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隐隐闪烁着凄美的光。
“这是林献寒教你的?”他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发现这的确是太傅教我的。太傅和一般的王公大臣不一样,他用人并不太讲究出身。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出身也不高的关系吧。
太傅自己,就是一个出身低微但却才华横溢的绝好例子。
我朝那个男人点点头。
他看了我一会儿,扶墙低咳几声,突然转身,往远处走去。
古宜想追上去,但是他先看了看我,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他真是你弟弟?”我问。
“是。”
“他母亲是谁?”
“是前朝慕容静霆的姐姐慕容静云。”
我想了一想,完全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我知道慕容静霆,我也知道他有几个姐妹,可我不记得他的姐妹里,有人叫慕容静云。
我挠头狐疑道:“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在史册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古宜神色僵了一僵。
然后他回答我:“因为慕容静云当年与先父私通事发,先皇大怒,将她的名字生平从史册里统统抹除掉了。”
我一怔。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再次抬头,看那个男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城墙上高高悬挂的灯笼投射下昏暗的光,将他消瘦而硕长的身影拖得极长极长。影子在墙上缓缓滑过,画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
我跑上去,拉住他。
“你要去哪里?”
他停住,回头淡淡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神我突然有些紧张。
我不由自主松开手,喃喃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呢……”
他伸手,放在我的肩上,将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面朝城门。
“城门快开了。”他在我背后道,“南疆遥远,一路小心。”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我回过头去看他。
他五官深刻的脸离我很近很近。
我看到他弯起嘴角,无奈地笑了一笑,朝我无声摇了摇头。
我突然很难过。
我至少还有南疆可以去,至少还有我母后的家族可以藏身,甚至还可以靠他们来翻盘。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古光台和慕容静云的儿子,那么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古家精忠报国,自然要杀他明志;慕容家前朝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天下之大,他偏偏无处可去了。
我伸手,握住他放在我肩上的手。
古宜朝我走了过来。
“公子,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他道,眼神极其戒备地看着我身后的男人。
我感到我捏住的那只手微微抖了一抖,然后发力,从我掌心里毅然决然地溜了出去。
五根修长的手指似乎是不经意地滑过我的肌肤,柔荑指尖明明几分留恋。
我咬了咬唇,将已经空了的手掌慢慢捏成一个拳。
“后会有期。”我转身,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一定会后会有期的。
他停了一停,回首。
夜风吹来,打乱他的三千青丝。
他就这样,在三千青丝里,朝我璀璨一笑,道:“再见。”
===
我被塞在一堆杂物里,很顺利地出了城。
古宜没有随我同行,他说如今全国都是通缉他的皇榜,他跟着我,反而会生事。
我想想也对。而且将来如若我重新回来,京城内总需要有接应的人。
临走的时候,我用我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朱红颜料,给他留了一张手谕。
马车在京郊的官道上飞奔,颠簸得我昏昏沉沉,欲呕欲吐。
可惜我折腾了一夜,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呕也呕不出来,只好扶着车壁干咳。
实在太难受的时候,我伸手偷偷掀开车帘,往外头瞧。
太阳已经升高了,朝霞堆积在天际,绯光普照,将满眼的田野镀成了醉人的浅红。初春的风迎面扑来,我能闻到,潮湿而清幽的野草芬香。
天高地阔,无边无垠,我却莫名的失落。
到了最后,失落席卷着一宿的困乏,将我带入沉沉梦境。
梦里,重回幼时。
我被人抱着,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前进着。
似乎是三月的样子,京城漫天杏絮飘飏,温白而细碎,堪堪迷人眼睛。
路边有卖糖葫芦,我伸出手,去抓。
抱着我的人停下来,买了一串,递给我。
杏絮飘得到处都是,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春宵一度值千金。阮双阮公子,你我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身后有个温文尔雅的声音笑着响起,如玉一般的光润。
我回头,一愣。
几丈开外,素袍雪簪,太傅一手执扇,翩然而立。雪白杏花落他满头,说不尽的跌宕风流。
我惊愕至极,刚想抬头再看抱着我的人,却突然感到自己失去了重心。
我猛然醒过来,这才发现马车莫名倾斜了。
外头各种声响。
古宜的人掀开车帘,将我从车里拉出来。
“怎么回事?”我问他。
“太傅大人的追兵赶来了。”他急急道,一把将我推进了路旁一个坑里。
果然,太傅昨晚放了那个叫黄诚的人,让他带着箭毒的解药来找古宜,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始终是把太傅想得太好了。
那人已经将乱七八糟的杂草和泥土盖在我的身上。
外头的声响越来越大,刀棍声,枪剑声,撞击得我耳膜生疼。
有人叫喊,有人哀嚎,还有人在咒骂,此起彼伏。
最后,一切声音全部都停歇了下来。四周如死一般的静谧。
我躲了很久很久,直到听到鸡鸣的声音,才从乱草之中爬出来。
天色濛濛亮,我躲了一夜,手脚都麻了。
倾斜的马车依旧在那里,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
死人。
血液都在泥土里凝固了,一道道红色的痕迹,和土地的裂缝交错在一起,恐怖得很。
我十分镇静地站了一会儿,抬头。
我要往南边走。我要去南疆。我要去找我的外公和舅舅。我要重新回京城。
我不认识路,我不知道南疆离我究竟有多远。但是相信我能做到的。
于是我仔细看着天色,认准了方位,拍掉身上的灰土,没有留恋,往南边走去。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我走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太阳移上我的头顶,我终于瞧见一个小镇子。
镇子只有一条大街,大街的东头,有个中年女人正在摆摊盛粥。
我看到不少老头柱着拐杖往粥摊蹒跚走去,排队。
粥香飘荡在空气里,香甜而诱人,我听到我的肚子欢快地唱起了不算难听的戏曲。
我已经有整整一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
我摸了摸袖子,里头空荡荡的,古宜前天给我的银票,在兵荒马乱之中被我弄丢了。
我顿时惆怅万分,只好咽了口唾沫看着远处的粥摊。
然后,我突然狂喜不已。
那个中年女人给那些老头一人发了一碗,没有问他们要钱。
我揉了揉眼睛,真的没有要钱。
我没有在做梦。
我赶紧快步走上前去,规规矩矩排在队伍的最末端。
很快就轮到我了。
可那个女人只看了我一眼,就挥手道:“去去去。”
我觉得她可能是结巴。
不过嘲笑别人结巴是不对的。
于是我很有耐心地问她:“你要我去哪里?”
