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有趣,你说来听听。”
萧子倩又是一揖,才道:“在秦地,一直流传着一句血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以子倩揣度,或许正是因为这句誓言,才让贫弱的秦国从陇西的大山里打杀出来,诸侯卑秦的时代在孝公手中结束,商鞅变法复国富民,秦不但夺回了函谷关,还一战威慑山东六国……”
坐在最后面的商橒听这一席话可谓是听得心惊胆战,话说她这位老乡也太有不怕死的精神了,明明知道主位上的人是谁,居然还敢这让揭老秦的伤,如果是秦王赵政的话,商橒觉得,他一定会抚掌大笑,可这是秦皇赵政啊……虽只是一字之差,可稍有不慎,说不定会被夷三族什么的……
跪坐在前排的张良脸色也好看不到那里去,他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这丫头平时看起来呆呆的,怎么到这个关键时刻却又不犯傻了?如果萧子倩此时将头稍微往左边偏一下,她会看见齐鲁三杰皆带了担忧的眼神在看她,尤其是张良,漆黑的眸子里还隐藏了怒意,如果这一关过了,估计张良会让她死得很惨。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坐上的始皇并未因萧子倩的话而大发雷霆,反而渐渐地在呢喃着这句秦地的血誓,自秦统一,他有许多年没有听见这句话了,萧子倩倒是让他想起了许多的往事,那些尘封已久的事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无法向人诉说,也不需要向人诉说。臣服天下的王者之路,本就该是孤寂的。
他难得地微微一笑,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出言为难,甚至心情大好地让萧子倩退下——反正萧子倩在阴阳家的掌控中,他不担心。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他才开始步入此次到小圣贤庄的主题——泰山封禅。
这件事情商议了很久,直到日暮西陲时始皇的车架才从容离开小圣贤庄,萧子倩悄悄拉了商橒从后门溜走,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张良不会放过她的,前段时间是背《诗三百》,这次这么莽撞地冲出去,她觉得,如果不让她把藏书阁过一遍,那就不是张良。
走在林间小道上,商橒调笑了一番,然后提议去有间客栈,反正此时已经很晚了,去哪儿都不方便,而且还很无聊,那还不如去喝一杯,她与萧子倩,还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二十二、长相思
静夜月色深沉,唯有有间客栈的雅间还灯火未歇,歌声不绝。两名女子皆很不成体统的在一起喝酒,吐露着各自的心事,怀念着昔日的一切,有的没的说了一堆。最后只剩了看着彼此的脸傻笑,商橒说其实她不讨厌这个时代,虽然各种不方便,要什么没什么,可是,这个时代,有颜路,有她渴慕的文化氛围。萧子倩对她的这一番话表示赞同,只是她从未离家太远,连上大学都离家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而这次……她说她什么也不会,就算有张良护着,也总是免不了被人嘲笑。
颜路与张良在庄内找不到她们,自然而然的会想到有间客栈,当他们站在雅间门外时,却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歌声,唱的是《小雅》中的《鹿鸣》,可曲调却是大为不同——少了一点儿中正平和,多了一丝切切殷勤。
商橒与萧子倩皆说过“诗缘情而绮靡”,这样的观点对于秦代来说无疑是新颖的,甚至偏离了孔子所倡导的诗教观,颜路和张良虽然不能赞同,却也不表示反对。一门学术的发展,本来就不会只是一条道路,就儒家内部而言,荀子非孟是众所周知的,性善论与性恶论的对峙异常鲜明,就更不用说其它六派的思想了。
