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你听我说。我……”厉如锦才开口,也是泪如雨下,哽不成言。
“说什么?!说你爱的其实是我的父王?还是说我一直以来不过是一个可悲可笑的影子!”永嘉愤怒得吼道,想将怀中的厉如锦掼到地上,可终究舍不得。
他推开厉如锦,一脚踢翻铜盆,盆中的灰烬散了一地,火苗也迅速熄灭了。
厉如锦捧着剧痛的肚腹,摇头哭道:“不要这样,月明,不要这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王爷,对王爷只是孺慕之情,那是很早之前在讲武堂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崇敬思慕王爷的,我……”腹痛得几乎要干呕,厉如锦忍住,刚要继续。
永嘉打断,俊美的面容还带着泪,嘴角却牵起诡异的冷笑:“厉如锦,你还骗我。你扪心自问,你对父王只是孺慕之情?!就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你不要辱没了‘孺慕之情‘这四个字!你同意嫁我为妃,就没有一点是因为我长得像父王?当初,为什么我一叫你静池,你就流泪?你是不是心痛这两个字不是从他口里叫出来的?!还有,刚才我进来时,你的那个眼神?根本不你平日看我时有的,因为你根本不爱我,你的欢喜和痛苦从来不是为我!”
“不是的,月明,我是爱你的。”从头至尾,厉如锦只能这样虚弱苍白地解释着,因为永嘉匕首般的问句确实戳中了他内心曾经的隐秘。他怎么能对爱他的青年说,对不起,我曾经是透过你看另一个人;为入宫为妃为后,做你的妻子,是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你;我偷偷喜欢过你的父亲,虽然我现在很确信爱的是你……这些伤人而难堪的话怎么能讲?
厉如锦捂住脸哭得绝望,以这种卑微的姿态抵挡永嘉如利剑的口齿。
永嘉知道自己说中了所有的事实,这些难堪和无奈让厉如锦没法开口。
厉如锦凄惨绝望的样子他看不下去,他在内心鄙视自己,就算这样,自己也舍不得把他怎么样。
“厉如锦,你赢了。你让我回望这七年的婚姻,只觉得自己愚蠢,卑微,可怜。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爱你……”永嘉心如死灰,声音也疲惫清冷。他从未对厉如锦说我爱你,没想到第一次说却是在这么不堪的情境下。
厉如锦只觉得自己都心都要被绞烂了,他扑过去拥住永嘉,嘶哑而急切地剖白道:“对不起,月明。我对父王的感情确实由思慕变成过喜欢,在讲武堂他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的神。我从小没有父亲,也没有兄长,所以我崇拜父王那样强大而完美的师友长辈。我幻想过能有父王那样的亲戚,可以一起生活,却从没想过那样的人能做自己的爱人。你是长得像父王,可我从没把你当过他。你是今上,是萧骊,是月明,是我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我很清楚的,是不是?月明,是不是?”厉如锦紧紧抱住永嘉,肚腹被挤得生痛也不想放开。
永嘉却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承认,他爱过父王,自己也曾经是影子般的存在……
他轻轻推开厉如锦,不晓得拿他怎么办,也不晓得未来会怎样,如果两人还能有未来。
“朕累了,梓童,也好好休息罢。”永嘉僵硬地转身离开,不看一手捧腹一手捂嘴哭泣的厉如锦。永嘉洁白修长的手指拉下系带,轻薄的大氅无声地落到地上。皇帝只穿着团龙常服,从背影看,只是个瘦削的年轻人。
这是永嘉第一次把背影留给厉如锦,厉如锦看着他毫不回头地离去,支撑许久的身体再也站立不住,慢慢跪坐下去。
“殿下!”
“天爷!这是怎么了!”
“快去请卓医正!”
永嘉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里面传来内侍宫女们凄厉的哭喊声。他想回头,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做到,只能任自己陷入一片黑暗冰冷……
☆、无殇
那个夜晚注定是永嘉和厉如锦不愿回首的记忆,永嘉急火攻心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听闻厉如锦胎气大动,几乎小产的消息也只是淡漠了说了声“知道了”。没有人看见皇帝在被子里紧握到痉挛的手指,也没有听到他独自一人时那深深的叹息。
永嘉在第三日独自回宫,明光宫静默威严,看她苍白冷峻的主人走入那一片金瓦红墙。
“皇帝,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不过五日没见,永嘉惊人的消瘦令成化蹙眉。
永嘉最不愿成化知道那夜的事情,在昏迷醒来的间隙让人截住了去向成化报信的通天卫。“朔北草原上发了瘟疫,死了许多牲畜,恐生事端,儿臣近日在忙这事。”
“政事要紧,皇帝还是要以身体为先。”
“儿臣省得~”
这时清河从门外探进个脑袋来:“皇兄,清河好想皇嫂他们,您今日顺便把清河带去影园罢!”
