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看,反倒是秦佩纳锦等人最是悠闲了。
“呵,我有些不懂了,明明是先王之子,为何处处向着天、朝人?”纳锦抬眼看着秦佩,眼神阴毒。
秦佩凝视轩辕冕方向,漫不经心道,“彼此彼此。”
纳锦还欲多言,秦佩瞥了眼身后的契苾咄罗等人,悠悠道,“先前我曾与周芜等人密谈,之后独自前往刑部,若无人通风报信,他们如何得知我身边守卫不周?你当真以为你与阿史那附离的勾当无人知晓么?一败涂地之时,竟还能想着离间我与突厥旧臣,也不知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从头至尾,我待你不薄吧?”
契苾咄罗等人只知刑部衙门遇伏,并不知那些刺客本就是冲着秦佩而去,方才又目睹纳锦对雍王偏袒,对秦佩言辞早已信了九分。
纳锦咬碎一口银牙,刚欲反驳,又听秦佩道,“你自小既被先父豢养,依照突厥旧俗,你便算是我家的奴隶,你如此作为,难道不是背主么?轩辕冕是我好友,我二人更是曾有八拜之交。我突厥人最讲信义,也最看重朋友,我对他关切,合情合理,最寻常不过。至于金册,我不用你这些阴私龌龊的手段,也自有办法取到!”
契苾咄罗瞥了眼纳锦,对秦佩低语道,“少主,我等先前是被她蒙蔽,害的少主险些便有了差池。如何处置她,还请少主示下。”
秦佩笑笑,“天道有轮回,不用着急。”
轩辕冕还未醒转,此刻倒真的应了“君子如玉”,活像个无知无觉、无声无色的玉人。
藏有金册铁匣在他手上,待他醒转,恐怕与秦佩也该有个了结了吧?
洛王抽空看了眼秦佩,只见后者仍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轩辕冕。
仿佛少看一眼都是抱恨终生。
第104章 第十八章:契阔死生君莫问
纳锦所言倒是不假,轩辕冕在半个时辰后醒转,又接连吐出几口黑血,虽然还未把脉,赵子熙却已可肯定解药为真了。
“更何况,雍王和孩子还在我们手中,投鼠忌器,我看那纳锦也不敢作伪,”喻老低声道,“只是如今秦公子……”
赵子熙环顾一周,幸好雍王逼宫时早将无关人等逐出,倘若晓之以情、诱之以利,再加上其中多人和秦佩还有些交情,将秦佩身世压下倒也不算毫无可能。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秦佩自己的打算。
喻老等人不知从何处捉了只狸猫,那狸猫只舔了舔黑血,便四腿一蹬,立时倒毙。见此情景,众人均是心头一寒,难以想象若是没有解药,轩辕冕体内有此剧毒,到底还能强撑多少时间。
轩辕冕迷茫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终落在秦佩身上,慢慢定住,显然恢复了神智。
“确是平脉。”赵子熙如释重负。
不管真心假意,贺喜之声不绝于耳,就连轩辕晋也露出几分喜色。
秦佩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手拿出袖子,因攥拳太久只觉指节都在隐隐作痛。
“我先前曾经立誓,若是不回王庭则不容于世,天诛地灭。如今殿下储位已固,又得了解药,到底相交一场,还是将金册还我罢。”
他眼眸微垂,掩去其中情意。
轩辕冕笑得艰涩,“那是自然,不然孤这便宜占得可是太大了些。”
喻老早已将那铁匣备好,双手奉上。
秦佩对他点点头,并未立时接过铁匣,而是掏出块玉玦放在盘上。
“在长安一切私产,我早已安排妥当,我走之后,类似事体,尽托付裴行止处置。殿下富有四海,佩……也不知有何物可赠,这玉玦虽不值钱,但伴我多年,今日便给了你,也算全了你我兄弟情义。”
见那玉玦,赵子熙陡然想起某个故人,眯了眯眼,幽幽叹了口气。
回念前尘,通透达观如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声孽障。
那玉玦送至轩辕冕手上的时候,来自秦佩的淡淡余温早已褪去,只剩下沁入骨髓的冰凉。
“待你继承汗位后,可千万不要忘了,万里之外的长安,还有孤这么一个兄弟。”轩辕冕攥着玉玦,脑中早是空茫茫的一片,只有心中痛楚愈加明晰。可做了多年皇太子,这些场面工夫早已融入本性,自是明白何种时候该说何种言辞最是得体,不坠天、朝储君风范。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秦佩喃喃自语,又自嘲一笑,“此去怕是再无相见之期,殿下请善加珍重。”
周遭丽竞门暗卫早已将雍王一党拿下,纳锦亦俯首就缚,不无忧虑地看向远处婴孩。
秦佩顺着她目光看去,勾起嘴角笑了笑,低声对身后契苾咄罗交待几句,又对喻老笑道,“你曾说过,胡人狡诈狠毒,最是背信弃义,阿史那乌木更是其中翘楚。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何为一脉相传!”
