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理直气壮对他道:“我歇息完了!”
他似乎是回忆正深,猛然被我打断,脸上一时有些茫然。
我怕他翻脸不认账,连忙伸出两根手指头接着道:“两盏茶!你忘了吗?”
他终于回过神来,噗哧一笑。
然后他突然伸手,将我侧身抱住,回道:“没忘。”
我大喜,乐不可支地开始撸自己的袖子,却只听到他在我耳边悠悠补道:“可我也歇息完了,怎么办?”
我差点背过气去。
好在他没有再动,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看他的衣服都破了,底下各种擦伤瘀伤,心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比我岁数大,又受了伤,假以时日我定能一雪前耻。
这样一想,我便略微宽心了一些。
他已经又开始看奔腾不休的涧水,神色有一丝淡淡的悲凉。
我看到我们昨晚藏身的那个地方不远,有一棵树倒了,半横在水里。
我问他:“你被冲下去的时候,是被这棵树挂住了吗?”
他点点头,神色间还是抹着悲凉。
我叹口气道:“我还沿着下游去找你。”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本想叫你的名字,”我想了想,补道,“可是我却发现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道:“你是知道的。”
我咬了咬唇。
是的。其实我是知道的。
那天古宜在我面前跪下来跟我说这是他胞弟的时候我就想到他是谁了。
他叫阮双。
不会有错的。
“我知道我父皇在娶我母后之前,曾经娶过一个妻子,那是你母亲吗?”
他点点头,神色愈发得悲凉。
“可是他说那个妻子没有孩子。”我想了想,道,“我只记得我似乎有个庶出的哥哥和一个庶出的姐姐。他们两人长得很像。”
然后我住了口,我想,可能是我记错了。
慕容皇族的人,都长得很耐看。当初那个被太傅搜出来凌迟的女人,据说已经三十了,可我看上去仍旧像是豆蔻少女一般。
他却在这个时候叹了一口气,道:“如若我能长得有一分不像先妣,或许事不至此。”
“可是我不明白。”我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道,“如若我小时候见过你与你的母亲,那么我父皇再娶我的母后为妻,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的母亲是前朝公主,当时尚未改朝换代,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我的母后,是不可能再被娶为妻子的。
可母后从来也没有说过她不是明媒正娶的,她从来也没有说过她自己原本是妾的。
他却不答反问道:“你在史册上看到过先妣的姓名吗?”
我摇了摇头。
“看到过我的姓名吗?”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他笑了,笑容里颇有些无奈。然后他道:“我与先妣都能被史册活活抹去,史册还有什么是不能改的呢?”
暮色又浓了几分,到处飘扬的杏花,好像全都变成了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蝴蝶飞舞,纷纷停留在他的额头上,他静静地看着涧水湍急,也不晓得去擦一擦。
我伸手,把他额头上的杏花花絮掸去,很认真地对他道:“如若以后我能够重新回到京城,我保证,一定帮你再把史册活活改回来。”
然后我突然觉得不对。
如若我帮他改回来,他就是我父皇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那我的皇位,不就要让给他了吗?
虽然我一直觉得做皇帝很不开心,可是我一想到这几日饥肠辘辘,又突然觉得,不做皇帝是有可能会饿死的。
饿肚皮很难受的,我不想被饿死。
况且,我在皇宫里的时候,想压谁就能压谁。那些小太监,个个都顺从得很。可自从我出了宫,屈指算来,我已经蒙受了三次奇耻大辱。
我讪讪咽口唾沫,心里头突然有些后悔刚才承诺给得太快了。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慢慢站起身来,转了话题道:“你饿了是吗?”
他的额头再一次沾上被染成金色的杏花,遮盖了底下说不尽的哀婉。
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住他。
“告诉我这里头的事情。”我道。
他把我的手移开,从高高的岩石顶端跳到地上。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把史册改回来?”我又探头道,“你就不怕我乱改吗?”
他站在下面,仰头看着我,乌黑的头发浸润在金黄金黄的暮光里头。
“不想被饿死就下来。”他甚是不耐烦地朝我道,也不接话。
我想他大概是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坏处。于是我耐心提点他道:“乱改史册影响会很坏的。”
他沉着脸看我。
我连忙给他举了个例子:“比如说,我可以在史册里这样写你:某年秋,上幸双,甚悦;翌日,上复幸双。”
我停了一停,又得意地补充道:“这个‘上幸双’,就是我压你的意思。”
然后我侧头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桩事情虽然听上去很让人高兴,但我的确压过他两次,所以这桩事情还是个事实,算不得乱改史册。我便觉得这个例子举得似乎不太好。
我正打算再举个好的例子,他却已经不再理我,转身走了。
我呆了一呆。
既然他不理我,我自然也不会再低声下气去理他。
于是我慢慢将手在岩石上撑了一撑,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端正坐好,拿眼斜看着他的背影,不再吭声。
天色越来越暗,他的背影也在林子里越来越模糊。
我低下头,看岩石上的青苔。
看到后来,我只觉得这些青苔甚为诱人。
看来我的确又饿了。我揉了揉肚子,叹口气。
然后我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重新默声站在了岩石下。
如今不仅是他的额头上,就连他的长发上,也沾满了杏花花瓣,衬得他的容颜,秀美无常。
我很得意地朝他笑了一笑。
他叹口气,一副输给了我的样子,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了一想,问道:“那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哥哥?”
