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会儿,这件事传报到了西城深巷的院落中,在书案前临摹法帖以敛性情的言耀辉放在手中的笔,听得当即愣住了。
指使?谁指使?对他们家看不顺眼的大人们吗?
怎可能?能立位朝堂,或许有运数的几率在内,也无不是察言观色经略有方的,再看不过此事,在此际朝局暗涌之际,大人们哪有他顾的时间,况且只消忍着等得时局稳定下来,有得是机会清算。就算实在等不及想从中得到所想,做了指使他人打击他的声誉的行止,也不至于被逮着还被张扬出才对。
耳边听着了的言茂什么也没有说,捧着放置在案上的仆役在收拾卧室时从耀辉枕下翻出的一沓文稿翻阅。看着放在案上,以为是耀辉的文章,就随手拿起看看,从字迹和文体上看,显然不是耀辉所能达到的境界,是谁的,显而易见了。
“心事宜明,才华须韫。萧泓不虚京中才俊之名。”合上翻阅着好几遍的散文,寻不出任何可以用来滋事的只言片语,言茂轻叹,君子心事,无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在京中行走的萧泓果然是世家子弟,心思缜密,行文的字里行间飘逸俊秀,且又严谨得滴水不漏。当初低看了此人,真是失策。feifantxt
合上萧泓的信笺,递交还与耀辉。再大悦,也不应损毁了好文章。
见得挑剔之极的父亲都放弃找茬,本应苦恼之极的言耀辉忍不住笑了起来。连父亲都找不出萧泓文章中可攻击之处,可见当初忽视了此人,着实是言家一再被牵制的主因源头。
按照预计,江氏把控住言论,言家将以受逼迫者名义出现,以揽同情。现在确定有人指使,言家只能选择只字不言,免得落下乘患相攻,落井下石之名,照着目前,民前将往何处去,已然不能再作操纵了,还是安稳得待着静观其变吧。
和耀辉所想一样,言茂也不认为言家有什么资格能让京中大人们怨怼到灭之后快的地步。
天稍近午,从东门入城三四辆马车停在了西街珍宝斋,其上走下了十几位秀丽女子,珍娘来了。
乘着载着杨家货物的商船而来的珍娘此来带来了一些侍女,也带来了家乡的一些消息。她们被接引进了扬州言氏父子暂居的偏深巷院落。
听得传报,言茂怔了怔。
看了不表示不言语的父亲,言耀辉轻声道:“快请。”
前些日从小六那里得了明示,情知这位坦言要侍奉父亲的珍娘并非是江夫人贴身侍婢这么简单,这几日也终于打听得知,珍娘的娘家杜府虽不在内城,却也是京中有百年基业的士族。至于是不是接纳她,暂且搁置,该有的礼数还是须得守的。
走出厅堂,言耀辉相迎在正堂阶下。
跨进内院,款款而来的家乡的秀丽女子们,在寂静的院落顿时张扬起甜膩的气息。
着了一身浅黄素衣,花信之年的珍娘在一行秀丽女子中自有一番旁人不能及的恬静风采。在言耀辉的相迎下,迈入厅堂,向上座的言茂道着万福,含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明年初您就要做祖父了,两位少夫人都有了。”
啊!这可是个大好消息啊。
乍然得到这个消息,欢喜的祝贺声声响起,本不协调气息当即就此冲淡。无疑,坦然、温和、得体的珍娘在行止上没有可挑剔之处。
同行而来的女子们见过了老爷、三少,留下六位,其余的全部转送于耀晴暂居处。
“家内一切安好,得了三少荣升礼部员外郎的喜报,扬州府有头面的都来祝贺,义父大人欢喜之余又有些忧心,临行前,再三叮咛,行事须当以安平为要。”将所携带而来的一些家书呈于言茂,珍娘轻轻而语。
拆阅了家信,众兄弟的思量之情跃然纸上,看得言耀辉心中暖洋洋的。从信中,也得知珍娘拜了杨老爷子为义父,帮着料理家中事宜,这次来京,是担忧着他的外公着请她前来探看的。
不好判断父亲的意思,合了家信,耀辉亲自端来椅子请她落座。既然是外祖父认下的义女,那就是长辈,称呼她为珍姨,礼敬她为上宾,就是理所当然了。
回以一礼,珍娘还是侧立一边。她并没有要成为什么的想法,能敬奉一位值得倾心去爱慕的男子,对数十年来心绪波澜不起的她而言,是件幸事。
风华楼中所发生的事和父兄们的烦恼顾忌皆没有影响到扮着乖的言家小六,身为江氏内当家,他要忙的事情很多。
人情往来,天经地义。京中贵胄公子千里迢迢往塞北祝贺他的婚事,难得来京,怎可能放弃叨唠的时机?
