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而同看到了一副画面——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月下轻盈飞舞,追逐不休。
飞过后山,飞过花圃,飞过幻冥岛每一处的房檐,最后叶闲庭在一间房顶上嘎然止步,说:“不比了,我输了。”
他的面色如常,没有出汗也不喘,反而是楚昭然,因为内力还用地不大自如,出了一身的汗还喘着粗气,叶闲庭自愿认输完全是出于对楚昭然的关心。可是楚昭然血气方刚,不愿让他看轻,倔强地说:“不行,今天一定比个输赢出来。”
叶闲庭闻言轻轻一笑,凤眸中透出狡黠的光:“既然如此,我们就换个比法吧,谁摘满五朵花谁就是赢家,一、二、三、开始!”
楚昭然还傻愣愣地站着,叶闲庭已经箭一般跃了下去,他的动作迅捷有如苍鹰,翩然一掠,五朵红色的木槿轻巧在手,同时他的身形优美如同孤鹜,足尖点地飞回屋顶上,披戴着一身银色的光辉,像是整个人都在发光。
“嘿嘿,这下你输了。”叶闲庭狡黠地说。
楚昭然不服气:“刚才不算,我都还没准备好呢。”
“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是输了,要乖乖接受惩罚。”
楚昭然气闷,等着听他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谁知叶闲庭只是浅浅一笑:“我的惩罚就是罚你坐下来,不许再比了。”
楚昭然一怔,但见他已经先不步坐下来冲自己招手,脸上微红,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人月下对酌,你一杯,我一杯,夜渐渐深了,幻冥岛上逐渐安静了下来,不知是醉的还是方才累的,楚昭然感到月色朦胧了起来,人有些困。
“茗儿。”
“嗯?”
“我闭关这些天,你一定要保护好千叶教。”
楚昭然默然,许久没有应答,叶闲庭轻声问:“睡了么?”,楚昭然干脆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睡去,耳边传来叹气声,紧接着身上一暖,已经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为了让他睡得更安心,他的脑袋被固定在那人的肩窝里,他能听到那人轻浅的呼吸声,还有那人的声音:
“到底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叫我一声哥哥呢?……”
第二天早上,楚昭然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宿醉之后头有点痛,有一瞬间他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里他喝醉酒睡在了叶闲庭的怀里,梦里叶闲庭在月光下用飞叶落花为他下了一夜的花瓣雨。直到他在自己的发间发现了一片萎谢的木槿花花瓣,才惊觉昨晚的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只是梦里有叶闲庭,醒来却只剩下他一人了。
十月十五离十一月初九只有二十五天,在这二十五天里楚昭然每天都坐立难安,惦记着武林正派围攻的日子,每时每刻都处于矛盾之中,偏偏千叶教事务繁多,他对着别人又不能表现出来,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时间久了都快压抑到发疯。
他想过逃走,想过不去面对这些,甚至想过去把那张地图追回来销毁掉,可是他在柴房徘徊了一日又一日,终究没有再见过那个火头工,他会联想林震南和师父他们已经到了哪里,会联想再过几日的夜晚这片平静的世外桃源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一想到这些心就会狂跳,一波又一波的不安充盈满了心房,不停膨胀,随时都会爆炸。
不止一次,楚昭然问自己:这样做真的值得吗?为了一群轻视他的人,为了回到那个不愿承认自己的地方,付出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思索了无数遍,搜索枯肠也得不到答案,因为楚昭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已然被那个地方的规则从同化,就算那里拒绝他的存在,他也不得不削尖脑袋往里头挤,谁叫他是楚昭然,不是叶若茗……
十一月初九的晚上露白风清,分外安宁,楚昭然怀揣着一颗无法平静的心偷偷来到海岸边,遥望漆黑一片的大海,眼眸里的情绪闪烁不定,海风凛冽,可他的手心却沁出了汗珠,时刻注意着海面上一动一静,心悬着一个晚上,漫长的黑夜里明月高挂,潮起潮落,却始终没有出现预想中的船队。第二日天明,楚昭然望着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海面,满心疑惑,但同时又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楚昭然以为林震南他们定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暂时无法成行,料想着再过五天叶闲庭就出关了,到时候就算他们前来也未必能把岛攻破,只要放下了心里那块大石头,楚昭然轻松了许多,可仅仅只是过了一天,楚昭然就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十月十三的晚上,他在睡梦中硬生生地被一阵厮杀吵醒,外头到处都是兵戈声与惨叫声,楚昭然慌忙拿起佩剑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去,可是刚打开门,几道黑影迎面扑来,楚昭然与他们交手了几招,忽然一道黑影绕到他的身后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哑声问:
“楚昭然?”
