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立刻领会到了明楼的忧虑,却又疑惑道:“可是这件事情歪打误着在死间计划开始执行之初被我们利用作为构陷明台的线索,在刑讯中被汪曼春关注到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啊?”
明楼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造成恶劣的后果,于曼丽虽然不清楚明台在司格特路租房的用意,但她机变地在刑讯中以‘金屋藏娇’为理由很好地掩饰了过去。我质疑的是这件事情发生的本质,程锦云在任务执行过程中,向组织外的不确定人员透露了任务的信息,这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
明诚点头赞同:“确实如此,我也担心这位同志的行动能力和判断能力。”
明楼长叹一声:“□□书记说的‘利用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抗日’这段话是一个理论指导,在敌后这种忠奸难辨的环境里具体执行任务的时候需要我们谨慎实践,我们或许可以赢得盟友,但同时也极大地增加了自身暴露的风险。明台和她有过合作任务上的接触,思想上也正在发生极大的转变,但他的身份当时仍然是军统特工,在他们双方互不知晓对方任务的前提下,这种求助其实只是利用。”
明诚犹疑地提问:“可是,他们两个已经订婚了……这怎么好……”
明楼起身在室内开始踱步,明诚缄口,满含忧虑地望着大哥,明楼缓缓思索:“明台还太年轻,他对自己的感情恐怕都认识不清,至少就今天他和于曼丽的互动来看,他对于曼丽绝非毫无感情。他和程锦云相亲那天回到家,突然又跑进大姐的房间去睡觉,大姐对我说是他从小在不安的情况下才会有的反应,我就已经存疑。之后他又突然提出要加快和程锦云的婚事进程,我其实一直是持观望态度的,可是大姐一力促成……”
明诚接口:“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公开,程锦云在任务中如果一旦暴露,明台势必会被牵涉……”
明楼仍然双眉紧蹙:“我会和大姐说明,时局危难,婚姻之事,能缓则缓。现在上海地下工作开展实属不易,我们能调用的人手和武器实在有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我会向延安方面申请,寻机还是将程锦云转移到后方开展工作比较稳妥。”
说到此处,明楼稍缓停顿,看了一眼这个一直默默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弟弟,继续说道:“明台和于曼丽加入党组织是势在必行,我想让他们和我单线联系,尽量切断他们和黎叔那一组的接触,必须要接触的时候,还是以国共合作任务的形式进行。”
明诚惊诧地反问:“大哥,你是要在他们两人面前说明身份?”
明楼走至明诚身边,看着这个已经和自己身量相仿的弟弟、助手和战友,低沉但坚决地开口:“保持单线接触,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们的安全。阿诚,当年你所在的行动组全员牺牲的惨剧,我再也不想经历了。”
明诚的身体霎时摇晃了一下,但立刻就稳住了心神,他将信任的目光投向大哥,声音颤抖但仍然沉稳:“大哥,你是上海抗日工作潜伏线上的上级,我听你的!不管未来有多少危险,不管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一直都在!”
☆、第十八章 温柔和煦的时光
曼丽养伤的时候,上海的冬日难得的阳光和煦。曼丽能自行站立、自主行动之后,明台每天上午陪她在花园里散步,在她晒太阳的时候为她阅读报纸杂志,开始的一个星期还坚持喂食一天三顿,直到曼丽坚决向他展示了新生的指甲,表明吃饭这件事情她还是可以自己做的,明台才罢休。但他仍然盯着曼丽的饮食情况,在午饭餐后将她送入房间看她安然入睡后才在下午时分出门去面粉厂“视察”工作,然后必定在晚餐前赶回家中,盯着曼丽用完晚餐后为她擦洗、换药、为她读书解闷,逗留到曼丽入睡才回自己的房间。
明镜看着这个变成贴身护工的弟弟,不无嫉妒地跟明楼和明诚抱怨过:“别人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看他是有了搭档忘了姐姐!”明诚调侃大姐:“那你还要逼着我们去相亲!”被明镜好生一顿数落,不外乎就是:“你都这么大了,到现在也没个姑娘在身边,你大哥我是管不来了,你现在也想跟着气我是不是啊!我就纳了闷了,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仪表堂堂的,怎么会到现在一个弟媳妇都没给我娶回来!”指责明楼:“你别再跟我和那个汪曼春搞不清楚了!正正经经给我找个好姑娘回来!”胁迫明诚:“你下个星期必须去和金老师见面,不然,不然我让你大哥把你绑着过去啊!”又担心明台:“到底谁才是他的未婚妻啊!他再这样下去,程小姐要生气的啊!”
