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天雅第一次踏出“天云殿”的大门去杀人的时候,她是微笑着目送他离开的。她甚至希望他能就此一去不复返,那样她的心就可以平静下来,然后让自己忘记掉某个曾经占据她的身心的男人,她相信自己是可以忘掉的,至少,不必再为之魂牵梦萦。所以,她期盼着她亲爱的孩子能够再也不用回来。
然而,她失望了。天雅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了“天云殿”。那张在易容之后再看不见绝世的美丽与丑陋的面孔淡淡地笑着,藏着哀怆和悲凉的心不再渴望着遥不可及的母爱,对他来说,活着,为的是仍旧关心着他的人,而不再是为了母亲。
一次又一次,天雅从一个又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手下捡回了性命,他的武功越来越高,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曾听师兄抱怨过几次,甚至警告她不要再把天雅当作永远不会磨损的机器来使用,因为再这样下去,天雅被敌人杀死之前就会支持不住倒下来。他要求她至少用对待一个普通下属的态度来对待天雅,而不是用渴望的心来等待他的死亡。
她置之不理,天雅的消失对她来说是种解脱,眼看着就在眼前了,她怎肯白白放弃。
于是,她下令给天雅,这一次的行刺对象是——武林盟主。
那姓沈的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本来不会成为她的目标,可惜啊,可惜他唯一的过错就是武功太高,既然下了决心不亲手杀死天雅,那就必须找个足够杀了他的人才行,想来想去那姓沈的应该不至于令她失望才是。
天雅并没有说什么,依旧与过去一样平静地接过了任务,然后转身出去。
是夜,她无意中听见了天雅与师兄说了些话,不知为什么,那些话听得她很不开心。
“……莫叔想跟我说些什么?”
那是一种不带有任何感情的提问,是她所听过的最平静的提问,问话的人仿佛是生命已经停止的躯干,用来自天外的声音转述着毫无意义的语言。
“你……这次要杀的人很棘手,你有没有准备?”
“不妨,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万一呢?万一你杀不了他,反而成了他的刀下鬼,难道就不怕吗?”
“死就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后还可以省点您的珍贵草药。”
这算是笑话吗?恐怕师兄听了也笑不出来吧。倒是她站在墙边听得真切,颇有几分忍峻不住。可以想象师兄此刻必定是铁青了脸、皱歪了眉的样子,或许更加可笑。
“天雅,假如你不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去跟师妹说说情,毕竟……”
“不用了,母亲就是把我当成了是她的儿子才让我去的。”
依旧是冷冷淡淡的,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她听在耳里却格外的不舒服。她的心思被天雅看穿了,天雅了解她的程度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并不了解天雅,从来没有重视过的儿子怎么可能得到她的青眼,能够让他活到现在已经是恩赐了。她以为天雅在心里是怨恨她的,只是从来不在脸上表现出来,没想到他居然知道她真正的意愿……她是承认这个儿子的,只为希望他以她的儿子的身份死去。
“你母亲她……她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师兄结结巴巴地为她开脱,平日里为人冷淡的“医神”居然也会有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可惜此刻她已没了调笑的心情,悄然拂袖而去,无以名状的恨又多了几分,只是这次她自己都弄不清恨的人是那个人、天雅,或是她自己了。
天雅果然没有再回来!
江湖中的传闻说道,天下第一杀手与武林盟主大战于“潇湘楼”,两败俱伤,沈盟主固然不幸过世,杀手天雅也一并进了那黄泉路。总而言之还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对于她来说则是喜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总算是消失不见了,过了那么长时间,忍耐了那么长时间,天雅终于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如何能令她不欣喜若狂!
她开了封存多年的酒窖,捧酒狂饮之余还不忘兴致来时击箸高歌。她的疯狂、她的痴顽、她的苦涩、她的无奈又有几人能懂,世人都道她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又有谁晓得她也曾做过少女怀春之梦,曾与心爱之人荡舟五湖,也曾经拥有过海誓山盟的无悔诺言。
然而,萧郎已然成路人。她的爱无从宣泄自然沉淀变成了恨,她原本应当搂在怀中细细呵疼的孩子却被她一手推进了地府,她也有着一颗女人的心,可叹的是……早已死了。
既然连痛都感觉不到了,那就让她疯狂一把又如何?
