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定山没料到他问得这样直接,但时至今日真相大白,他的这些心思早已是纸包不住火,与其矢口否认,不如大方承认,反正他量楚昭然不敢拿他怎样:“是。”洪定山回答地毫无愧疚。
亲耳听到这个预想中的答案,楚昭然嘴角的笑容仍是免不了泛起一抹自嘲:“第二个问题,师父是否根本无意将珊珊嫁于我?也根本不会让我继任远山派掌门,无论我与珊珊的婚事成功与否,师父都会将它当成要挟我背叛叶闲庭的筹码,是不是?”
洪定山看着楚昭然,眼里眯缝着精光,他平日里只当这徒弟谨小慎微,性子又懦弱,没想到他也有胆子当面质问自己的时候,洪定山讪笑着:“是。”
楚昭然的笑容越来越惨淡:“第三个问题,师父,您还恨着昭然吗?”印象里,叶闲庭也曾经这样问过他。
洪定山眼里的憎恶之情愈甚:“哼,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把他挫骨扬灰也抵消不了我对他的仇恨,你是他的儿子,他的罪就是你的罪,每次想到你就会使我想起你爹,就让我想要作呕!我看到你就恨地牙痒痒,活着恨,死了也一样恨,就跟你爹一样!”
楚昭然身上一颤,但是很快,他恢复了平静,那双清透的眼睛就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碧空,透过它,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徒儿从未恨过师父。”
洪定山怔住了。
“最后一个问题,谦谦君子,昭然如玉。昭然二字清雅隽永,师父如此恨我,为何还要为我取这样一个名字呢?”
昭然,昭然,可惜他不是谦谦君子,只是卑鄙小人。
洪定山缄默,长久未语,楚昭然迟迟不答便转身离去了,洪定山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神里透出几分疑虑,还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思考……
泰山脚下的暮沉客栈今天生意冷冷清清,除了小猫两三只,就只有哈欠连天的掌柜和店小二,冬日的午后白天特别管,暮霭沉沉之中又是一天过去了,掌柜的手指慢悠悠地拨着珠算计算一天的盈余,忽然眼角的余光扫到廊下的角落里,眼中露出不快,用手中的笔敲了一下小二的脑袋,示意他去解决那个麻烦。小二睡得好好地被敲醒,自然没好气,拿了块抹布走到廊下,那里蜷缩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衣服被撕扯成一条条黑乎乎的泥条儿,隐隐透出血迹,身上的伤口溃烂流脓,浑身散发出臭气,店小二嫌恶地捂着鼻子,挥舞手中的抹布,像赶苍蝇似地去赶那个乞丐:
“去去去!都是你这丧门星堵在这儿把客人都吓走了,要死滚别处死去,可别死在我们店里,真是晦气!”
那乞丐的身体动了动,沙哑的嗓音幽幽响起:“死不了……给我一口酒喝,我起码能撑到明年……”
小二一听都笑出了声:“拉倒吧!你个臭叫花子还会喝酒?”
那乞丐的声音虽然虚弱,语气却含着笑意:“我不仅会喝,我还闻得出来……你们这店里三层以下有个酒窖,里头藏着极品花雕,起码有十年陈……”
听他这样一说,小二都不禁感到神奇:“真见鬼了,我们店里的酒窖藏得可隐蔽了,怎么叫让你这叫花子一闻就闻出来了?”
掌柜的在一旁听见之后对小二说:“你听他瞎说,肯定是哪回你进酒窖里拿酒被这臭要饭的看到了,胡诌来蒙你呢。正好厨房里还有两块马蹄糕和半壶客人喝剩下的竹叶青,你拿去给这花子喝了,叫他赶紧喝完赶紧走,别打扰我们做生意。”
小二应了声,去厨房拿糕点和酒,放在乞丐面前说道:“臭叫花子听好了,我们掌柜的好心赏你半壶酒喝,你喝完就快走吧,省得熏得我们这儿臭气熏天。”
那乞丐拿起酒壶晃了晃,问:“怎得有酒无杯?”