明诚每每在此时都是脚底抹油溜得快,剩下明楼一人承受明镜的责难。明楼唯唯应声,在外面威风八面,杀人不眨眼的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兼军统情报科科长兼□□地下党上海站负责人被自家大姐训得头都抬不起来。
然而明镜在详细了解了曼丽被捕、受刑的情况后,心中止不住对这个看似柔弱姑娘的怜惜和喜爱。她坐在冬日阳光下花园草坪的扶手椅上,看着远处明台扶着曼丽散步的成对身影,脑中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十余年前倾盆大雨中站在明公馆大门外撕心裂肺叫着明楼名字的另一个女孩。她看到曼丽的脸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看着明台的眼睛满含爱意,这又是一个用尽自己的生命去爱人的傻孩子啊!可是似乎明家的男人就吃一套,她看着明台扶着曼丽娇小的身躯,时不时地用手去为她整理鬓发,这孩子真的是爱程小姐的吗?恐怖连他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自己的感情归属吧?
想到这里,明镜不禁嫌弃地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笃悠悠喝茶的“就吃这一套”的另一个明家男人,自己的亲弟弟,叹了一口气,心想着随他们去吧,这三个弟弟有哪一个是肯听自己话的啊!明楼迅速捕捉到大姐的表情,立刻起身,向明镜告别,借工作为由火速逃离。
明家在上海沦陷,明楼自法国返沪加入政府工作后,终于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平静美好时光。曼丽觉得这里的生活美好地像梦境一般,最初明台还担心她会耐不住养伤期间的无聊和寂寞,可对于曼丽而言,不用迎来送往,不用灯红酒绿,不用伪装着周旋在各色人物中间,每天只是跟着明台读读书,跟着阿香学做菜,为明镜描花样子绣手绢,每晚都能安稳地坐在餐桌前团团圆圆地吃饭,已经是太美妙的日子了,这样的生活,哪怕过上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她都不会觉得无聊和寂寞啊!
明镜晚餐前等着三兄弟回来吃饭,悄悄观察着坐在厅里沙发上专注看书的曼丽,越看越喜欢这个姑娘。所以当明楼在晚餐后进入她的房间跟她提及明台的婚事,因为时局不稳,还是缓一缓的好,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看到明楼诧异的眼神,她不禁气急:“你以为大姐没结婚,就看不懂了吗?你看看明台和曼丽的样子,明台分明是爱她的,不知道这小子在别扭什么!这个时候如果让他和程小姐仓促成婚,才是会让这三人都遗恨终身的事情。缓一缓也好,让明台看清楚,谁才是最适合他的人,等他想清楚了,无论他要选择哪一位姑娘,我都支持!”
明楼闻言沉吟,低声对大姐说:“于曼丽曾经沦落风尘……”
明镜长吸一口气,双手捂口,满脸不可置信:“你说这个姑娘曾经……”
明楼沉重地点头:“她十四岁被她养父买进青楼,十六岁身染花柳流落街头等死,被一个于姓商人所救,才有了‘于曼丽’这个名字,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她的这位恩人兄长被山贼所杀。于曼丽为兄报仇,找到这三个死仇,□□他们,在新婚之夜将他们一一杀死。之后大约觉得大仇得报,生无可恋,向政府自首,在死刑室里被军统发掘培养,进军校学习,做了明台的生死搭档。”
明镜被震慑的说不出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十七岁因为父亲被汪家夺产谋杀,父母双亡的自己咬着牙带着十五岁的弟弟撑起明家诺大的产业已是悲苦,但毕竟堂兄明堂、明家的分支都给予她不少支持,而这个姑娘却身世飘零,孤身一人,被亲人出卖,半生受辱,几次濒死。难怪……难怪……明台明明爱着她却不自知,难怪在明家她一直拘谨恭肃,明明对自己、对这个家有明显的孺慕之情,但每次都是谦卑地称呼他们姐弟四人“明董事长”、“明长官”、“明先生”和“组长”。明镜初时以为她是和明家人不熟悉难免拘束,可是近三周以来,他们的关系日渐亲近,她仍然守着这个规矩,彷佛这样就能死死地保护住自己随时都能抽身的状态。
明楼见长姐缄默无语,不禁试探着发问:“大姐,你不会也因此嫌弃于曼丽吧……”
“胡说!”明镜勃然大怒:“自从上海沦陷,随后国都南京失守,上海、南京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当时还在国外,你没看到淞沪会战的惨状啊!尸横遍地,流血漂杵!男人们死疆场,女人们守城池,你知道日本人攻陷上海和南京的时候,有多少女人惨遭污辱?有多少孩子惨死在母亲的怀里?”明镜抹了一把满脸的泪:“这些被污辱的女人们有罪吗?!在乱世里被糟蹋的姑娘们都是肮脏的吗?!因为她们曾经被污辱,被□□,所以她们就不能也不配拥有爱情和幸福了吗?!明楼,你如果抱着这样肤浅的想法,你就不配做明家的男人!!”
