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得宠的小荻横遭此打击,扁扁嘴就要哭出来。
「这梨浸了药也是你吃得的?」话冲口而出,後悔已是不及。
「浸了药?」小荻一直以为那青花瓶里的只是香料。「可……您在六殿下那儿不是常吃这蜜糕……」
小荻此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琅环面上也刷白:「公子……你不是说此药专解六皇子体内之毒,药性极强。你怎麽……」
一失口成千古恨,杜衡解释不得哭笑不能:「你们不要一副吊丧式的苦脸。药力强也不是什麽剧毒,兼有养生美容的功效,我是大夫,吃一点不妨事。」
琅环和小荻对看一眼,两人心知肚明。为了让那六皇子打消戒虑安心食用,他怎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杜衡低头专心制作蜜糕,脸上不自觉的噙著抹笑。
第二章
零星飘雪,至清晨方才止歇。
崇临咳了一夜辗转无眠,叫醒小安,洗漱更衣出门去。
朝阳未露,天色仍是黑沈。一路行来寂静无声,宫女太监们多还未起。小安打个哈欠,思忖著还没到早朝的时辰呢,就见自家主子在承先殿前一拐,往鹤升殿的方向行去了。
鹤升殿在前朝原为收藏金玉器物的珍宝殿,恒帝即位後将其辟做了悟道清修的所在,供奉三清尊神像,身子健朗时每日都来上香叩拜。
恒帝崇道成痴,不仅将名道士步犀子尊为国师,还邀百官同听国师布道,研习道家经典。为了讨皇上欢心,连後宫嫔妃亦纷纷在各自宫苑开辟习道之所,装模作样每日参拜。但近年恒帝体衰,鹤升殿便乏人问津了。
因疾走而加速的温热喘息,缓缓飘散入微凉雾气中。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静谧的清晨太过突兀,惊动了鸟雀,叽喳著叫将飞起。
崇临让小安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偌大的鹤升殿香烟缭绕,摆设极简单,只三尊道祖像、一张花梨木案台,几盘瓜果供品而已,烛光映照之下,显得分外空旷。想是值守太监疏怠,长明灯的灯火竟都熄了。舀起一勺灯油添进灯台点燃,崇临跪下,合手闭目,默祷片刻。
几年不曾来了,这里却还似从前一样,大抵变得最快的总是人心吧。凝视著高大肃穆的三清尊像,崇临心绪渐平。神像金箔彩塑气派庄严,相比之下灵山清虚观的就要朴素许多,但神情都是一般慈悲。
每当有难奈的痛楚时,总忍不住想逃到青烟嫋嫋的道殿中。只是如此,就会有股莫名的安心感,仿佛旧梦仍在,不曾醒来。
初见杜衡,是九年前的正月。那时宫里到处张灯结彩,洋溢著新年的喜气,酒宴筵席片时不歇。只有崇临因病幽闭静养,除了太医和偶尔抽空前来的崇嘉外,东篱宫中镇日一片死寂。
那一天,却来了意外的客人。
崇临至今还记得十五岁的杜衡怎生模样:个子不及现在高,五官是少见的俊秀,眉眼间微透著几分少年稚气。一袭青衫却罩了件紫红色大斗篷,打扮得不伦不类。头上发髻松松散散,几缕发丝凌乱的垂下,看去颇为可笑。
服侍的太监并未来报,这少年却探头探脑一径走到了自己塌前,必是偷著摸进来的。
「你是谁?」崇临放下书卷,看著面前之人。
「我姓杜,单名一个衡字。你这儿真暖和,让我歇会儿可好?」不待崇临回答,杜衡便猫下腰,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伸向床前炭炉,边烤边揉搓著,不时偷眼看他。
崇临心道这人真不识礼数,却并不讨厌,反觉那样子有几分可爱,鬼使神差的竟拍拍身下床榻:「过来坐吗?」话甫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抬手将腮旁发丝拢向耳後,杜衡的脸难以觉察的红了红,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在他身旁坐了。「你是六殿下吧?」
崇临点头,刚想说些什麽,喉头却泛上抹甜腥,止不住咳了几声。
「我第一次进宫,没想到宫里的宴会这麽无聊,吵得要命规矩又多,就逃了。还是在你这儿烤烤火来得自在。」杜衡荡著腿,笑得一脸惬意。
看来他是被请进宫中吃筵席的,想是哪位大官的嫡子吧。他没说,崇临也并不怎麽想问。他是哪家的公子都好,他更在意的是杜衡竟说呆在自己这冷清的东篱宫,比赴热闹的宫廷筵席要好。
「你吃瓜果点心吗?」崇临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面摆满了御膳房送来的各色酥点和新鲜瓜果。寒冬腊月里水果是很难得的吃食,需八百里加急从南方快马运来,迟些便要冻坏。若非达官显贵,有银子都难买到。
