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著灰蒙蒙阴云蔽日,崇宁抽搐脸孔挤出话来:「既然他不惜拿命来换,就让你活到最後一口气好了。」
换命……谁?
崇临心头掠过尖锐不祥,一把揪住身旁的苏清凌:「出了什麽事?」
苏清凌身子绷得极僵,好半晌才启口:「五天前,闵太宰将杜衡抓进了宗人府。」
骗人、骗人、骗人的!他一介太医犯何重罪要进那地狱般的所在受审?宗人府隶属礼部,本是崇临所辖,苏清凌绝对是事先便有所预知,才要他解了职权。这场宫谋到底隐藏了多少内情,杜衡死,为什麽他便能活?!
控制不住胸中要喷发一样的烈炎,崇临转身便去追太子。苏清凌拼命按住他,撕声道:「不要冲动,崇临,我会向你解释,你听我解释!」
阴云密布,渐起风雪。变天了,变的是世局,还是人心。
「你也真是好运气。」狱卒老刘头拿铜壶倒了碗水放进铁栅里,咯咯笑著。他声带似是裂了,干涩喑哑极为难听:「我在宗人府牢房当差二十几年,进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再差也是个三公九卿、一品大员。太医官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呐。」
杜衡倚在墙角笑著,长发凝结血渍凌乱披散肩头,想说话却触动了唇上伤口,疼得直皱眉。受刑时为免呻吟出声,不自觉咬破了下唇,连嘴里都溢满血锈味。「是太医官真不好意思啊,开给你的麻杏石甘汤管用吗?」
「嘿嘿,公鸭嗓十多年了,就这几天最舒服。御医果然不一样啊。」
老刘头没事就爱到杜衡牢前陪他说会儿话,这小子长的好看人又有趣,受多重的刑都笑得出来,还给他诊病开方。如此讨喜的娃儿不知犯了什麽大罪,落到命不久长,老天爷也真是残忍。
「杜衡!」
两人正在闲聊,走道突然传来急厉叫声和脚步声。
「大半夜的,什……」老刘头忙把後半句咽到肚子里,左宗令竟亲自前来,後面跟著个神色匆匆锦衣华服的男子。
「还不快让开!」左宗令著手下开了牢门,毕恭毕敬让进男子,便带著几名狱卒告退了。
一时牢内只剩两人。
腐臭霉味、干枯染血的稻草席、缺口水碗、沁到骨子里的湿冷。
杜衡拖著一身狰狞伤口从阴暗角落踉跄走到他身前,跪拜行礼:「罪臣杜衡见过吾皇万岁。」
手背上溅落一滴水,後背伤口被颤抖著触碰。崇宁跪下来揽住杜衡,毫不顾忌一身锦袍沾染血腥:「……你这疯子。」
「小小太医心机胆识倒是不小。若你有心为之,别说三公九卿、怕拿了这皇位也易如反掌。」摸到杜衡冰冷面颊,崇宁将身上外袍脱下裹在他身上,哀声道:「听说你被抓紧宗人府,我却不能立刻来救你。」
如今恒帝发丧完毕,只待三日後登基,一切已尘埃落定。
「伤口疼吗?我带了御医,就候在外面。」
「……你是我的,你终於是我的了。」
「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吗?」
「我中意你,杜衡。」
一字一句,真切入肺腑,却得不到回答。
许久,杜衡轻轻推开他,沈眸笑起:「宗人府囚牢可不是新君该来的地方。」
「今晚我就在这儿陪你。」崇宁紧握住杜衡双手:「别担心,明天一早就著宗人令将你放了。」
杜衡抽回手敛了笑:「还未登基便纵放要犯、徇私枉法必为天下人所不齿。你应我要做个好皇帝,现在就想违约了?崇宁,这是我最後一次这麽叫你。杜衡不可活,我知、你亦知。」
「我才不管那麽多!我是皇帝了,普天之下唯有我有资格护著你,只有我能护著你……我要你成为我的。」崇宁激动地扳住杜衡肩膀摇晃他,声音里满是痛切。
「这样啊。」杜衡莞尔一笑,邪魅凤眼眸光流转,唇上一抹血红更是灼人:「做我的伴侣,决不允许娶妻生子三宫六院。你做得到吗?」
不能立後,没有子嗣……
崇宁几乎咬碎牙床:「我有你,就够了。」
「贻笑千古遗臭万年也不在乎?古来好男风的帝王有几个好下场的?你不是魏王,我不是龙阳君;你非哀帝,我亦非董贤。这祸国骂名我担当不起也无意奉陪。」杜衡用沾血的左手食指抚过崇宁眉心,点染红痕:「就算泰山倾塌、江水倒流,杜衡绝不会爬上你的龙床。」
沈默久到让人错觉时间是否就此凝滞。