雅间内,萧子倩一手搭在商橒的身上,一边说,“可算是有知音了,你知道在墨家遇上的莫逸轩有多无聊么?他肚子里估计就剩《蜀相》还记得了,不过可以理解,理科嘛……”
商橒趴在案几上,声音有些闷闷地:“理科……呵,以前我也想过要学理科,可惜脑子不好使……啊,好久都没有听见这样的词汇了,我都快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你比我好,至少在学校放养了两年,我可是只有半年啊……什么都没有学到。”
“可是……阿橒,你并不差啊。”萧子倩觉得头有点儿闷,拍拍老乡的肩起身推开窗户,临窗往外看苍穹上那一轮散发着淡黄柔光的月亮。
以前不知唯有家乡明月才是最美;以前不知唯有亲人在旁才是最好。年少不识乡愁,吟道《村行》尤说美,而今已识乡愁,却唱——“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李白的《静夜思》可谓家喻户晓,或许正是因为这首诗太过烂熟于心,所以总是被忽略这简短二十字后面的浓浓思乡之情。商橒无奈一笑,敲着陶杯,缓缓低吟道: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雅间内一时沉默无语,气氛似已凝滞,带着思乡怀远的忧伤,望着月光洒下的银辉,路旁斑驳的树影……一路蜿蜒而去,却蔓延不到回家的路上。
正想说什么打破僵局时,萧子倩似乎听见门外张良在喊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会儿,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幻听,后来屋内响起了三声敲门的声音,坐在榻上的商橒就不淡定了,这样敲门的方式她再熟悉不过,不紧不慢的,除了颜路不会有第二个人。心中阴霾顿时就扫去了一半,她立刻从席上爬起来,在萧子倩耳边问道:“我们是装傻呢还是装傻呢还是装傻?”
门外的张良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想到今日在小圣贤庄的一番言论,萧子倩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孩子……你没听说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么?”
“……”
虽然被商橒拽着,但是萧子倩还是把雅间的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颜路与张良绝尘的脸,丰神俊朗,文采奕奕。萧子倩傻笑,商橒则躲在她的背后。颜路没说什么,只是信步走进了雅间,在案几旁静静跪坐了下去,而张良,则是满脸笑意的看着与商橒穿同样衣服的青衫女子问:“倩儿,跟我走?”
萧子倩依旧傻笑不说话,她身后的商橒则是小声地在萧子倩耳边说,“每次张先生唤你倩儿,我都觉得好文艺……”
萧子倩没理会她的调侃,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太文艺,可是张良就是喜欢这样唤她她也没有办法,横竖不过是一个称呼,不需要太认真,况且张良在人前都是喊她子倩的,只有在自己人面前才会喊倩儿。
等张良与萧子倩走后,商橒把门关了,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颜路瞧,他自走进这个房间就一直没有说过话,唇边挂着的淡淡笑意看着案几上的杯盘狼藉。她们唱的《鹿鸣》,她们说的话皆带了深深的怀念与伤感,可是这些,不管是商橒还是萧子倩都从来不提,在方才的那一刻,颜路感觉到了疏离,就像今日小圣贤庄萧子倩的一席话一样,张良也颇为心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两名女子?她们身上有太多的东西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偶尔流露的悲伤又是如此的深入肺腑。这不该是她们这个年龄该有的表情。一次对弈时,张良忽而曾对颜路说,其实萧子倩不过是一个呆呆的,喜欢犯迷糊的傻姑娘。颜路那时一笑而过,他身边的商橒又何曾不是这样的姑娘呢?