永嘉微微皱眉,倒是成化开口:“你皇兄政务繁忙,哪有空管这些细枝末节。这样,你自己去找大伴,让马房套辆车送你。”
“诶,得令~”清河笑得很娇俏,转身跑了。
“皇后近来身体可好?”
“还是老样子,胎动得厉害,儿臣还请父皇将皇后的请安给免了。”
“朕也这样想。”
“皇嫂,您和皇兄怎么了?都瘦得这样厉害?”清河看见躺在榻上,惨白枯瘦的厉如锦惊得不知怎么好。
厉如锦苦笑,那夜自己腹痛如绞,身下血流不止,本以为孩子保不住了。好在卓逸然医术精妙,生生把孩子救回来。只是直到分娩,自己都只能卧床了。厉如锦没有照镜子,只是看了自己青筋暴起的手背,知道清河所言不虚了。
“想来是天气寒凉,不思饮食所致,春到回暖就好了。”厉如锦说罢咳了咳,只觉得下身又有热液流出。
“咦?不对呀,应该是越冷吃得吃得越多才对?”清河疑惑。
“那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好了吧?”厉如锦没什么精神,声息都很微弱。
清河也不忍再打扰他,将晾在桌上的乳鸽银耳汤端来:“皇嫂,您多少用些。皇兄近来政务繁忙,一直没来看您。要是之后见您瘦成这样,指不定要怎么心疼呢。”
厉如锦心里一阵阵发寒,他还会在乎自己么?他隔日来影园陪陪两个女儿,却从未到自己这来看过一眼。但这些他哪里能对清河一个小姑娘讲,强笑道;“清河有心了,还是让春霖来吧。你快去看看阿懿她们,阿懿可想你了。”
“诶,好的!皇嫂,您好好休息。清河可等着跟小侄女玩儿呢~”清河笑眯眯地看了眼厉如锦高挺的肚腹,声音欢快。
厉如锦微微点头,只是笑意再挂不住。卓逸然那晚的话残忍而清楚,那本是要流掉的一胎。强行保住,分娩时必然难产,大小之间,只能保一人。
厉如锦死命拽着卓逸然的手,好歹让这个医科圣手保证不将此事不传六耳。
春霖捧着汤碗又要掉泪,厉如锦厌倦地偏过头:“吃不下,拿走。”这几日除了浓郁的安胎药厉如锦喝了一碗又一碗,其余的饮食几乎一点没用。
春霖哭着跪下,将碗举过头顶:“殿下,您到底为您自己想一想啊!安胎药护得住您腹中的公主,可您自己呢?今日您若不用些饭食,春霖便跪死在您跟前!”
“春霖,我是真的一点都吃不下。连你也要逼我么?”厉如锦挣扎着要坐起来,春霖吓得忙放碗去扶。
又厚又软的腰枕堆在身后,沉重的胎腹支在瘦骨间,这坐姿硬是将胯骨压得生疼。厉如锦看了眼自己皮包骨头的胳膊,跟浑圆的肚腹对比那样强烈,他忍着泪怜爱的抚摸着胎腹,终道:“罢了,春霖,把汤端来。”
寒夜萧条,寂无声息。只挂着夜明珠的房里,微光晦暗,透着浓烈的药气。地面已铺上厚重华丽的波斯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也无,却也显得床榻间传来呼吸声是那样沉重。
永嘉走近,借着明珠的微光静静打量榻上的人。那人侧卧着,硕大的腹部斜在身侧。胎儿的负担让他呼吸困难,苍白纤薄的嘴唇微微张着,沉重地吐息。
厉如锦脱形的消瘦让永嘉心底一阵酸痛,手已不受控制地要抚上那脆弱凄苦的容颜。只是,抚摸了,拥有了,又,怎么样……
永嘉狠心收回手,转身离开。
衣摆却被拉住………
“不要走~”
永嘉像被点穴了一般,不能动弹。
“月明,不要走~求你了……”身后那人吸着鼻子,哽咽道。
那个“求”简直像千万利箭排山倒海而来,刺得永嘉万劫不复。永嘉僵硬地转过身去,厉如锦一手胡乱地擦着泪,另一只手却怎么也不放开永嘉的衣摆。
永嘉叹息,从厉如锦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厉如锦凄惶地差点要滚下床去,永嘉不忍,上前将人扶住。怀中之人只有一把瘦骨,微热的胎腹顶在两人中间。
厉如锦犹豫地将手环上永嘉的脊背,见永嘉不动,于是渐渐收紧。
却是永嘉先开的口:“你瘦了很多,要好好吃饭。”
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句,厉如锦却泪意汹涌:“月明,听我说,我几日想了很多……”
永嘉稍稍推开他,食指轻压在厉如锦的唇上:“别说,也不要多想。你只管把身子养好,往后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厉如锦心里闪过不可置信的惊喜:“月明,你的意思是?”