“啧,就一臭叫花子还瞎讲究,给你酒喝就不错了……”小二嘴里唧唧咕咕,但为了早点摆脱这乞丐只得不情不愿地取来一只酒杯,搁在地上:“喏,你的酒杯。”
乞丐坐起身来,一手提壶,一手执杯,气定神闲地将壶中的酒倒入杯中浅酌,完全没有饿了好几天的狼狈,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优雅,慢条斯理地,看得那小二那呆了,抓了抓头发,嘴里念叨着:“没想到这臭叫花子还挺会品酒的……”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巨响,紧闭的大门被踢开,沉沉暮霭之中出现了一个绿衣少女。小二见有客到,赶紧打起精神,笑嘻嘻地迎上去:“这位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滚。”绿衣少女板着一张脸,冷若冰霜。
“姑娘,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客房,有天字一号房,天字二号房,天字……”
“滚!”绿衣少女手中的鲛筋软鞭一出,一排桌椅顷刻间成了碎片,掌柜和小二吓得屁滚尿流,夺门而出,立马消失了踪影,效率实在是高。
“许久不见,洪姑娘为何如此大的火气?”那乞丐不慌不忙,慢悠悠地问。
“哦,我差点忘了,现在或许应该称你为,楚夫人?”
洪珊珊脸色阴沉地可怕,只听她冷笑道:“究竟是楚夫人还是洪姑娘,叶教主难道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叶闲庭笑了,狭长的凤眸含着促狭:“楚夫人说笑了,你与茗儿之间的事你们夫妻尚且不清楚,我这个外人何以知晓呢?”
洪珊珊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叶闲庭你这恶心的害人精!都是你害的,害得昭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神情憔悴,形容枯槁,他不再对我笑,不再对我说话,甚至还为了你这个妖人打我!昭哥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润的昭哥,他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已经被毁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听见楚昭然现在的状况,叶闲庭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但只是稍纵即逝,很快,他又换上了原先的波澜不禁:“他本来就不是你的昭哥,他是我的茗儿,你觉得他变了,只是你没有那么喜欢他,或者,他压根没那么喜欢你。你自欺欺人,又何必怪到我头上?”
洪珊珊一愣,虽然并不完全认同,但不可否认,叶闲庭说的话很一针见血,是她在自欺欺人,说什么楚昭然移情别恋,楚昭然有负于她,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了解楚昭然对她的真实感情呢?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她在自欺欺人罢了……
洪珊珊的笑容比外头的黄昏还要惨淡、凄美,她的声音像是落日里的花朵,挣扎着,不甘于萎谢的命运:
“对,你说的没错,是他没那么喜欢我。从小到大他一直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对我好,对我温柔,什么都顺着我,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小时候我说将来要嫁给他做妻子,他总是笑笑,从不说好,也从不说不好,我早该猜到他的心思,我也早知道他对不是那种喜欢。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想要赌一把,赌他这些年对我的感情,我不信他这么多年对我好就没有一点感觉?我不信我为他做了那么多,难道就不能赢回他的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叶闲庭看着洪珊珊的笑,眉峰一挑:“所以,你是要杀死我,然后让他回到你的身边?”