商橒还站在门口,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她的记忆里,颜路总是温和的,只是有时候温和之外也有强硬的一面。最让她忐忑的,还是他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刚认识那会儿还没觉得怎么样,相处久了,对他虽说不上极为了解,不过他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
好比现在,商橒就知道,颜路肯定是在生气的。
“阿橒。”颜路已然将倒在案几上横七竖八的陶杯放好,也不管她是否会到自己身边,语声淡淡地说,“子倩今日的言语,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罢?一月前我告诉你皇帝陛下会来,你并不讶异……三年了,我以为自己是了解你的,方才听你与子倩的一番话,忽然觉得……”
颜路止住话,抬头看商橒,她低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说得没有错,萧子倩今日说的一切她也同样知道,只是一些细节没有她了解得那样详尽罢了。方才萧子倩说,人活着应该有自己追寻的梦想,她的梦想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实现,所以她想去找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而张良,给了她这个理由。
木质结构的房屋在商橒移动脚步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跪坐在颜路的对面,望着他身后忽明忽灭的烛火,缓缓道:“三年前在城郊的别院,我说我是一个被抛在荒岛上的人,而先生,是救了我的水。三年后,这句话依然不会改变……或许这里的女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嫁得一个好的夫婿,可是在阿橒的家乡却不是这样,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追求,像男子一样。”
“那么,阿橒的追求是什么呢?”颜路问。
“我的么?”商橒顿了一下,忽而笑得羞赧,挠挠头,她此时的神情就恍如她还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拉着自己心上人的衣袖,她说:“先生……会恕我无罪么?你要答应了不生气,我才能说。”
颜路淡淡一声低笑,“好,不生气,你说。”
商橒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要从什么地方说起,找到头绪后便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她说:“我……从小就喜欢儒家,很喜欢很喜欢。但是在儒家里,最喜欢的是孟子,读他的文章,总有百纳海川之感,其纵横捭阖的文风一点也不亚于纵横家的气势。孟子与孔子、荀子都不同,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这番话如果是对着伏念,商橒是怎样都不会说的。她实在是不敢去调戏……不对,应该是挑战伏念的底线,对这位严谨而又威严的掌门,商橒不否认他是一位很好的老师,可是他总是冷冷冰冰的,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不明白,为何萧子倩却没有这样的疏离之感,就连颜路也时常说他的这位掌门师兄其实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关于商橒方才说的“经世致用”,颜路并不陌生,对于她的观点,他不置可否,只是像三年前一样揉着她的头,眼里渐渐堆起了宠溺的笑,“所以……阿橒是想研读儒家的典籍?”
商橒重重地点头,漆黑的眸子先是闪过一道光亮,接着就极为失落地暗淡下去,“可是阿橒才学了半年……来到这里之后,我承认自己很懒,总是睡懒觉。身边有这么好的老师却不懂得去问……先生说我不爱学,还真是说对了。”
颜路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着,其实商橒并不像她自己想的那样差,颜路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标准,所以他只能拿他所处时代的标准去衡量身边的这个女子。她明白他的心,也明白他想要什么,尤其是她的能雅能俗,实在是给了他太多的意外与惊喜。
晚风微微透了一点凉意,酒劲上来的商橒脸上开始泛起了潮红,像天边的晚霞一样有着淡淡的华美,她眸中光华流转,顾盼生辉。她说的每一句话颜路都记得,可惜商橒却单单落下了颜路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还有他。
翌日清晨,商橒难得的没有睡懒觉,推开雕花的木窗,一阵湿润清新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地上是散落的花瓣,红白相间,疏疏密密,碧绿的竹叶上还带着露珠,仿佛能滴出水来。
商橒下楼,不见颜路身影,她有些奇怪,这个时辰闻道书院还没有开始上课啊?在淇澳居的她是向来没有规矩的,常常是披散了头发晃来晃去,颜路实在看不过去时,就帮她把头发扎起来。每次颜路问她为什么不梳好头再出来的时候,她总是想也不想地说:“我不会梳,也喜欢先生给我梳。”
后来颜路渐渐地也就不问了,他们之间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而颜路的衣袖里,总有一方青巾,她还记得他第一次给她梳头的时候,她说:
“听说……给女孩子梳头是要娶她的。”
窗外一阵轻风拂过,竹林摇曳着莎莎响,层层叠叠地,如山崖后的潮汐,声声入心。
颜路的琴还放在黑红的案几上,他常常弹奏着《诗经》中的曲子,有些是她听过的,有些是她没有听过的,这上古的诗句,再配上这亘古的琴音,总有一股源远流长的感慨。微抬指尖,大弦沉吟,余音还在空气中颤动,伴随木门发出的吱呀声,那位气质高华的白衣男子似从花雨中信步而来。
她又看得痴了,而他则笑着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来到放琴的案几旁,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一曲《桃夭》,清婉悠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商橒怔怔地看着她的心上人,觉得不论他做什么都像抚琴一般优雅,让她总是能想到那位坐于榣山水湄边抚琴的那位仙人,淡淡地如水墨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