「……如果真这麽不愿和我睡,陪在身边可以吗?」
杜衡不忍的看著他,眼中所见不是万人之上、权势在握的新君,而是多年来为讨他欢心,姿态低到尘埃里的太子。
他抬手捋顺他略微垂散的额发,笑得温柔:「还记得你答应我三件事?」
崇宁神色极为痛苦的点了点头。
「第一件,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缔造承平盛世;第二件,不伤杜家人性命,守护崇临,重用他和苏清凌这样的能臣;第三件,我现在告诉你。」杜衡眸中闪过决绝。
──「杀了我。」
苏清凌推门走进的时候,崇临正提起金丝鸟笼放到窗边。窗外风停雪止,沁冷冰寒却未丝毫消减。玉璃在笼中吱吱喳喳上蹿下跳,崇临打开笼门,它看著主人迟疑片刻,终於扑扇双翅直向长空而去,小小身影融入云色,再难寻觅。
半月的功夫,崇临瘦得脱了形,脸色惨白,颤抖著冲身後的人问道:「怎麽判的?」
苏清凌忧心重重不知如何启口,思虑再三,还是照直说了:「明日午时,鸩酒赐死。」
「谁下的判,大哥也同意了吗?」崇临转过身来,声音凄厉已极。
「……是他亲自下的旨。」
一瞬,崇临崩溃似的颓倒下来,苏清凌慌忙抱住他,手肘碰翻鸟笼,滚落在地上。
「崇临,崇临,你怎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嘈杂声响渐渐远去。
明日午时,断清魂。杜衡,今生我恨你如此,却也,念你如此。
『哎呀,这小鸟好生漂亮,叫什麽名儿?』
『一只鸟还要名字。』
『一只鸟也是条性命,当然该有名字。』
『那烦劳杜太医赐个名便是了。』
『看这翠鸟虽陷樊笼,却羽翼丰长,青黄颜色琉璃一般,就叫玉璃吧。』那人微一沈吟,面上露出深邃笑容,轻道:『今有玉璃鸟,何日翔九天。』
长天虽高远,寥落岂堪飞?徒余满心伤痛难以生受。
思慕之人不得长随……不是噩梦,而是抽筋蚀骨的真实。
崇临痛俯在桌案上抽著气,想笑却笑不出声,想哭也流不出泪。剧烈咳喘让五脏六腑都似搅在一起,全身血液猛地从心房涌上喉咙,哇一声,呕出大口殷红鲜血,失去了意识。
杜衡披著狐裘裹得像只白绒绒的粽子,浑身伤口疼得动弹不能,折了根枯草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砖石地面上满是道道刻痕,住在此间的牢囚想必都做过类似的事。是在倒数刑期还是计算著出狱之日?杜衡并不甚在意。
这些天再没人拉他用刑,伤口也仔细包扎了,饭食荤素搭配从不重样。死囚蹲牢蹲得这麽舒服的,怕也没几个。
八年来日日竭虑步步惊心,如今情债仇债一命抵,终於能放松下来静思所爱。
初见时惊讶好奇的脸、微笑时开心无邪的脸、痛苦时隐忍欲泣的脸、年少时的、成年後的、面对自己的、对著他人的……翻来覆去叠得满满的,最後,只化成吻自己时那羞涩绯红的面容。
还记得在灵山,一日崇临身子尚好,杜衡拿勺喂他喝药,悠哉说道:『等我们老了,在山下开间医馆怎样?你接待病患,我诊脉开方。』
崇临正苦著脸咽药,听到这话借机调侃:『那你不就是杜大夫了?』
杜衡一愣,怔怔看著他,突然喷笑出来。
『你笑什麽啊,莫名其妙。』崇临边嘀咕『傻瓜』边白了他一眼。
好容易止了笑,杜衡贴到他耳边:『我是杜大夫,那你是什麽?』
『……不是你的跟班小厮吗?』
啊哈哈,杜衡笑得更厉害了,也不理会追问著『到底是什麽?』闹别扭的崇临,又塞了一勺汤药进他嘴里。
是什麽啊……答案其实很简单。
有杜大夫,却没杜夫人成双入对岂不孤单。
草棍在地上有心无意的划著,一遍又一遍。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乐府西曲歌《作蚕丝》,苏清凌在暗处看他书写多时,不觉轻吟出声。
「苏大人,真是稀客。」杜衡回过头来,神色宁和的笑起。
明天就是刑期,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苏清凌想起来时那两个带路狱卒的絮语,都说没见过杜衡这样的死囚,安安静静受刑,从不吵闹也不露悲戚,狱卒们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管治病开方。
