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惊,随即周边的军士都将刀抽了出来,口中喝道:“何人!”
纺城外的大魏定寇关的关门已经关了大半个月,周边根本没有百姓行走,唯有茫茫白雪在地上尺余厚,更显清冷寂静。故而众人喝完之后,埋头一看,便见三匹披了白布的马驮着三个同样罩了一身白色的胡服骑手,在雪地中飞驰着,丝毫未被绵软的白雪影响行动速度。
虽有大魏军士张弓射箭,却也未曾有一支箭碰到三人分毫,底下的人也纵马去追,却被厚厚的积雪阻挡了步伐,终究也未曾追上,还有一人险些中了同僚的一只飞箭。
幸而,顾元戎立时喝道:“莫要再射箭了,他们用的这是弩箭,弓箭怎么可能射得中,莫要伤了自己人。”
这才没有更多不长眼的箭矢飞下去。
“将军,这……”秦慕天颇觉尴尬,藏在厚实布料下的黑而结实的脸庞不由微微发红。
“无事,不过是挑衅罢了。”顾元戎抬头看着那只弩箭,嘱咐道,“叫底下的人也不要去追了。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别的事一律明日再说,记住了,一定要仔细吩咐,虽然是休整,也绝不可掉以轻心。”
“诺。”
天气寒冷,天也黑得快,傍晚时分,新建的军营里已经生好火,做好饭,士兵们捧着热粥热馍,蹲在火堆边吃饭。这些士兵大都是经过多日急行军,从距离较近些、又没有牵扯进平乱的几个州调过来的,如今好不容易停下来,却又遇上严寒,骑兵们驾马飞快前行,自然是被刀子一般的风雪折磨得全身都疼,步兵们一步步走在雪里,就更冷,冻得更疼,如今一顿热饭吃下去,身子立时舒服不少。
士兵们会如此,盖因从纺城、关州等地往内陆走,经过三四个城池村落之后,才是别的州府,这些州府虽也是北地,却不临近荒漠戈壁,也不挨着雪山,冬日里温度相比较之下要暖和不少,故而军士虽也是北地汉子,却不如边关几个州府的经冻,再往里走,士兵就更不耐寒,奈何上天如此造就环境,人也没有办法。
冬日里边关打仗,大魏人便吃亏在此处,边关一线此次有十万人马是如此调来的,与原本的二十万守军比还算是小数目,却也足够变成一个麻烦。而且冬日落雪,能积累下尺余厚的积雪,大魏人不惯骑马,自然也不习惯在雪上纵马,骑兵的威力大大减少,维丹人相较之下,因常年在关外活动,自然要好得多。步兵的行进速度,就更是受累。
如今已是正月,过些日子积雪就会开始在阳光下消融,又在夜间凝成冰,这个过程因为边塞恶劣的天气,会变得特别长,长到几乎占掉半个春天,而地面上凝了冰,就会湿滑难走,影响大魏军队行动。
故而从正月初一直到二月末,只怕都不太适合大魏军队出关作战,唯有死守边关诸城,待到气候好转再做图谋,才不会酿成大错。
顾元戎站在营帐里,左手捏着一个夹了肉干的白面馒头,右手在地图上做着没有痕迹地点点画画,脑中则在一点一点思虑分析,定下谋划策略。
他手中这白面馒头连着肉干已是小灶,外面的军士、低等的军官连着亲兵吃得都是杂面馍,亲兵们相较要稍好一些,能混些肉腥。故而味道虽不太好,远不如他在京中的吃食,顾元戎也是相当满意知足,还将肉干分了一半给外面的几个亲兵。
“将军,李将军求见!”亲兵忽然在外面唤道。
“让他进来吧。”顾元戎说着,将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随意嚼了嚼便咽了下去。
得到应许,亲兵将手提两件大红棉袄的李恒放了进来,顾元戎侧目一看,便见人高马大的汉子黑着一张脸,拎抹布一样捏着两件军士的衣服走了进来,不过行了两步,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知罪!”
顾元戎眉头一皱,道:“何事?”
