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听到,蜡烛在灯笼里噼啪作响的声音,好像是在把流金般的岁月一点一点地无情燃烧殆尽。
“是啊。堪堪美好河山,偏偏万里大乱,当然是人君之责。”太傅重复一遍,突然将身子转回来,悠悠看住那个男人。
然后,我看到太傅缓缓伸手,将五指覆盖在自己的胸口,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一刻,他秀美的眼睛里,莫名发着璀璨的光。
“那么,请问,”他风清云淡地朝那男人微微一笑,“我堂堂八尺男儿,偏偏方寸大乱,阮双,你说,这又是谁之责呢?”
作者有话要说:文名是这么来的,哈哈哈!我每次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都很兴奋!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我愣了一愣。
阮双。原来他的名字叫阮双。
怪不得我先前叫他“姓慕容的”,他不大高兴,也没有理我。
把人家的姓叫错,的确是我做的不太妥当。
我歪头想了一会儿,总觉得,他姓阮,我也姓阮,应该不会仅仅是个巧合。
我正想着,只听到屋子里头“格达”一声。
我偷偷望去,愕然。
太傅捏着那个叫阮双的男人的右肘,生生将它拧脱了臼。
即便如此,那个男人的右手食指,依旧不屈不挠地竖在太傅面前,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
太傅看着那根手指,笑了一笑。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给我看这个伤口,否则我就拧脱你的手肘。”他很有耐心地道,“我正月十三刚刚又跟你讲过一遍,你怎么还是不记得?”
正月十三,是母后生殉的前一日。
我很诧异,太傅竟然会在生殉前一日,去见这个人。
太傅既然不惜讨了我的手谕也要置他于死地,又为何还要在动手之前去见他?这不像是太傅的风格。
或许,太傅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否则,太傅也不会在那一晚大雨之中放了他,更不会千方百计打探他的下落给他来送解药。
我觉得,太傅,远比我想象中的心思复杂。
这个时候,屋子里突然急匆匆闯进一个侍卫,朝太傅耳语了几句。
太傅的脸色,在烛影摇红之中微微一变。
他立马指着床上的阮双指挥那侍卫:“你在这里看着他。”
他说完这句,疾速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我隐隐觉得事态有变,正在思量对策。猛然听到身旁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公子!”
我吓得半死,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叫,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是古宜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公子受惊了。”古宜道,“我们的人已经去引开门口的侍卫了,公子不必再躲,我们自当护公子周全离开。”
我本想纠正他,我并不是因为侍卫才躲到这里来的。可是我想了想,咽下口唾沫,没有出声,只是点点头。
古宜见状,又道一声:“得罪了。”上来将我拦腰抱起,提气纵身跳上了墙头。
面不红气不喘。
我瞬间觉得武艺真是个保命的好东西,关键时刻,比什么老生常谈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有用太多。
我很想赞扬他几句。
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更紧要的问题。
“等一等。”我拦住他。
他抱着我,在屋顶立住,敛容道:“公子有何吩咐?”
我伸手,指着下面的那一扇漏着灯笼红光的窗,很诚恳地问:“你们,能再抱一个人出来吗?”
古宜派了两个人下去。很快,我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了打斗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外头的侍卫也大呼小叫起来。
我看着窗上摇摇曳曳的烛影,心好像也摇曳了起来。
古宜劝道:“公子,我们先走吧。他们一定能把那个人带出来的。”
我摇摇头。
不久,有一个年轻男子横抱着一个人,从窗口跃出,随即跳上屋顶。
古宜急问:“黄诚呢?”
那个年轻男子道:“被困住了,恐怕凶多吉少。”
古宜嗟叹一声,咬牙道:“保护公子要紧,我们快走。”
古宜抱着我,一路飞奔。
风呼呼从我的耳畔飞过,我勉强侧头,去看那个男人。
夜色浓重,我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瞧见他的右手臂,在半空中无力地晃动着。
很久之后,我们终于停住。
古宜将我放下,我发现,身后就是高高的京城城墙。
“已经出城了?”我惊讶问。
“还没有。”古宜摇头,拉来一辆马车,又道,“马上城门就要开了。公子你待会儿只怕要屈尊藏在马车里,我们再塞满货物,务必赶在太傅下令严查之前出城去。”
我点点头。
古宜已经指挥着人准备货物。
我回头,去寻找那个男人,发现他被人悄悄平放在了城墙下。
我走过去,蹲□来,看着他。
他闭着眼睛,漆黑的睫毛覆盖下来,更衬托出底下的苍白肤色。
然后我听到古宜在身后惊喜道:“黄诚?你没事?”
我回头,看到当时另一个潜入屋内的年轻男子浑身是血的站在那里。
他点点头,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个匣子。
星光洒过,一抹亮色。
我愣住。
我知道那个匣子。那个匣子是太傅的。太傅方才拿了那个匣子,对那个男人说:“如若你愿意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我就给你解药。”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冲上去夺过匣子。
“你怎么拿到的?”我又惊又喜地问他。
“是太傅给我的,他说我们救走的人需要它。”他几乎虚脱着道,〃太傅还对我说:‘今日我放过你们。可如若他死了,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我怔怔听完,叹口气,伸手接过匣子,重新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半扶起他。
他半昏迷着,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撬开了他的嘴巴,将匣子里的解药给他喂下。
就算太傅给我的不是解药,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
好在他的呼吸似乎匀和了一些。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低头,摸到了他脱臼的右肘,发力,将它重新接上。
接臼是很痛的事情,他微微蹙眉,好像痛得清醒了过来。
随即他睁开了好看的眼睛。
他盯着苍穹看了许久,眼神在微烁星光之下有些迷茫。
我想他死里逃生,必定是要感谢我。不过他身受重伤,又是劳累奔波,恐怕不太适合讲话。
因此我清了清嗓子,十分体贴地抢在他前头道:“你不用谢我。”
他闻言扭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逐渐清晰了起来。
我赶紧又道:“你如若实在是觉得不谢我心里过意不去的话,那就先欠着我一个人情好了。将来等你身体恢复,你有钱还钱,没钱……没钱……的话,人情肉偿也是可以的……”
他脸色极差地盯着我瞧。
我略略想了一想,觉得这个话里头有个很大的漏洞。于是我急忙补充道:“当然了,如若你想人情肉偿,我是一定要在上面的。如若我在下面,那是不算的。”
话音未落,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整个人半跳起来,一把将我压倒。
“这样是不算的!”我急得大叫。
“你不应该救我。”他冷冷道。
我不叫了,仰头看着他。
是的,我知道我不应该救他。他是前朝慕容氏的人,是与我生死不容的人,是个后患无穷的人。
“你也不应该救我。”我弯起眼睛,笑道,“可是,你不还是救了我吗?”
