聋哑老翁与你送饭。那么堂兄还不知道吧,昨日朝堂之上,刑部尚书已为堂兄列下了一百零六条死罪。一条一条听下来,真是让人心惊肉跳,朕一会儿便请人给堂兄念一念。至于现在……不如堂兄来说说,你是更喜欢凌迟,还是车裂?”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陈子路听了这话,却连眼脸都没动一下,便答了话。
“哦?那这一百零六条罪状,多半是谁帮着定下的,又是谁帮着寻的证据,堂兄也没有丝毫的兴趣?”陈子烁镇定自若轻笑道,说完,挑了眉,一面儿悠哉地看着陈子路,一面儿伸手理齐本就没有褶皱的广袖。
陈子路拿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迎着陈子烁的目光顶过去,直直地和他四目相对,眼神波澜不惊,面上无动于衷,口中一言不发。
陈子烁暧昧地轻笑道:“堂兄的枕边人,当真是千娇百媚。不知堂兄是去哪处宝地抓的这一只红顶鹤儿,也与朕透露些许?朕好叫人去寻寻,只这一个,朕可看不够。”
红顶鹤……是朱鹮的别称。这鸟儿别称颇多,南北东西各不相同,单说陈子路记得的叫法,除了红顶鹤和朱鹮,还有一个朱鹭。
陈子路的身子轻轻一抖。
“来人,给咱们的宣北王,念一念那统共三千余字的罪状。”陈子烁敛了笑意,却因目的达成,堆积下满眼快意,他冷冷地对门口的狱卒吩咐着,眼睛却看着陈子路,好像正看着致命一刀是如何捅进陈子路的心窝的。
狱卒用字正腔圆的官话念完那长长一张罪状,已是一刻钟以前的事情,而陈子烁也已经摆驾回宫。
面色惨白、一身落魄憔悴的陈子路却还愣愣地跪在地上,紧紧地闭着眼睛,他静静地想道:
当真是身上千刀,不如心上一刀。
第四十七章
近日里咸安流传开了一首婉转清亮的童谣,歌中唱曰:“朱鹭朱鹭自南渡,雌雄难辨娇满目,阿房阿房留此鹭,恩爱缱绻宠无度,天下何人不羡鹭!”
……
朱鹮在二更天的梆子声中悠悠转醒,天色依旧擦黑,床榻上的锦被却是凉的——陈子烁做完那事儿,就回自己的寝宫歇息去了,而朱鹮自己的体温,一向是偏寒的。
至于那能够带来温暖的“相拥入眠”一词,已随着前日里一道送往死牢里的旨意并一瓶鹤顶红,化为尘土,变做了前尘旧梦,而那前尘旧梦里的男人,片刻前还在梦里凄凄地问他:“小满,孤何处负了你?你可曾真心喜欢过孤?”
小满是朱鹮的乳名。
朱鹮睁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帐顶。
喜欢?
许多年前,朱鹮的母亲倚在雕花的木栏杆上,身上拢着一件朱红色的纱衣,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右手里捏着一支嵌着银丝的烟斗,青烟模糊了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她斜眯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狐媚眼儿,笑得妖娆而凉薄,语气婉转但刻薄,道:“你们这些男子的情意,还没有那一枚铜板儿沉,至于什么世间的欢情,尚不如一张熟宣纸。”
她蹭是连着六年的扬州花魁,艳名朱菱,某年里不幸怀了某个恩客的孩子,一时兴起,定着楼里妈妈的黑面白眼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起名叫朱鹮。
孩子生下来的第二日她便后悔了,因为被断了摇钱树的妈妈很是恶毒地笑着告诉她,孩子养到六岁就要送去一条街外的小倌馆里,没办法,孩子的娘亲是个娼妓,孩子的父亲不来认,故而孩子也是娼籍。
朱鹮临被送走之时,他的娘亲对他说了如上一番话。
不久之后,朱鹮便在小倌馆里听闻这艳名远扬的女子得了那风月场上贯见的病,没多些日子就零落成泥,归于尘土,青楼里的老鸨买了口薄木棺材,将她埋在了荒郊。
而朱鹮独自在那风月中挣扎,看世态炎凉,品人情冷暖,见多了痴男怨女、多情薄情,后来便当真觉得,所谓世间万般恩爱,尚不值一枚铜钱,更不抵些许权势。
朱鹮从来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甘于卑贱的人。
他想,既然田舍郎尚可在一日朝夕之间登上天子堂,他满腹才华,为什么不能做个人上人?第一次倚在还是宣北王的陈子路的怀里时,朱鹮就想了,纵观史册,凭着自己的身体,从开始的卑贱奴隶男宠变为最后的千古名将名相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远的都还不说,本朝都还有一个做了将军的顾元戎。
来日,朱鹮我也将会是其中一个。
如今,躺在皇宫后院里的朱鹮还在想,他的所作所为,从来只为出人头地,没有些微是为了那所谓人间情爱,至于那心底淡淡的哀伤惆怅、悔恨失落,不过是些许浮尘,只待一阵微风,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
“将军,京中来报。叛贼首领陈子路已饮毒酒,朱玉长公主已悬梁宗正府内,林家、程家满门抄斩,余下叛贼百人及家眷皆判斩立决,以上诸人皆已伏法,总计是一千七百六十四人。”何擎站在小院内,极为严肃地向顾元戎禀报道,他的面容是极为严肃,眼眸里却含着兴奋以及快意。
何擎跟在顾元戎身边也有许多日子了,顾家案子的始末,他也十分清楚,如今见到顾元戎大仇得报,很是替他高兴。
顾元戎正坐在石桌子前面和高未离对弈,坐在他对面的高未离听了这个消息也挺开心,转过头来对顾元戎笑道:“恭喜侯爷了,我这就去选一只全羊来,晚上叫厨子烤来下酒吃,再做两道菜,够不够?”