说完,眼睛又将李恒打量一番,立即便接道:“怎么?我午后方与你说棉袄与赏钱的事不能出半分差错,如今天还没全黑,你便要告诉我出了事情。”
“末将知罪!末将可以随将军处罚,只求将军看一看这棉袄。”李恒双手抱拳,急切地说道。说完,也不等顾元戎答应,便抓起其中一件棉袄,双手向着两边使劲,随着刺啦一声,正红色的棉布裂开,里面填充的物什落了一地,却不是白白的棉花,而是黄色的碎末。
顾元戎疾走几步,蹲下身去抓了一把,用手指拈开,仔细看了,却原来是少量稻杆、麦秆混着打量的芦苇晒干后碾碎的粉末。
顾元戎的脸色立时也黑了下来。他亲手抓了另一件棉袄撕开,这一次,却是发黄结块了的旧棉花和剪碎了的破布。
“将军,军中的棉袄好些填的不是棉花,而是这样的芦苇和烂棉破布啊!”李恒声音急促紧张地说道,“末将不怕受罚,可这样的棉袄在这样的天气里可叫士兵们怎么穿!若非方才士兵吃饭时被火星烧了衣服,恰好被末将看见了,此事只怕还没人知道!”
顾元戎听了,看着那烂棉花沉吟了许久,才开口说话,且是咬着牙说的:“此事不怪你。你可知我们有多少棉袄是这样的?”
“末将已经叫人去一件一件的查了,此时还不知道,但末将估摸着,只怕有七八万……”李恒轻声道。
“仔细查。”顾元戎冷笑道,“查清楚了禀报我,我们先管周边各州府府衙还有百姓借些棉袄,然后再禀报朝廷,严查此次军中物资来源。决不能叫他们白白吃了我们的军饷!”
第三十七章
一日后,李恒手下诸位校尉来报:经各部各曲查验,军中以次充好、偷换棉芯的新棉袄总计六万三千七百二十八件,其中近两万是芦苇碎屑,完全无法御寒。
顾元戎兵分几路,一方面命部下写下奏报,快马送往京城,另一方面,顾元戎立即向周边几个州县求购棉衣,同时,将每日演练操行的人数定为原先的三分之二,将各伍的棉衣进行调度,有事的穿着好棉衣出营帐,无事的就将就裹着无法御寒的破棉衣待在营帐之中。
虽然陈子烁很快就重新调拨了军需,且由以严厉正直闻名天下的刑部侍郎于潜监督采办,并以最快速度将这批军需押到了边关,军中依旧有许多将士冻伤。
顾元戎巡视军中,将各部的情形尽收眼底,最后只能苦笑这对秦慕天说道:“如今一战未打,我们已经大伤元气。冻伤的事都还好说,修养一段时间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可这失去的士气却不是一时半刻能补回来的,留下了行军会吃不饱穿不暖的印象,你怎么让军士相信自己能活着,能赢?怎么能有士气?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损失……”
秦慕天闻言,也只能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
……
三更已过,宫中的早朝已到了最后的一段时候,因是冬日,天上没有半分光亮,宫中也黑着,只百官上朝的国泰殿上是灯火通明,灯火通明中却是鸦雀无声。
“都说完了?”陈子烁踮坐在坐垫上,悠悠地看着阶下的文武百官,眉头微挑,微微j□j的身子被他用右手肘撑在一旁的靠垫上,看着好生邪魅,却丝毫不合宫中规矩,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连专门上谏的言官也不敢说皇帝一个字。
毕竟,年轻的皇帝这几天都很是阴郁,整个人暴躁易怒,许多人都受了训斥责罚,而引得他脾气不好的原因,众位大臣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也没办法,故而谁敢惹他。
最后,乃是刑部侍郎于潜终于看不下去了,遂壮着胆子,蹙着眉头朗声道:“陛下,臣有一事禀报。”
“说。”陈子烁斜眼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
“诺。”于潜应了一声,走出诸大臣的队列,在殿中跪了,他想了想,稍稍做了些措辞,方才大声对陈子烁说道,“常言道,‘行的正,坐得端’,陛下即为天下万民之主,当为天下万民表率,方不辜负陛下一代明君的圣名。”
实际的意思,就一句话:陛下,麻烦您坐直了。
“呵。”陈子烁却一动未动,只是笑道,“好一句‘行得正,坐得端’。于爱卿或许确实做到了如此,有些王公大臣却做不到,他们行得不正,坐得不端,连站都站得不直。可朕今日恰巧想好好看看他们,若朕坐直了,他们在朕眼里可就是歪的了,这可怎么看得清楚。”
他说完,眼眸中的寒光在落针可闻的殿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丞相周博凯身上。随即,心思深沉的皇帝陛下微微一笑,柔声问道:“是吧,舅舅。”
原本静静立在文官首位的周博凯闻言,全身一抖。
陈子烁从不在做正事的时候叫周博凯舅舅,今日这两个字出口,就显得分外诡异恐怖,尤其是周博凯此时心中有鬼。
但周博凯无论如何也是官场上打了多年滚的老油子,一惊之后立即恢复常态,拱手赔笑道:“陛下说得是。”