最为人乐道的是早前审讯时,太宗令尚未问话,杜衡就说什麽『罪臣非是正人君子,坏事做得多了,自己都记不清楚。请大人条列出来,我挨个画押就是。』把那素来高傲爱摆威仪的太宗令大人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实实给他用了顿刑。
「杜太医可是在思念谁?」苏清凌也不顾惜一身半旧棉袍,贴著铁栅席地而坐。
杜衡沈眸,折著手中草棍:「他好吗?」
「要听实话?不管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言我都打算告诉你事实。他多次跪求皇上想来牢里探你,皇上不见他也不允他;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瘦得好像竹竿风吹即倒;他放生了玉璃,听说你明天要被赐死,呕出一大口血仍昏迷未醒。因为刑期将至,皇上才准我一人来探你。」苏清凌尽量克制自己不带感情的说出这番话,却见杜衡湿红了眼眶。
「……叫太医看过了吗?」
「右院判诊的脉,说是急火攻心,已无性命之忧。小荻每天备好汤药和粥我帮忙送去,他也很惦记你,总是一张哭脸。」苏清凌再也忍不下去,这段时日明知一切却压抑著自己,如此终局可有一人能得笑颜?命都没了谈什麽『缠绵自有时』!
「你放心,我没告知崇临真相,只说了你曾要皇上善待他和药中之毒是为保命两件事。他以为你像供词所述那样,因奉昭贵妃之命毁瑾妃容颜、毒死琴昭仪腹中胎儿,下春药损恒帝寿命方才获罪。」
闵太宰供了杜衡很多大罪,被新君封口割了舌。最後问罪画押仅余如上几条。
苏清凌曾逼杜衡言明一切才肯帮他劝崇临解权。但真相太过残忍,知情诚如不知。
九年前,杜衡见到了缠绵病榻却胸怀才志的六皇子。他为他成为太医,发誓要治好他守护他一辈子。但在灵山,眼看崇临病入膏肓杜衡却无力回天。他独自返京逼问父亲,才知其受昭贵妃命令给崇临下过七寸草之毒。此毒服下後顷刻浸入脏腑,久服、擅解或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崇临紧追杜衡回到宫里,再次相见,昔日故友却恍如生人。
这就是长达八年宫谋的开端。
杜衡以保全父亲为由代其为昭贵妃做事,说服她让崇临服毒暂留性命,人尽其用指掌两部。同时接近太子,令昭贵妃投鼠忌器,并熟悉两方势力与暗中勾连。
假意暗害,边用毒边解毒相救崇临性命的是他;长宿妓馆,与杜家撇清关系自扫出门的是他;掐算时机,施计逼迫太子亲征的是他;晓以利害,劝诱兵部尚书倒戈相向偷取虎符的是他;下毒弄疯昭贵妃、要父亲断恒帝最後一口气,致使三皇子提前篡位的是他;教崇宁暗中折返,夺兵围城甕中捉鳖的是他;以江山为饵,保了崇临和自己性命前程的也是他……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曾说不能说的?
杜衡把手伸到草席下摸索再三,拿出件布片包裹的小物什递给苏清凌。
是个染了血的香袋,孔雀蓝的缎面上彩绣著一只仙鹤,羽翅微展,栩栩如生。
「这药香有舒缓咳喘的功效,帮我交给他。」杜衡绽现的笑容恍若昙花:「有你陪在他身边,我可以放心了……是梦便有醒的时候,就让他、当做是梦一场吧。」
尾声
尾声
又是一年雪化春来,灵山峰上虽还覆著白,嫩黄的迎春花花苞却已缀满枝头。晌午暖阳和煦,崇临拿了扫帚扫雪,白色锦袍下摆沾染上些许污泥。
信道成痴的恒帝死後,道教威势大不如前。清虚观本是山中小观,香火不继之下,原在此间的道士都去投奔数百里外有「养真福地」之称的镇江茅山道观去了。如今只剩崇临一人留住於此,生活起居都雇佣了一户山民代为照料。
去年此时,羌人、阜匪军之乱正闹得腥风血雨,又逢恒帝大丧,三皇子崇嘉假造诏书谋权篡位。当时尚是储君的崇宁兵围宫城全拿叛逆,赐死三皇子崇嘉、四皇子崇德、太宰闵世贤、太医杜衡等二十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