天雅,母亲在这里敬你一杯,愿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莫怨母亲心狠,只盼来世上天有知,我必做牛做马还你这一生的伤痛悲苦。
对不住了!
第 15 章
第十二章
高高在上的帝王冷冷地打量着跪在地上曾经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出乎意料地被一个平凡的男孩子给迷惑得不可自拔到了这种程度。为了他,居然连江山、天下都可以不要了。
他的心里真的很恼火,恨不得把这不孝之子关进冷宫好生反省一下,但回过头来想想仍旧是欣慰的。
他皇甫家的后人毕竟不是庸俗之辈,若是被他以区区要挟便放弃了自己的爱人乖乖顺从了,那他也就没有成为帝王的资格。身为帝王,非但要能顾全大局,也必须得有自己的坚定信念,这一点上烨儿是做到了,宁可忤逆父母也要保护爱人的心……的确是适合去做一个冷血的皇帝的。
“不杀他,也可以。但是……”事情不能就这么算完,为了皇甫家的存亡延续,他得狠下心肠,逼迫烨儿做一些他不情愿做的事,“一个月之内娶妻纳妃,朕便放过天雅。”
涩涩得连自己都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了,平日里傲气纵横的皇太子此时此刻竟是无力得比三岁孩子都不如。他明白父皇的意思,想要留住爱人,就得先生下继承人,堵住悠悠众口。否则的话,别说是与爱人终生厮守,就是想再见他一面都难了。可,可真要娶妻生子了又与背叛他们之间的感情何异,天雅会接受那种退而求其次的成全吗?
以他对天雅的了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才是天雅行事的方式。
“烨儿,还不谢过你父皇!”
在皇后看来,这已是她的丈夫看在过往的情份上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要迫使一个君王做出让步的决定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若非他们夫妻之间向来相敬如宾,她的儿子也的确出类拔萃,恐怕,早就没有机会了。
“母后,我……”
“现在你还要犹豫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别再让你父皇生气了。”
果真是无法兼得的吗?天雅,他们之间的爱就只能建立在利益交易的基础上?那……他该用什么脸来见他,该用什么方式来对待他们之间原本单纯的感情?
“朕言尽于此,其他的不想多说了,你是要他现在死还是将来在一起都随得你了。你先想清楚,退下吧。”
作为一个同时是皇帝的父亲,皇甫英臣所能做的就只有那么多了。若不是亲眼见过天雅,他甚至不会作出这样的让步。他……是怜惜天雅和烨儿之间的情缘的,只可惜烨是未来的皇帝,身上所担负的责任超出了世间所有,他所能得到的东西也少得可怜,所以他没有下狠心夺走他渴望拥有的一切,留下了一条退路。假如烨儿可以遵守君子协定纳妃娶妻,他和皇后自然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成全了他和天雅。否则的话,不论天雅有多可怜,他有多痴心,都不可能得到世人的认可和他的默许。
“……儿臣,儿臣告退。”
失魂落魄的皇甫烨勉强从御前退下,浑浑噩噩地上了马,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从宫回里到东宫的,无数的念头从脑子里飞快窜过,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一片空白。待到他回过神来,东宫门口的门子早在他马前侍立了半晌,等着伺候他下马。
东宫,一直以来被他视为家的地方却突然之间成为了他避之如蛇蝎,根本不想跨进一步的阴冥之地。
方才在皇宫里,他亲口应允了父皇母后以纳妃娶妻作为饶恕天雅的条件。他的一片真心固然无可厚非,却毫无疑问伤害了他和天雅间的感情,他可以当作完全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爱着天雅,把他作为心中的唯一来疼爱,天雅却是个极为骄傲的孩子,他会原谅自己的逼不得已,他也可以妥协得继续爱着自己,可他的心中再度被背叛的阴影却是无可避免地蒙上了。天雅爱着自己,像爱着心中的信仰一样爱着自己,自己则转过了身,丢下了他一个人,再没办法像从前一心一意地宠爱着天雅了。
可怜雅儿现下生死未卜,存亡只在一线,倘若这时候被告知他即将娶妻的消息,他会怎么办?更坚强地活下去,还是干脆自暴自弃,抛弃他们所有人躲回黑暗的幽冥深处呢?