陈子烁又笑了一声,一双可以穿肉剔骨的眸子终于转向别处,他道:“前几日子边关的急报想必诸位卿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朕前些日子忙着平叛和调配军需的事情,一直没有严查此事,如今平叛的事越发顺利,军需也送走了,朕终于缓了一口气,便觉得朕前些日子乍一看到军报的惊怒,憋了这许久,怎么也得发泄发泄了。”
陈子烁此话一出,偌大的朝堂之上立即弥漫起一股子紧张恐慌。
他又挑了一下眉,笑道:“诸位卿家,朕七岁为太子,而后便在父皇身边学习,算到如今,你们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朕看了快十五年了,你们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想必也揣摩了不止一日两日的圣意。如此……请诸位卿家想一想,咱们谁能不知道谁呢。”
闻得此言,堂下众人之中,又有谁人还敢说话。
陈子烁却仿佛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他理理自己大氅的广袖,笑道:“朕今日要说些难听的话,可能诸位卿家会觉得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没办法,有的事情朕不说清楚,有的人就总觉得朕是傻的。今日能站在这儿的,都是在朝中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人物,朕今日与你们说的话,你们改日大可以和你们那些下属门生说,最好说,多说。”
眼睛一扫,皇帝陛下依旧用一种平和的语调说道:“方才于卿家说了一句‘行得正,坐得端’,这话说得漂亮,可惜是句空话,诸位卿家有几个人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做到了,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朕这里却有一句实话,是寻常百姓说的,叫做‘无奸不商,无官不贪’。别和朕说虚的,你们手里拿了多少不该拿的、朝廷的银子,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朕心里也清楚,往日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说朕不知道。不过,也请诸位卿家弄明白,什么钱可以贪,什么钱不能贪。”
陈子烁的眼眸又看向周博凯,他提高声音道:“大敌当前,你们去贪军需银子?!怎么,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还没有你们的银子重要?维丹鞑子都站到定寇关门口了,你们还贪!贪!贪!若是维丹人真的打进了中原,将来是让你们贪来的银子拿着武器上战场!还是拿你们贪来的银子去贿赂孝敬你们的新主子?!!”
说罢,伸手在书案上使劲一拍,今日新呈上来的折子立时落了一地。
底下的文武百官慌忙跪下,虽说是文着皂,武着绛,颜色不同,但那跪了一地的人身子靠着身子,由陈子烁的位置看过去就是乌压压的一片。这些乌压压让陈子烁看不清面容的大臣们齐声高呼请罪:“臣等知罪!臣等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息怒!”
声音和语调都整齐的就好像是私下里排练过。
陈子烁噙着冷笑低头看着他们,十二旒的冠冕上玉帘低垂,在年轻帝王的半张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看着尤为的深不可测,再衬着一身象征至高皇权的玄、赤二色,更显气势威严非凡,隐隐已有千古一帝的风度。
其实细算下来,这位帝王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按虚岁算,也才二十三,却已经过许多事情,能靠着心机谋算,将一班历经世故风雨的文武百官、世家王公尽数玩弄在股掌之中,扳倒了许多人。
但他看着这一班日日彼此勾心斗角,还要与他勾心斗角的大臣,有时也会觉得疲惫劳累,甚至看见他们的脸面,听见他们的声音就觉得烦。
“朕不要你们请罪,朕要你们给朕记住,记住朕的话。命只有一条,诸位卿家不要用自己的性命,甚至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来试一试大魏的法典可有纰漏疏忽、刑部的铡刀磨得快不快。”陈子烁冷笑道。
说罢,便站起身来,拂袖向后走去。
孙景致忙尖声叫道:“退朝!”
而后匆匆忙忙地带着一众执着仪仗的宫女内侍,追着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