楚昭然说:“是。”,黑影将匕首抵到他的背部,语气充满了威胁:“路上黑,我们护送你。”言下之意就是要他别搞小动作,最好一路上老实点。
楚昭然瞬间醍醐灌顶,原来他也不过是被算计的棋子之一,一方面,林震南他们利用他获得幻冥岛的机关地图,另一方面,因为忌惮他与叶闲庭私相授受,他们故意透露给他错误的时间,恐怕如果他选择了告诉叶闲庭,那么此时此刻等待着他的就不只是抵在咽喉上的匕首,而是划开喉咙的锋利刺刀了。
猛然惊醒,楚昭然没有悲哀,只觉得讽刺,讽刺地想笑。
路上时不时传来千叶教徒的哀嚎声,脚底下踩着鲜血,地上随处躺着尸体,有的怒目圆睁死不瞑目,有的死状可怖表情扭曲,楚昭然不去看,不去听,他怕只要一对上他们的眼睛,这些尸体就会从地上跳起来,质问他为何要害死他们。
走到露天,幻冥岛上天空已经被鲜血似地火焰照亮了,刺眼的血光延伸到夜的尽头,将所有的杀戮与罪孽包裹在里面,血腥味浓重到窒息,楚昭然一行绕开障碍一路疾行,可纵是如此身上依旧沾满了血,在没有止尽的红色里跑了不知多久,前方传来一阵兴奋的喊叫声:
“千叶魔君被抓住啦!”
楚昭然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挣脱开桎梏冲进人群之中,他看到了林震南、洪定山、陈金荣、洪珊珊,以及昔日的那些同门,他们脸上的表情有冷漠,有轻蔑,有鄙弃,目光汇集在人群之中的那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遍体鳞伤,平日里一丝不乱的头发此时凌乱地披在肩上,他全身上下所有的伤口汩汩地冒着血,仿佛随时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就算已经虚弱不堪,就算现在的状况是个人都可以在他身上划下伤口,他也笔直地站着,挺立在那里,傲然应对其他人敌视的目光。
“叶闲庭,你的千叶神功进行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强行中断,真气逆行,早已是内伤深重了,再加上一身的外伤,劝你还是莫要负隅顽抗了,若是交出长生蛊,或许我还能留你全尸。”林震南假惺惺地说。
“我却不知林盟主竟有这个爱好,趁我走火入魔之际几百人一齐上,攻击我这个受了内伤的孤家寡人,哈哈哈,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武林正派的比试规矩,真是叫我别开生面啊。”叶闲庭受伤颇重,气息紊乱,声音并不大,可是他的目光清明如炬,含着嘲讽,让在场大半的人无地自容。
林震南目光一冷,他手下一名小喽啰见机狠狠一脚踢在叶闲庭的膝盖上,咔地一声,膝盖骨生生断裂,叶闲庭单膝跪倒,口中吐出一大滩鲜血,洪定山见状讥笑道:
“叶闲庭,你和你爹一样蠢,轻信他人,对付你这种作恶多端的魔头不需要讲究江湖道义,念在旧相识一场,我就大发慈悲,让你感受感受你爹当年受过的折磨再死吧。”
说完,洪定山使了眼色,陈金荣会意,举起剑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楚昭然看不下去了,不愿见到那人被羞辱的模样,不忍见他低下高傲的头颅,想要给他一个痛快。他猛然抽出剑,先一步,向叶闲庭刺去!