也许他会就此失去天雅……但绝对不能是现在。
宁可天雅离开他到别的地方去,也不能是由死亡将他们分开。
甩甩头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当务之急是先瞒过天雅他要成婚的事情再说。既然婚期定在三个月之后,应该足够时间让天雅恢复健康。对了,桦,要不让天雅知道就必须先说服桦,事不宜迟,他得赶紧先去延临王府。
心中计量已定,压根没来得及下马的皇太子殿下狠狠抽了一下马鞭,飞驰而去,倒是等着服侍他下马的门子吓得退到了一边,眼看着主子绝尘而去。
因为有病人休养的关系,延临王府的后院里弥漫着浅浅的药香味,淡到一个不留心都不会注意到的味道却勾痛着两个人的心。尊贵的太子殿下和向来十分受宠的延临亲王都为着这股令人倍觉伤感的幽香而沉默,一个为了即将失去情人,一个为了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爱人。
王府的“绯虞厅”几乎都因为这两个人的沉默显得异常诡异,在一旁侍候的下人们识时务者地缩着脑袋一声不响,生怕两位主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而成了炮灰。明明是太子殿下来找自家的王爷,现在却变成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比涵养功夫。说来也奇怪,平日里最是骄纵傲气的王爷今儿个却格外沉得住气,悠闲自得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活像是等着猎物自己掉进陷阱里的猎人,可太子殿下会让他如愿以偿吗?难说得很……
僵持了许久,竟是太子殿下先耐不住性子开了金口,一出口的言语更是实实在在吓着了一旁的丫环仆人们,却不知正中了某人的下怀。
“桦,父皇母后逼我立太子妃,我答应了。”
“那倒要恭喜皇兄了。”
“恭喜?你也跟我来这套。桦,我是真的有事相求。”
“皇兄指的是天雅吧?”
早在皇兄跨进他这王府大门的时候他便猜到了他的来意。要保住天雅的性命就只有让父皇母后觉得天雅已经对他们不构成任何的威胁,更不会让他们辛苦培植出来的皇太子越陷越深,皇兄不论是否甘愿,他都不得不放手,而在不甘心、不放心让天雅在这种时候离开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托孤”——把天雅托付给一个他信任的人。
他很有自信没有比自己更好更值得信任的人选了。
即便皇兄再不情愿也只能放手,天雅人一旦到了他的府上,那就没有什么可争议的了,他坚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对天雅的喜爱并不比皇兄少,何况天雅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还能先想到救他,这份恩情便足以说明天雅并非完全对他没有感觉,只是有皇兄挡在那里他看不到自己的心意罢了。
如今皇兄不得已而退出了,天雅除了选择自己还有第二条路吗?
呵呵,亲爱的父皇母后,儿臣果真得谢谢你们二位的恩典哪!
“若不是走投无路,为兄的怎会来为难你。天雅现在伤重难愈,本就是艰险万分的事,倘若再被他知晓我要娶妻立妃,我怕他立时便垮了,别说恢复如初,是否能活得下去都未可知。或许我的要求很过分,但仍不得已恳求桦能应允,至少在他的伤好病愈之前帮我瞒着他,千万别让他受刺激了。”
“天雅何等聪明的人才,皇兄认为小弟有办法瞒得过他吗?”
“所以才说是为兄的勉为其难拜托弟弟了。”
是他私心地要求弟弟帮他隐瞒住他的背叛,既然已经走错了一步就得步步错下去,他已经不奢望将来能得到天雅的原谅,只要他能够健康地生活,就足够了。
“皇兄怎知天雅一定无法承受呢,臣弟反而觉得他必定可以体谅皇兄的处境为皇兄着想,皇兄一个劲地把他推开了,又岂知他是否真的能接受你的娶妻之实。万一天雅仍然深爱皇兄,两人岂非白白错过了这段情。”
他要得到天雅便要切实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