反是顾元戎自己只是手中顿了一顿,而后便淡淡地“嗯”了一声,那一颗白子便顺着原先订好的轨迹,落在了棋盘上,他抬眸看了高未离一眼,轻笑道:“喏,棋还没下完呢,你去选什么羊?怎么,下不过我就想要跑?”
“侯爷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高未离故作委屈地说道。
顾元戎挑挑眉头,不说话。
高未离只好摸摸鼻子,腆着脸对何擎笑道:“那烦劳何大哥走一趟,也不用亲自去,吩咐厨房里的小厮一声就好。何大哥肯去吗?”
“高将军客气,将军只管吩咐就是,有什么烦劳不烦劳的。”何擎拱手道,说完,又转向顾元戎,恭敬道,“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顾元戎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高未离侧着脸斜着身子,目送何擎出去,待何擎出了半月门,小院里一个人不剩了,便笑着将半个身子倚上了石桌,用身子挡住了棋盘,抬眸看着顾元戎,笑道:“侯爷怎么看着不是特别开心?”
“不就是处死罪犯的事情,有什么可开心的?”顾元戎道。
“顾家的仇报了,自然该开心的。”高未离伸出右手捏住顾元戎的右手,左手将顾元戎指间的白棋捏出来,丢回木头雕成的棋盒里,口中则低声道,“莫非侯爷竟不想报仇?”
顾元戎感觉到高未离在玩自己的手指,不由抽了两下手,见这样高未离也不肯放弃,就由着他去了,他敛了眉目,蹙眉道:“想自然是想的。之前想着,顾家能平反,能报仇,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真的见得人死了,也没觉得有多开心,有多快意。”
高未离捏着他的手一紧,声音又低了低,道:“是因为侯爷知道了陈卉与林家也不是此事真正的指使者?”
“也不是。”顾元戎摇了摇头。
而后他伸手拍拍高未离的后脑勺,笑道:“好了,快做好,棋子都要被你碰乱了。”
高未离哼哼唧唧地表示:“眼看着又是你赢,我不想下了。”
顾元戎轻笑一声,突然很想伸手去揉高未离的头。
“我陪侯爷出去走走可好?”高未离为了不继续下这每日都要下两三个时辰的棋,十分讨好地提议道。
顾元戎一挑眉头,张口想说点儿什么。
但半月门里突然跑出来个人,猛地往地上一跪,将他想说的那一点儿话堵了回去,这莽撞的来人乃是杨松庭,他后面还有个未能伸手拉住他,故而一脸懊恼的燕婴。
高未离见杨松庭低着头,燕婴故意看着别处,几乎是在眨眼间便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一脸的正经,差点儿吧顾元戎又逗笑。
待燕婴也在地上跪好了,杨松庭才一脸肃穆地说道:“禀报将军,方才有斥候携秦将军的腰牌来报,定寇关……破了。秦将军带着手下兵将,已撤回了定寇关后的廉阳,定寇关内,如今驻扎的已是维丹人。”
顾元戎一愣。
高未离在旁边皱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杨松庭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回答他,一旁的燕婴已经回禀道:“昨日晨间。”
“秦将军的意思呢?”顾元戎又问道。
“自然是请将军调兵回援。”杨松庭回答道。
高未离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