他俯瞰着我,身体微微抖了一抖。
他的嘴角还在流血。
我伸手,去碰那殷红的血。
血是温热的。
他沉敛地望着我,望了许久许久,终是抓住我正在触碰他嘴角的手,轻声道:“以后别再犯傻了。”
我不认为我是犯傻,所以显然不存在“再犯傻”一说。所以我没有应诺他的话。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我突然听到一旁古宜大喝一声:“你要对公子干什么?”接着一团人影闪过,那个男人已经被古宜压到了城墙上。
我哭笑不得,连忙道:“古宜,你误会了。”
可是古宜没有理我,只是继续压着他。
那个男人身体虚弱,被古宜钳住,动弹不得。
残月不知何时从夜雾后头露了出来,浅黄的光晕,淡淡抹在了他俊美而憔悴的脸上。
我从地下爬起来,走到他们身旁,刚想说话,却听古宜突然开口道:“你……你……你是……”
他的音调里,满满全是惊愕。
那个男人森冷地看着他,用漠然的沉默回答着他的惊愕。
“你……竟然……竟然没有死?”古宜盯着他看,喃喃道,“你不是……早就应该死了吗……和爹他……”
“我不姓古。”那个男人突然出言,一字一句打断古宜的语无伦次。
古宜闻言一怔。
随即他好像倏然大怒,扬手就给了那个男人一巴掌。
“混帐!”他大叫道。
那个男人头被打偏过去,往外吐了一口血。
然后,他突然回头,反手狠狠回打了古宜一巴掌。
出手又快又准,古宜身为武将,竟然没有躲开,跌跌撞撞往后连退两步,跌倒在地。
我不解地看看古宜,又回头看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的神情,在璀璨星辉之下被照耀得格外高贵而寒傲。
他一手扶墙,看住古宜,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古宜在地上呆了一会儿,突然跳起,伸手拔出剑来,指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毫无惧色,斜挑了眉毛不屑地看着古宜。
刀光剑影的,犯得我心慌。
我觉得,这个时候,身为人君,我应该说点什么。
就像小时候我和我母舅的小儿子柳清打架一样,最后打到头破血流的时候,总会有个威严的大人出来指点一二,要么说是我的不对,要么说是柳清不对。
其实我心里一直觉得我没有不对过。柳清明明比我大,却老是要抢我的蛋黄酥吃,十分让人讨厌。所以后来他和母舅一起去南疆的时候,我特意赐了个会做蛋黄酥的厨子给他。
我在心里头腹语了一通大道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应该足够天子威仪,便清了清嗓子,道:“圣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打架是不对的。”
他们两人都没有理我。
我甚有挫败感。
于是我又加强了语气,道:“刀剑无情,如若伤了人,任你们是进士出身也好,皇亲国戚也好,都是要与庶民同罪的。大理寺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句话出口,古宜的剑猛然抖了一抖。
我觉得他的反应,应该也是怕伤人定罪的。我又连忙补充道:“你们也应该知道,大理寺钱少卿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连太傅也要让他三分的。”
然后我想了一想,觉得举个例子应该更有说服力。于是我道:“前年冬天,户部的员外郎和礼部的主事在九门口偷偷摸摸搂搂抱抱,被钱少卿撞见。钱少卿二话不说,将两人直接拿下,以伤风俗之罪下狱。当时寒冬腊月,户部的员外郎,竟然下半身都没有穿裤子!”
那个男人闻言,不知为何,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副似乎要笑又冷冰冰没有笑出来的样子。
我怕他不信,严肃道:“这是真的!不是我诌出来劝架的。大理寺的卷宗里白纸黑字写着呢!下回你可以去翻翻。”
古宜却突然抱着剑,转身朝我半跪了下来。
我慌忙看看四周,三更才过,街上没有人。
“公子,古宜绝无二心。”他低着头道。
我莫名其妙。
然后我想,可能是我刚才那个例子举得不够好,让他误会了。
我揉了揉额头,准备再给他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
他却已经开了口,继续道:“虽然他是我的胞弟,但他也是前朝慕容氏的余孽,古宜愿意大义灭亲。”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琢磨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谁?”
古宜回头,用剑指了指那个男人。
我更加糊涂,追问道:“他不是姓阮吗?怎么会是你弟弟呢?”
古宜还没有回答,那个男人已经扶墙站直了身体,无比冷漠地对古宜道:“就凭古光台的出身?给先妣提鞋也不配。”
我知道,古光台,是古宜的爹。
十三年前,他在我父皇登基前夕犯了事,被我父皇砍了头。
我皱了皱眉头,道:“你这话差了。庶民也有才华高的,并不能仅仅看出身就决定他配不配提鞋。”
他看着我,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隐隐闪烁着凄美的光。
“这是林献寒教你的?”他突然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