话音未毕,契苾咄罗手中寒光一闪,向着喻老他们那方向射去。
洛王本能地要挡在轩辕冕身前,却被轩辕冕拦住。
“不妨事。”轩辕冕双唇抿成一条细线,侧脸如玉雕般冷硬。
电光火石间,那婴孩甚至都无法发出半声啼哭,仅是痉挛一下,便再无声息。
纳锦拼命想挣开绳索,可身后暗卫手如铁爪,如何能动得半分?
“允诺你保住他性命的是天朝人,与我无关,”秦佩神色淡淡,“何况就算我背弃毁诺,那又如何?你手上有那么多条人命,若非我同僚好友相救,怕是连我都得死在你手上。指望我宽恕你?痴人说梦!”
纳锦如癫如狂,眼中简直快流出血来,“秦佩!对这么小的孩儿下手,难道你就不怕遭报应么?”
秦佩云淡风轻,不带半分悲悯,“那么,你的报应今日便已来了。”
“将她带下去罢。”轩辕冕摆摆手。
尖厉如同夜枭夜啼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殿内只留下几位看戏的宗室王公。
同王轩辕昙第一个跪下,恳切道,“今日太庙内之事,臣弟只当不曾见过听过,更不会吐露半分。臣弟愿……臣弟愿将诸子送入宫内教养。”
言下之意,就是愿意让子嗣入宫为质了。
“臣等亦如此想。”其余宗室忙不迭地跟着表明忠心,生怕晚别人半步。
洛王膝行上前,以首触地,“为免雍王事,一旦归返帝京,臣便会向父皇请命,自请出继!”
轩辕冕端坐在上,看着与他血肉至亲的弟兄叔侄,静静笑了,“雍王之事今日便到此为止,日后也不必再提。孤不过是大病初愈,有些乏了,故而才懒得开口,并不是信不过你们,你们倒好,一个个诚惶诚恐……”
秦佩微微蹙眉,又听轩辕冕道,“还有远客在此,先起身罢,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这时众人才察觉到秦佩一行仍在原处,不免有些尴尬。
这些人里,除去几位旁支宗室,各个都与秦佩熟识,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别的不谈,雍王起了别样心思之前,有多少次秦佩曾与诸王把臂同游,不醉不欢?洛王因娶了赫连雅娴,后来与秦佩更是多了些说不出的默契,如今见尘埃落定,秦佩不得不走,更是难掩悲切,险险落下泪来。
至于喻老,与秦佩并无多深的交情,今日之事又算是他二人同谋,倒是不见多少悲喜,只冷冷抱臂站着,端详诸人神态。
赵子熙是秦佩的造册恩师,又曾是朝中最早知晓他身份之人,对他从一开始的不假辞色再到维护照顾,早已将他当做自家子侄看待。现下见事情已到了如此无法回旋的地步,纵然是冷面宰相,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秦佩抿了抿唇,撩起下摆,朝着他的方向长跪顿首。
赵子熙轻声一叹,没头没尾道,“子不类父,古而有之。无论你手段如何,你且记住,只要本心不一,你与他便并不相同。”
秦佩并未抬头,声音却有些喑哑,“学生受教。”
此情此景实在凝重,就连契苾咄罗等突厥人都感心有戚戚。
“以环……”轩辕冕淡淡笑道,“此去万里,路途艰险,孤为你备了马车,好歹你这一路也舒坦些。”
他语气平淡,面上也依旧是和煦笑意,可仔细看去,那双凤眼却幽深晦暗,隐蕴着无数心绪。
秦佩不敢看他,只闷闷地点点头,随即又对众人一揖,“佩就此别过,诸君珍重。”
说罢便疾走而去,徒留匆匆背影。
轩辕冕手指紧扣凭几,动也不动的望着殿门——秦佩的身影逆着光,看久了竟让人想要落泪。
直至再看不见,轩辕冕才缓缓阖眼,掩去灼热湿意。
第105章 第十九章:江上秋风动客情
轩辕冕准备的马车宽敞得很,再坐五六人都是绰绰有余。
契苾咄罗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搭着话,而秦佩手中捏着铁盒,淡淡看着窗外风景。
他们出洛京已有十日,转眼便已过了潞州,再往北最多一月,越过阴山,便可到左贤王部故地。
“我契苾部便在原先汗国最南之地,自此往北直到娑陵水,所有的土地牛羊均为先王所有,少主你是不曾得见我汗国全盛之时。”契苾咄罗满面怀缅。
秦佩暗暗腹诽,所谓汗国全盛之时,不过是趁着内乱来中原边境烧杀抢掠发点横财罢了,如此蛮夷,哪里懂得何为经世济国,何为文治武功?