抱抱被父亲退还回来的小避尘之后,召集着同样禁足的铭文,开始正式处理随之送至的大箱子,这里面都是给远赴塞北小城为祝贺他和江暮大婚的宾朋的回礼。
瞄着箱中装裱精美的画轴,一旁的汉子们齐齐抖动着眉峰,哎,急着上京的少夫人嫌麻烦,招着会作画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命题画了一些塞北风光画,再拿去装裱一番,配上个精美匣子,此就算作送与京城公子们的回礼了。
不看黑虎他们不忍的脸色,言家小六哼哼着,京中的大人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京官和地方衙署往来又是忌讳重重,再如何费心费力费银子,也招不到好,何必和自己的荷包过不去。不用招呼,铭文捧来准备好的空白帖子,翻出夫人准备好的名册准备对着抄录。
看着这个华丽丽的回礼名册上的一个个名目,两位服侍在一旁的老管家瞧得怔着了,给朱门大户送礼可是件很讲究的事情,一般须得都以“敬”之名,这样不打招呼,照此一家家送“礼”?若是那些高门大户不给面子,岂不是难堪之极。
两位忧心忡忡的老管家的顾虑很快就被打破了。
前些日被各自家主叮嘱着对江氏严防死守的各府家仆已然换做了另一番面孔,对送上门来的“回礼”,不但殷勤的收了下来,多半还客气得塞了锭跑腿银子以示好。
这桩明显是狐假虎威逼到门上的糗事,在翘首企盼中成了一桩让人懊恼到哭笑不得的趣事,现今,要是谁家没被拜访到,反倒成了很没面子的事情了。没办法,未到晌午,风华楼一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再不愿意,也没人愿意被不知分寸的江氏冠以“对王上的圣意污蔑质疑”之名。好在,守着默契的各府都收下了回礼,永固王府亦未例外,法不责众的心思下,各家都还算安心。
见得来自家乡的婢女,得知珍娘从家乡转道来了京城,耀晴和铭文欢喜不已,稍作整理,立即往京中西街去,得好好询问询问在家乡的哥哥们的现状。
为了今日风华楼之事端,外城巡视的禁卫军也提高了精气神,严谨得巡视四方,远远见得对面而来的塞北江氏男儿媳的车马,为首的队长当做没见着的,转身领队从另一个路口横穿了过去。如今,京中有着默契的共识,姓言的一家子人全是祸害,想保得身家安平,就绝对别去沾染。
从另一个巷子穿了出来,瞅着远去了的车马,知晓些内幕的都盘算起来,在京的言家父子三人今日聚在一起,莫不是又想算计什么?哼,一心和这样人家攀亲,萧大公子真有胆识。
第七十五章
言家暂居的京城西街深巷小院的内院中很安静,一并旁人都退避在外院。
他人无端的臆测没有影响到聚在一起的言家人为自身脱身而商议的忧心。压下见得珍娘的欢喜之心,小六挨着父亲身边,介于现状,相聚一堂的全家是没有欢歌笑语的心思。
邀得江暮、小六过来相聚,是为了言家耀辉脱身之事商议商议。
一再借着时机行事,处处自认为皆安排妥当,却一再出着纰漏,不提以往,单是今日风华楼上一些人被“指使”言辱小三一事,已然大大出乎所想,言茂摇头,“外人都眼见是言家把控民意,其实,言家已然被困顿了手脚,再难舒展。”
难得参加言家的小九九聚会,江暮抬眼直言道:“这件事是很蹊跷,以我看来,要么定下将萧泓往死里计较,要么尽快安排耀辉出京。两者选一,不要再犹豫耽搁。”
将萧泓往死里计较?说得真轻松,对言家而言,就算再懊恼,再烦恼,也远不足以坚定下致以他人于死地的心思。况且,萧泓已经脱身京师,去了军营,回京的机会寥寥,此时此刻,陷自荐卫国的萧泓于生死不覆,言耀辉做不出的。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至于走……,要是能走,早已离了喧哗。根本就没想留在京中的言耀辉点头同意后者,是须备下妥当的法子离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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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满则亏,脱身为重。就是为了此事,请你来商议商议。”顾忌再多,也不能在暗手只只、禁忌重重的京中待了。