他的动作太突然,等到所有人发现之时,剑头已经刺入胸口一寸,再往下,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叶闲庭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
“茗儿……”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的爱,楚昭然目光一颤,几乎就要反悔,可是他硬了硬心肠,低喝道:“住口!我不是茗儿!”
叶闲庭自嘲地笑了,问道:“为什么……茗儿……为什么?”
楚昭然强迫自己用残酷的声音说着:“因为我是楚昭然,因为我不想做魔头的儿子,我不想做魔头的弟弟!”
说出心底深处深藏已久的话,楚昭然非但没有一丝解脱,相反地,他能听得到心头滴血的声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个人的。没有勇气直视那人的目光,楚昭然别过头,可是那个人的声音却像是罪恶的毒蛇,钻入他的心底,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血肉:
“原来,做我的弟弟让你感到那么羞耻吗?哈哈哈哈……茗儿,做我的弟弟让你感到那么羞耻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闲庭仰天长笑,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看着他笑得那个疯子一般痴狂,一边笑一边大口地吐出鲜血,可还是不停地笑,鲜艳的火光中,他的脸庞绽放着凄绝的美,那样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睛。
楚昭然手腕颤抖,拔出剑头,血珠喷涌,溅在他的脸上,眼睛里鲜红一片,一如那一夜月光下的花瓣雨。
“动手吧,我只能接受死在你的手里。”叶闲庭的语气很平静,像一尊没有悲喜的佛。
就在此时,头顶的山坡上传来两声稚嫩的喊声:“教主!”石头像雨点一般砸下来,在场众人慌忙躲避,小甲小丙小丁带领着残余的千叶教徒趁机冲进人群奋力拼杀,小甲藤蔓似的长发卷起如鞭,绕住叶闲庭的腰,将他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在其他人的掩护中节节撤退。林震南识穿他们的计谋,喊道:“追!”,几名门派弟子施展轻功跃上山坡,将搬动石头的小壬小癸两兄弟双双砍杀。
一路奔逃,一路厮杀,随着离出船口越来越近,叶闲庭身边的教众也一个个减少,到后来只剩下小甲小丙和小丁三个,跑到海岸边,林震南带着一队人马追来,小丙小丁见情势危急,对小甲说道:“快带教主去另一个出船口!”,小甲焦急地问:“那你们呢?”两人异口同声道:“我们留下,你快带教主逃出去!”,眼看着追兵将近,小甲只得含泪带着叶闲庭离开,身后,火光冲天,两人的身影顷刻间就被红色吞没了。
小甲背着叶闲庭赶到另一个出船口,那里漂泊着一艘小船,小甲将叶闲庭放入船中,身上的伤口一痛,叶闲庭从昏厥中痛醒过来,看着孑然一身的小甲,忙追问道:“小丙和小丁他们呢?!”
小甲为了不让教主担心,强忍住悲伤,掩饰道:“他们……他们去救剩下的教众去了……”
叶闲庭何其聪明,看到她的表情就已然明白,想要挣扎着起来,小甲已经抢先一步封住了他的穴道,叶闲庭无力地躺在船中,着急地问:“小甲,你要做什么?”
小甲只是默默地脱下叶闲庭的外衣,穿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带着凄然的笑容:“教主,林震南在另一个出船口搜不到我们,很快就会找到这边来,他们人多势众,若我们一起上船,一定会被他们抓到,那么小丙小丁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所以,为了多帮教主争取一些时间,我这就去引开他们。”
叶闲庭呵斥道:“你疯了,不许去!听见了没有?”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小甲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解开绳索,推舟入水,用内力将船推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小甲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毅然决然地冲了回去:
“教主,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幻冥岛上的火焰越烧越旺,像是把天空都分割成了两块,一头,是烈火焚烧的炼狱,另一头,是冰寒肆虐的永夜……
☆、第50章
时隔一年重回天绝山,山上的事物还和原来一样,甚至连下山的时候山脚下那丛小花也依旧娇艳地开放着,熟悉的人,熟悉的景物,给人一种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一到天绝山,龙煜就带着徐韶云到处跑,像个得意洋洋的小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山上每一个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