杜衡扫了眼果盘,过去挑了个梨子,拿起托盘上的银质小刀坐回床边。他的手指很是纤长,指节微微突出,灵巧而有力,削起梨皮来动作出乎意外的熟练。
「你爱吃梨?」饶有兴味的看著杜衡削梨,崇临支著身子坐起,这一动又止不住咳了会儿。
「来,张嘴。」将去皮後晶莹透亮的梨肉切了片捏在手里,杜衡道:「听你咳嗽就知有气喘痰瘀的毛病,吃梨最有效了。」
就著杜衡的手吃下几片梨,崇临干涩的喉咙似是舒服了些,便冲他笑笑。杜衡也冲他笑起。两个人对著傻笑了半晌,心中各自好笑,不约而同转开了视线。
丢掉梨核洗净手,杜衡随意的把湿手在身上抹干了坐回来,抬眼瞥见床头扣著的书。「你看的什麽书?」
「……道家经典。」崇临声如蚊呐。
「你喜欢这个?」杜衡毫不掩饰满脸惊讶。
崇临耳根子都红了,忙摇摇头。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太傅只讲道经,父皇也只许皇子们读道家经典。王孙贵胄太多时候反不如市井小民自由,有点银钱便能随意的上街买书读,章回小说、传奇、志怪,好看的故事无所不有。但身居宫中,崇临根本没得选择。
「哈,怪不得你看起来一副萎靡的样子,我每每被逼著读道经都困到不行。」杜衡极平常的就说出了宫中禁语,却一点悔改之意也没有,反挑了眉,凑近崇临耳语道:「下次我带几本好书给你吧,保证有趣。」
「嗯。」崇临点点头:「你说的,要记得。」
直到太监进屋来添炭火,被凭空多出的少年吓得哇哇大叫,两个人一直凑著头,说了好多话,不时对著傻笑。明明都是些无谓的闲聊,却觉得异常开心。
母妃死後,崇临失了护,仿佛从天上骤然坠到地上,尝尽了宫中的冷暖无情,早习惯戴上面具伪装自己。於他人、哪怕是近旁服侍的太监宫婢,都防备了十分。唯独对那突然闯来、无甚规矩却本真洒脱的懒散少年,轻易便敞开了心扉。
从开始,他对杜衡,就不曾假过半分。
那日之後,杜衡又找机会偷著跑来四五回,给他带了绘本和小说集子。两人窝在床上嬉笑谈天,不时削些水果分著吃了,相处的时光无比快活。
崇临自小有咳喘之症,但并不足以害命。可华妃丧後没多久,代养他的昭贵妃改派了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做他的主治御医。崇临识得开出的方子──理气调补的冬凌草黄岑汤。这药他自小服食,苦味早已铭心,但再次尝到,却微觉有异。
他心中起疑,想方设法减少喝药,喝下也必背著人催吐出来。正巧崇嘉送来一只金丝雀,崇临便把滴了药汤的水喂给它喝。数月的光景,那鸟儿竟越渐衰弱,终是死了。
崇临的身子亦非但没好转,反而沈屙日深,时常病到卧床多日不起。
国师掐算说崇临命带吉贵,却犯亥巳劫煞,光华太盛必招灾病。彼时尚未立储,恒帝为保爱子性命,承诺不会将其立为太子,要他安心静养。
昭贵妃有意暗害必是事实,崇临惊惧交加。他深知这件事攸关性命绝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只能更自提防,如拉了满弦的弓,卯起全身力气以求自保。何曾想,竟对著一个仅几面之缘的人泄露了心底的脆弱。
「我……不能信任主治太医,也不敢相信身边的人。杜衡,我怕死,我真的很怕……」那是华妃死後,崇临第一次在人前哭。
杜衡收束手臂轻轻揽著他,仿佛怀抱的是件稀世珍宝:「那、你信我吗?若是……我当你的太医如何?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崇临虽当他是笑言,仍用力点点头,轻吐出的话语仿佛祈愿一般:「是你的话,我就不怕了。」
那天以後,杜衡没有再来。
不过数日,崇临就从三哥口中知道了他全心相交的少年竟是这届早已榜定的新科状元,而他的父亲正是自己的主治御医──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
再次相见,是在新科三甲御前面圣的昭德殿上。那十五岁及第轰动朝野,人称千古奇才的状元郎竟自舍功名当场求去,百官皆惊。
大失体统之举引得恒帝龙颜震怒,命将其拉出殿外杖责五十听候发落。这刑量怕是不死也必去下半条命,连杜廷修都抖著手不敢在盛怒龙威之下为亲子开脱。杜衡却没露丝毫惧意,只盯著崇临瞧,眉眼间竟似盈著笑。
廷尉来架人之时,崇临终於忍不住冲上前去跪倒在地,为他连连叩首,求情保命。
一年後,杜衡竟於御前力辩太医院数元老,以无可置疑的才华再次让世人心惊,得圣上亲封,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御医。
而他们的重会之处,是崇临暂住休养的灵山清虚观。那半年,成了他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然而越美好的就越难留,仿佛一场水月镜花的梦,风吹即散。
晃眼间,八载云烟过隙,人面未变,人情已非。只不知,那青山道观……是否安在如旧?