她白了我一眼,道:“捣什么乱啊?你看,后面还有这么多人。”
我回头,后面的确还有好几个老头。
我咽了口唾沫,道:“我是排了队的。我并没有插队。他们本来就是排在我后头的。”
她把粥碗往案板上一搁,朝我没好气地道:“哪那么多废话。我这是行善施粥呢!”
我点点头:“我想吃东西。”
“这些粥是给没钱吃饭的人的!”她道。
我想了想,我现在身无分文。
于是我道:“我就是没钱吃饭的人。”
她突然噗哧笑了一声,伸手扯我的衣袖。
“你看看,你穿的可是丝绸衣裳。光这一身料子,就要一两银子呢!怎么会没钱吃饭?”
我看看她的衣裳,又看看那几个老头的衣裳,再看看我自己的衣裳。
虽然我在路旁的坑里躲了一晚,衣服上全是尘土,可似乎仍旧比他们的光鲜不少。
我突然很后悔那天我贪图舒适去买了这套新衣裳。
我道:“你说我有钱吃饭,是因为穿了这身衣裳。那如果我把它脱了,和你们穿的一样,是不是就算是没钱吃饭了?”
她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道:“年轻力壮有手有脚的,不去寻份事情挣钱,却要我这嗟来之食,你还是男人麽?”
饥肠辘辘并且还是男人的我,就这样被她无情地赶出了粥铺。
肚子叫得已经有点疼了。我叹口气,扶墙揉了揉。
或许我该寻份事情挣些钱。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我最擅长的是盖国玺印。而这里,显然没有我的用武之地。况且,国玺我也没有带出来。
我抬头,看到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两个中年男子正在做事。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和风阵阵,马上要春耕了。
我走上前去,问道:“我能不能替你们做事挣钱?”
他们回头,很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我。
然后一人道:“你是读过书的吧?”
我觉得他简直是火眼金睛,竟然能够一眼看出我读过书,我甚是佩服。
我点点头。
另一人就笑道:“读过书的能帮我们做什么事情?五谷都分不清楚的。”
这下我生气了。
太傅说过,为君者,先察民情农事。
我于是道:“我是能够分清楚五谷的。”
他们不睬我,转过身去继续做事了。
我觉得他们根本不信我,便又道:“《孟子》曰:‘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赵歧有注言:‘五谷谓稻、黍、稷、麦、菽也。’”
他们很不耐烦地重新回了头。
我看着他们。背书我不太在行,这几句背下来,我只觉得头昏眼花。
然后,我看到其中一人从兜里拿出一把种子来,往我面前的地上一放,嗤鼻道:“你既然硬要说你能分清五谷,那你倒给我分分看,这里头哪个是稻子哪个是麦子?”
我在他们的嘲笑声中默默离开了。
日过中天,太阳将我的影子压得很小很小。满地刺目的白光,我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晕眩。
我寻了棵树坐下来,垂头丧气地抱膝。
树旁的地上有几株新草。几只虫子正爬在上头,欢快地啃咬着叶子边缘。
看上去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我忍不住伸手,将其中一株草折下来,放到嘴里。
苦涩得很,一点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鲜嫩好吃。
我本想把它们统统都吐出来,可是我忍了一忍,还是咽了下去。
我就这样,坐在树下,吃了很多很多的草。
树下所有的新草很快都被我拔光了。我觉得甚是对不起那几只先前吃得欢快的虫子。
我想了想,觉得这样始终不是个办法。
没有钱我寸步难行。我需要钱。
我想,那几个带着我逃的人,他们身上,肯定是有钱的。而且,说不定我失落的银票,也在那里。
如果我回到出事的地方,说不定就能找到钱。当然了,也有可能太傅的追兵去而复返,在那里重新设了埋伏。
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冒险回去一次。
===
我又花了几个时辰,精疲力尽重新折返马车倾覆的地方。
荒郊野外,马车还是孤零零地在那里,人也还是孤零零地在那里。一地的羽箭,纵横交错。
日薄西山,漫天绚丽的彩霞,宛如巨大的图画。
几只乌鸦在半空中盘旋,有一只甚至落到了一具尸体上,仰头呀呀地叫着。
我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人。
于是我走到那些尸体跟前。
乌鸦看到我来,“呼啦”一声,全都飞走了。有几片黑色的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
甚是凄凉。
那些人的面孔都已经肿了。
我恶心得想吐,又想想他们都是为了我而死,我不替他们收尸,还这般嫌弃他们,实在是说不过去。
所以我忍住没有吐。反而还替他们念了两声佛。
念完之后我伸手,在一个人袖子里摸。
摸了半天,一文钱也没有。我又摸他的胸口,还是一文钱也没有。
我听说有些人路途遥远,怕遇劫匪,会把钱藏在官靴里。于是我又脱下了他的靴子,用力倒了一倒。
一文钱也没有倒出来,倒是倒出了一股令人窒息的酸臭气来。
我忍不住呛得大咳了几声,脑子立马被熏得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