正在此时,一人纵马上前,在马车窗外低声用突厥语请示,契苾咄罗一听便喜笑颜开,转头道,“少主,木图江已先行在朔州等候,而大部人马正在阴山以北迎候少主。”
秦佩挑眉,“朔州么?那也快了。”
契苾咄罗大笑点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秦佩手中金匮。
秦佩算算时间,轩辕冕一行应当早已回京,纳锦应和雍王一道被羁押;周芜则和他们一起归返漠北,此刻正坐在前面那辆青纱小车里——先前他向秦佩哀求想换回还在万州牢中的儿子,被秦佩断然回绝,后来便一直不冷不热,看秦佩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怨毒。
秦佩掀开车帘,正是秋光萧瑟,草木摇落。官道两旁鲜有人烟,唯有一片密林。
“一路车马劳顿,少主这阵子吃穿用度是委屈了些,”契苾咄罗笑道,“后日或许咱们就能到太原府,到时候找家上等的客栈落脚,听闻太原的酒肆……”
“不必,”秦佩打断他,“虽有朝廷默许,可咱们到底身份特殊,太原是重镇,还是低调些好。”
“那……”
“不如便去汾州吧。”秦佩一锤定音。
不能去太原花天酒地一场,契苾咄罗虽有些遗憾,也还是应承下来。
汾州有山,名曰比干;汾州有水,名曰无定。
商王无道,皇叔比干空有玲珑心窍,却最终死于非命;清波潋滟,谁还能记得曾有五千貂锦少年在此奋不顾身,埋骨胡尘?
秦佩又瞥了眼道两旁的密林,不动声色。
客栈的窗纸上映着两道人影,一着胡服,一着儒衫。
“你可曾见到金匮?”
“在那盒子里,少主就算是沐浴就寝都不肯离身。”
“这可如何是好?这少主明显心不在汗国,胡语更是一句不会,我们带他回去,若是部众不服……”
“哎,主要是木图江死心眼,照我看,少主在中原时日太久,已经和汉人儒生无异,就算是回去继承汗位,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更关键的是,他还和汉人太子亲善,日后心也不会向着我们。”
“不如……”
“可是他手上那铁匣里不仅有传位金册,还有左贤王藏宝图纸。”
“一旦到了朔州与木图江会合,他就又多了一份助力,若是他能打开金匮继承汗位,对我们未必是好事,何去何从还得早下决断!”
“除去我们带来的人,其他人也未见过少主……只要我们能得到金匮……”
“我一直觉得这几日似乎还有天、朝的死士跟着,此时下手怕是不好,过了汾州便是怀远,彼处是陇西王的封地,就算是太子的亲卫亦不可造次。我料想,他们只会送至怀远城外,木图江还在朔州,到时候少主孤立无依,任他再聪明,最后也只能听凭我们摆布,如今唯一的问题便是这金匮。”
“那金匮如何开启,恐怕连少主也不知道,我担心的是,若这金匮有什么机关,只有少主才能开启……”
“嘿嘿,来日方长,先王就不是个长命的,若是少主也年岁不永……咱们还是先想想日后打算才好。”
“你是说?”
“待价而沽。”
与此同时,秦佩让店家打来热水,好生洗漱了番,也便睡了。
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依旧攥着铁匣,不肯放手。
第二日清晨,契苾咄罗便来请秦佩起身。
“少主,趁着日头正好,不如咱们早些启程,这样也能早些到朔州与木图江会合。”秦佩用罗帕擦了擦面,淡淡道,“也好,能早一日到牙帐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