言家小六摇着扇子思虑着三哥如何能理所当然的出城回乡。
一旁的珍娘含笑,低声道:“这不用担心,明日早驿站会递来急报,投书告之太爷身染重病,急招贤婿贤孙归宁孝敬床前。约好,一连九日,每封皆是告急家书。”她就是为此而来的。
这话听得小六眼睛一亮,哦,好主意。家信通过驿站,也多了可信度,朝中以孝道传世,如此一来,三哥离开京城就理所当然。
“耀辉坐船半路转道,就由得你来安排了。”言茂叮嘱着江暮,江氏派个人接应一下耀辉,应该不算难事吧。
“为什么三哥不直接回家?”可想哥哥们的小六抬头瞧要。回了家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全家一起上,谁怕谁,何须在京中受憋。
言耀辉按着小六,轻轻摇摇头。小六沉默,正是不能将其是非招惹回家乡,影响得其他哥哥们的前程,三哥和爹爹才在京中如履薄冰。
看了一眼言家小三,江暮轻轻摇摇头。
这番异动被言家人捕捉到了。在言家人看来,江暮是个性情很沉闷的人,但,显然绝非是纨绔子弟。
“这样安排,可有什么不妥?”言耀辉轻声询问。
江暮抬目道:“耀辉,你应看得出,将内城宅邸赔偿于你,无论法度还是理法,都不是京兆府敢判的。这已经明示了天家要促成婚事之意。”
不满江暮过于直言不讳的小六此际也不言语。被他们暂居着的宅邸太过奢华了,嵌金镶宝的把玩之物随手可见,就算得赔偿,远不至于相抵得到如此豪宅,终究,天上绝对不会平白掉金子,想不对此心存疑窦都不可能。
听得此言,言耀辉顿时默然。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一直不愿意去承认。
“若是判断为真,再多应策,天家都不会如你所愿。现在不是犹豫不决于心不忍的时候,只要你决心坚决不嫁萧泓,不想再与萧泓有纠葛,那就将萧泓置于死地,一了百了。事成之后,我有百分百把握将你直接带出京城。虽然往后须得永居塞北,但再无此烦忧。”江暮看了表情都有点僵的言家人,语风一转,折中道:“要么,我去见萧泓谈一下,他若执迷不悟,你再定下决策如何?”
言家人都看着江暮,江暮一再言出杀戮,究竟从中看到了什么?
猜测间,轻拍院门声传来,束手一侧的黑虎过去开了院门,嘀咕声声,合了院门,拿了一封信转身回了厅堂的黑虎的表情有些僵,将信件迭交于言家三少,低声道:“禀告亲家老爷,刚才萧府着人来禀告,萧将军得知了三少被士林儒生声讨之后,当即自缚请罪于军中,求罪贬往塞外,在刚才,已然被押解入了城,移交了兵部,明日会审定议罪名。”
……
萧泓又回了京?拱卫京畿的京郊大营是菜市场吗?说进就进,说出就出?听得不知该气还是该恼的言家人还没全然反应过来,一声断裂之音震荡响厅堂。
注目看向发音之地,一边坐着的江暮将所坐的硬木扶手捏得粉碎。厅中气息顿起寒气。
看着江暮,言家人总算见识到了何谓为杀机森寒。
禀告完的黑虎退后一侧,缓缓伸手将探着脑袋一个劲瞧着的铭文的脑袋压了下去,少主生气,可是要见血的。
江暮缓缓道:“怕是萧泓要借此机,欲了结此事了。”
举着扇子遮着脸上的表情,推搡着父亲,从没有见过江暮发火的小六催促着尊长的父亲先行起问。
“你有什么理由这样断定?”言茂看着为萧泓回京而发怒起来的江暮。
“他回京也好,借此要是能将他贬职往塞外,平息这场是非就再好不过了。”心生不妙的言耀辉宽慰着父亲,也宽慰着自己。看了看手中的信,既然是要看的,还是不藏着掖着,拆开看看再说吧。
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