皇上昨夜夜宿华容宫,自他缠绵病榻之後甚是少见。
早朝的时辰竟拖到过午,一班文武官员列站朝堂都开始捶肩捏腿,恒帝才在梁公公搀扶下颤巍巍走来。满眼惺忪倦意,面色灰败如土,一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
待恒帝落座龙椅,主事太监照例宣道:「众臣有事奏本,无事散朝。」
「启禀皇上,臣王洛甫有本请奏。」朝班中一位老臣执笏出列。
众臣暗暗皱眉。这王洛甫三朝元老,自恃忠贞处处顶撞皇上,颇不讨圣上欢心。恒帝登基至今,他已被连降三级,仍执心不改,隔三差五就上本子,有点子旱灾水患盗贼饥荒之类小事都来烦扰圣上,百官皆避之不及。
「臣启万岁,武陵山修望仙台一事臣以为万万不可。望仙台所用石料木材俱是昂贵珍稀,加之运途长远,武陵山山势又奇诡高险,搬木石上山不仅伤财更兼劳民。巴署二郡旱灾严重,流民遍野,良田荒芜,赋税却因修台一事不降反增,实非苍生之福……」
话未竟,朝堂之上已是一片抽气声。王洛甫是不想要脑袋了!
修望仙台是恒帝毕生所愿,登高望仙,进而飞升成仙,长生不死。好容易国师设法坛卜算出武陵山壶瓶峰乃仙气汇聚之地,昨日圣上便急急下旨修筑望仙台。群臣虽都知不妥,但无一人敢扫皇上兴子。
「王大人这是何意?」恒帝尚未开口,太宰闵世贤就沈著脸色发难:「望仙台乃是吾皇修仙必要之所,我朝子民皆是向道之人,定会为万岁此举而满心欢慰。什麽劳民伤财、非苍生之福,王大人此言未免太欠端量。」
闵世贤是昭贵妃长兄,握有重权,朝中党羽众多,国师步犀子就是经他介绍给皇上,深得圣心。百官闻得太宰出来说话,纷纷俯首应和。
「朕意同太宰,三位皇儿有什麽话说?」恒帝看向分立两侧的三个皇子。
「禀父皇,」太子崇宁语调不高不低,所言所讲却正合恒帝心意:「儿臣为修望仙台,早令工部广募能工巧匠,从云南开采最上乘的白云石做石料,木材亦嘱必用青城山千年灵木,不日材料运至即可开工搭建。」
「很好。嘉儿临儿呢?」恒帝点点头,转视两个爱子。
崇嘉毫无准备,一时语塞,支吾道:「儿、儿臣也觉得父皇建望仙台很对,没什麽不妥。」当著满朝文武的面输给崇宁,崇嘉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甘,话未说完,额头已沁满冷汗,忙用袖管擦去。
「回父皇,」崇临起身一揖──因著身体孱弱,早朝之时崇临向有赐座。「修望仙台确是功德伟业,利在千秋。为彰显我朝子民挚诚,以求上达天听,儿臣以为筹措修台的一千八百万两费用不应只限於沿边巴郡、蜀郡,可著令户部於全国南北三十六府郡依各地情况酌情征敛,以广父皇恩泽,也全了我朝百姓慕道之心。」
一席话听似普济天恩冠冕堂皇,实化去了巴蜀两郡黎民的大半灾劫。一千八百万两数额何其庞大,若只从两郡压榨增税,恐激起民变。分摊至全国,虽牵连更广,地方担子却没那麽繁重难支。何况署郡乃国境分界,郡内又多苗彝藏人,俱是朴野好战,如今两郡正逢天灾,雨水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