他的母亲慕容静云嫁给了我的父皇,可是古宜又说自己的爹和慕容静云私通。而我的父皇因为这件事情勃然大怒,杀了古宜的爹,还把阮双和慕容静云这两个名字统统擦除干净。
他闻言,却无声看了我许久许久。我甚至觉得他已经将这世界上所有的空气全部看尽,迫使别人再也无法呼吸。
然后他突然面无表情地道:“事发当日,我被逼着与古光台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这个法子我晓得,据说,如果是父子或者是兄弟,两血便会相溶。
“结果呢?”我追问道。
他依旧没有表情地看着我,回道:“血溶了。”
我在最后一丝暮色里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继续问道:“然后呢?”
“古光台当即被斩首。”
我咬了咬唇,再问:“那你呢?”
他缓缓抬头,看着西边的血色天空,静静道:“先皇处我鞭刑,并请先妣观礼。”
他的措辞十分文雅,轻轻巧巧就遮盖了底下的残酷与血腥。
我注意到,他称呼我的父皇,为“先皇”,并非〃先考〃。
我只好安慰他道:“你看,父皇二话不说直接杀了古光台,而且连全尸也不给。对你却只是处以鞭刑,都没有想要取你性命,说明他对你还是有情分在的。”
他闻言收回了目光,重新望着我,神情却甚是冷淡。
我心里倏然一惊,瞬间明白过来。
我愕然,看他,不敢相信地摇摇晃晃从岩石上跳下来,站到他面前,脱口道:“难道……难道……父皇是要让你的母亲从头到尾看着你被鞭苔致死吗?”
他依旧望着我,没有否认。冷淡的眸子里头,出人意料地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他只是木然回我道:“先妣身份尊贵,上只跪天地,下只跪双亲与己弟,却为了能让我死得痛快一点,自降身份当众下跪。”
他说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我难以置信。
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然后呢?”
他缓缓抬肘,支在岩石上,用五根修长的手指扶住自己的额头,眼光不知道聚焦在哪里。
恰有鸟晚归林,叫得婉转,仿佛将他叫回了不堪再忆的过去。
然后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先皇不许。先妣撞柱自尽以明志。”
他的措辞,依旧文雅至极。可我能感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有一瞬的颤抖,好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由自主地默默伸手,探入他破裂的衣裳,轻轻抚摸他背上多年前留下的交错鞭痕。
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下微微发颤。
“就是这些吗?”我轻声问他,“当时一定很痛,对不对?”
这一回他终是有些激动,闭上眼睛自责道:“我努力忍痛不出声,就是不想让先妣为难,可最后仍旧忍不住漏声,功亏一篑。”
我叹口气道:“你又何必这样。被鞭子打当然是痛的,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如果鞭子的痛都能忍住,宫里头的太监犯了大不敬的罪名,怎么会要处以鞭刑呢?发配他们统统去被人压好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面容没在金黄色的暮光里,一半是苍白的,一半是灰暗的,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
可即便是悔恨不已的模样,他依旧是极好看的。
他很少有这样明显的情绪写在脸上,在我的记忆里,绝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一副高高在上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你要往好处想。”我挠挠头,尽力开导他,“至少你的母亲没有白白送命。父皇看到她以死明志,肯定是有所触动。你看,他不仅没有打死你,还让你活了下去。”
他闻言,突然侧过身来,望着我。
然后我看到他哑然失笑了,深邃的五官笑成了一朵疏朗的花,颠倒众生的模样。
面对他的笑容,我竟然有些莫名心痛。
“先皇的确有所触动。”笑够之后他猛然止声,冷冷道,“他又令我与他滴血认亲。”
我正在抚摸他后背的手停住了。
又是一大片的鸟归巢,从我们的头顶飞翔而过,合奏出愈发婉转的啼鸣。
我深吸一口气,问:“这一次的结果呢?”
他看着我,面容早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然后他淡淡道:“血又溶了。”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我们赶在天色全黑之前出了树林。
地平线上,远远地飘起万家灯火。灯火里头,是袅袅的炊烟,令人馋涎。
我没有再问下去。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活得很苦闷,今朝今日,我却猛然发觉,原来这世界上,有人活得比我更苦闷。
苦闷的时候不能老是想苦闷的事情。
所以虽然我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但是我不再问。
因为我不想让他再想这些苦闷的事情。
他领着我赶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他对这个镇子,似乎也很熟悉。他对这里一切,似乎都很熟悉。
我问他:“我们现在离京城有多远?”
“二十里。”
我想了想,又问他:“那离南疆呢?”
“七百里。”
我掐指算了算。这二十里路颠沛流离变故迭生,走了我足足三日。照此下去,就算芳菲落尽,春去夏来,我都不一定能走到南疆。
我心里顿时甚为郁结。
他倒不以为意的样子,带着我在镇子里穿行。
掌灯时分,街上没有什么人。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灯笼,看上去颇是祥和。
我觉得我的肚子叫得愈发厉害了。
终于,他在一家不起眼的铺子前立定,伸手,开始在门板上有节奏地敲门。
我定睛一看,又是一家药铺。
上一回我们出宫的时候,他也是带着我进了一家药铺。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以前是贩卖药材的。
他敲了一会儿门,门便开了。里头探出一个中年人来,上下打量了阮双一眼,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打量完后他拉开门板,露出铺子里的光景,恭谨道:“请进。”
阮双却微微一怔,看着中年人不说话。
中年人却更是殷勤道:“外头冷。我去给两位倒杯热茶。”他说着,便上来拉我们。
阮双突然拖着我往后猛退一步,避开中年人的拉扯,道:“我想我敲错门了。”
中年人闻言,脸色倏然一变,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们。
我赶紧清咳一声,揉着肚子装腔作势埋怨道:“我就跟你说这家不是饭馆,匾额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自个儿不识字,还偏偏不信我。”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侧头,顺着我的话朝中年人道:“万分抱歉。”
中年人的神色,稍稍缓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