永嘉只静静抚摸着厉如锦的肚腹:“啊,她又长大了~生下她,你还是皇后,还是女儿们的父亲。当然,也可以是别的什么。如果不想留在宫里,讲武堂也给你留了位置,只是要改名换姓,有些麻烦。”
厉如锦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他脱力地仰倒:“懂了,往后我厉如锦可以是任何人,但惟独不是你萧月明的妻子。是不是?”
永嘉居然笑了,只是眼底浮着一层水光。他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是又怎样,是不是我的妻子反正你从来也不在乎!”
厉如锦看着雕龙绣凤的帐顶,眼泪已淌了满脸:“在乎的,我从来都是在乎的……”
☆、浮光
“父皇,您和父后吵架了么?”萧懿仰头问永嘉,皇帝怀中抱着小女儿,微微出神。
“没有,怎么问这事?”永嘉勉强笑笑。
萧懿小小年纪居然也做出愁苦的表情:“那为什么父皇不去父后那儿陪阿懿吃饭?”
“父皇很忙啊,等忙过这阵子,父皇带阿懿去庙会好不好?”
“和父后还有阿令一起么?”
“阿令太小,你父后身子不爽,就父皇和阿懿两个人。”
“哦,是了,父后总是肚子痛,都不能起床。算了,阿懿还是不要去庙会了,阿懿要陪着父皇!”萧懿忍痛割爱地握握小拳头。
“啊啊~”萧令似乎也在回应姐姐,拉拉永嘉的衣襟。
看到两个冰雪可人的女儿,永嘉没办法不想起那个身怀重孕的人。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已眼眶微红,将萧令交给乳母。永嘉将大女儿拉进怀里:“父皇要回宫处理奏折了,阿懿乖乖去陪父后用膳。撒撒娇,劝父后多吃些,不要说是父皇教的。阿懿自己关心父后,父后会更心疼阿懿的,知道么?”
萧懿迷惑地眨眨眼睛,还是点头:“嗯,父后都吃的好少的。还有还有,昨天父后抱着妹妹不停哭,说要是他不在了要阿懿好好疼妹妹。父后哭得好伤心,后来肚子又痛了。”
永嘉怔住,他果然是不愿意留下来么。年轻的父亲只是摸摸女儿的脑袋:“父后在不在,阿懿是姐姐,都要疼两个妹妹的,记住了?”
“是呢~”萧懿笑着皱了皱鼻子。
厉如锦依旧是每日躺在床上,身下塞着药栓总算把出血止住。他从没想过自己那么讲究面薄的一个人,会整日光着下身,体内塞着异物。他发疯地想着永嘉,可永嘉再也没来看过他,不论夜晚还是白天。
他回忆着七年来点滴的甜蜜打发病榻上漫长的时光,他有时甚至想,如果自己难产死了,永嘉会不会后悔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没有来看自己一眼。
宁王来时,秋水正在给厉如锦擦身。腿脚浮肿到发亮,脸颊和手臂却是骇人的枯瘦。宁王背过身拭了眼角:“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成这样了。”
厉如锦苦笑:“他知道了~”
宁王无奈闭眼:“就知道要出事!那些书画字条不是让你早早处理了么?怎么还……”
“没有,我一直留在身边。那夜,倒是真准备一把火都烧掉,什么都涣簟!
“只是被他发现了,是不是?”
厉如锦不愿再回忆,细瘦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腹部。
“他来看你了么?”
“来过,他说如果我愿意,生下孩子后可以回讲武堂。”
“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从前这正是你想要的。可如今,却是在戳你的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