明楼被大姐的激愤感染,也红了眼眶,他低沉的回应:“我知道,大姐,这些惨况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回到上海!我回到这里,做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
明镜上前一步,紧紧搂住弟弟,不禁在他怀里放声悲哭,哭于曼丽的凋零身世,哭自己的强撑重负,哭三个弟弟的出生入死,哭这片支离破碎、尸叠血染的如画山河。
明楼长叹一口气,硬生生忍住了喉头的哽咽,将长姐拥在怀中,流下的热泪一滴滴湮没在明镜肩头。
走廊里的明台蜷坐在大姐门外,背靠着房门,一只拳头死死抵在嘴里,泣不成声。
☆、第十九章 双重身份的伪装
明楼和明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曼丽午休、明镜带着阿香出门开始准备年货的时候将明台唤进了书房。明台这几个晚上心绪难平,辗转反侧,顶着黑眼圈站在明楼书房受训。当明楼缓缓说道:“明台同志,我现在代表□□南方局和你谈话……”明台的脑子已经彻底崩溃,看着明楼和明诚的眼神只剩下迷蒙:“你……你们……”
明楼无暇理会幼弟的蠢样子,继续开口:“明台同志,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入党申请,经过这段时间对你的考察和试炼,组织上批准你正式加入中国□□!”
明台仍然处在混沌懵圈状态,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追问:“你是政府经济委员会主任,特务委员会副主任?”
明楼挺立,回答:“是!”
“你是军统上海站负责人?”
“是!”
“你现在跟我说你是□□?”
明楼傲然回应:“是!”
明台倒退三步,双手□□额发,蹲身跌坐沙发,低吼:“大哥,阿诚哥!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明楼原本以为自家小弟会像之前发现自己的“毒蛇”身份一般疾风骤雨地大闹一场,结果发现明台迟迟沉默不语,不禁和明诚交换了一个犹疑的眼神,在沙发前蹲身,和明台平视,解释道:“明台,我们之前的伪装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的身份复杂,牵一发而动全局,所以,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对不起。”
明台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对时局、对他所肩负的责任都有了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如果之前在飞赴香港的飞机上面对王天风的劫持,他觉得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来实现自己的一腔报国热血,那么现在,尤其是在经历了“丧钟任务”之后,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认为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杀敌救国的年轻人了,他迅速理清了脑中的思绪,理会到当他都对军统失望至极,那么他的大哥和阿诚哥怎么会看不到军统内部的腐败和颓丧,又怎么会不寻找一条新的救国救民的道路。思及此,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位兄长,已经平复了情绪,坚决地问道:“是!我知道,我也能理解!大哥,阿诚哥,有什么任务你们交代吧!”
明楼和明诚互相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明楼看着这个在战斗中迅速成长成熟起来的弟弟,心头不由自主涌起一股骄傲感,他掷地有声地说道:“明台同志,欢迎你加入中国□□上海地下工作组,代号‘暗枭’。你的组长是我,你之后在上海开展的组织方面的工作由我全权负责,你只需要和我保持单线联系,无须向其他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