“不。”
洪珊珊摇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表情之中有疲惫,有凄绝,还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会杀你,如果我杀了你,昭哥会恨我一辈子。但是相反的,如果你杀了我,昭哥也会恨你一辈子,既然他这一生都不会爱上我,那我宁愿他谁都不爱,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珊珊拔出匕首往自己的颈上抹去,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叶闲庭吃了一惊,想要阻止,但已经晚了,锋利的刀刃抹过她的颈项,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叶闲庭满身。珊珊倒在血泊中,已然气绝,但那双眼睛依旧睁着,睁得大大地,注视着他,眼里的讥讽已经凝固了,像是在重复着她临死前的那句话——“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了,叶闲庭的心情从最初的惊讶,到平静,再到死灰一般的寂静,躺在地上的珊珊身子渐渐冷却了,地上的鲜血也凝固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地,瞪着他,嘲笑他。
“咣当。”
意料之内的一记声响,但因为等地太久,让叶闲庭以为是他的幻听。叶闲庭用手摸了一把脸,一手红色的血,他的视线也是血一般的红,从他的眼里看过去,只能看到暮光之中站着一抹模糊的身影,看不真切,差点也以为是幻觉。
“你……杀了她……?”楚昭然的声音在颤抖。
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叶闲庭垂下眼睑,等待情绪沉淀的过程,等到再次张开双眼,凤眸之中一片清明坦然:“是,是我杀了她。”
楚昭然承受不住太大的刺激,不停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为什么……?”
叶闲庭长出一口气:“她抢走了你,又唆使你背叛我,所以我恨她。你杀了我为她报仇吧。”
“刷——!”
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叶闲庭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那一阵剧痛的到来,可是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张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副令他震惊的画面——楚昭然跪在他面前,手中的剑却直直地刺入了自己的心窝。
“茗儿!!!”
抱住楚昭然软倒的身体,叶闲庭赶紧用衣服按住伤口,可是鲜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里涌出来,人生之中头一次,叶闲庭惊慌失措,楚昭然的生命不停地从他的指缝中流失,怎么也止不住。
“茗儿……是不是痛?哥哥帮你拔出来好不好?……不要怕……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楚昭然勉力张开眼睛,他气若游丝,面色苍白如纸,看着叶闲庭慌乱的神情,他轻声地呢喃着:“……刺你的……一剑……我还给你……这下……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叶闲庭抚摸着他渐渐失温的脸,心痛如绞:“傻瓜!哥哥不要你还,哥哥什么也不要你还,你什么也不欠我,我只要我的茗儿好好地活着!”
楚昭然嘴角费力地勾出一抹苦笑:“我的出生……就是罪孽……现、现在罪偿完了……我也终于……解脱了……”
他的气息渐弱,眼里的光芒渐渐涣散,叶闲庭心头一震,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不让老天爷带走他,不让黑白无常伤害他,用哀求的口吻一遍遍地唤着:“茗儿,不要走!……不要走……茗儿……”
楚昭然感到视线渐渐模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门外晚霞渐淡,在屋内投进一室的红光。
“……哥哥……天空好红啊……”
好像月下飘落的花瓣的颜色,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伴着他,在温暖的怀抱中安然睡去……
☆、第53章
正派武林把幻冥岛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任何有关长生蛊的蛛丝马迹,一众门派弟子既失望又不甘,在幻冥岛上逗留了许久仍不愿回还,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林震南接到了尹灵的下的战书,书上指明三天后的子时他会等在幻冥岛西侧的入海口,到时候只准林震南一人前来,这是属于他们两人决一生死的时刻,任何人不得打搅。
三天之后的子时,林震南准时赴约,尹灵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那里,背对着他站在高高的山巅之上,头顶上悬挂着一只大大的铁箱,脚下惊涛拍岸,卷起海面一片苍茫,林震南施展轻功掠上山巅,听到他的脚步,尹灵回过身,月下的脸庞熠熠生辉。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林震南怔住了,因为眼前这人和二十年前如出一辙,一样飞扬洒脱的脸,一样精壮有力的身型,就连脸上那轻狂的笑容都与记忆里一模一样,时间好像在他的身上停滞住了,一动不动。
“一别十五年,想不到尹兄还是这副模样,想起往昔,林某真是感慨万分。”林震南面上含笑,滴水不漏。
尹灵没他那么爱装,嘴角一撇,露出一抹直截了当的讥笑:“是啊,十五年了,我还是这个样子,可你,却已经老了。”
林震南脸色一僵,“老”这个字他是最忌讳,自古良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叱诧一时的豪杰不愿接受自己老去的事实,尤其是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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