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口气直奔着青城山去,天府之国的千般娇媚、万种风情都不曾入得沈林二人的眼睛,直到听见都江堰惊心动魄的水声从头顶直压下来,沈谢才明白已经到了青城山。
他本想着这里是苏唐两家争斗的主战场,应该更是一片血腥屠杀的场面,却不料在车里就闻见了清新的草木芬芳,下车看去,满目葱茏,花草摇曳,间或一两声鸟鸣从林木深处传来,一声声回荡在山水之间,在震得泥土都轻轻颤抖的水声中摔成碎碎的叹息。
林非自幼生长在江南,从未见过这般又宏大、又幽雅的景色,不由得呆了,抚着石上的青苔不肯离去,眯着眼赞叹道:“我要是苏谨言,也要抢下这么
个地方,再不走了。”
“我也是!”沈谢亦是陶醉,“这个地方,难怪要叫做天府。”
唐远收拾好车马,走过来笑道:“一路上过来的风景更好,那桔子跟月亮似的,又大又亮,金黄金黄的,你们偏不肯看。”
林非一听见这话就不干了,恼道:“你也不说——我只当这里是修罗地狱。”说着,拉起沈谢就往山上跑去,笑道:“我闻见血麒麟的气味了,这么浓烈,这里一定有好大一片!”
沈谢想起从苏家带出来的那些书里,确实写过一味神药叫做“血麒麟”的,枝叶纤细苍翠,花朵孱弱洁白,单枝看毫不起眼,但若是花开成海,那便是一地星光。这种花能解鹤顶红之毒,药家视为祥瑞,故以麒麟命名,而其气味腥甜如血,花汁见风即红,鲜艳如血,故又在麒麟二字前面加了个血字。这血麒麟十分珍贵,一朵能直百金,而青城山上竟有成片的花海,便是不为采药卖钱,也应该去一饱眼福,看一看天上的星辰落到地上,是个什么模样。
沈谢轻功师出少林,在平地上是一等一的好手,到了山里就不大利索,而林非的轻功显是来自珞珈灵蛇一派,最适应山地,一下子便跑没了影。加上沈谢记挂着说慢慢走来追赶他们的唐远,脚下便不是很快,一路走着,一路便看风景。
青城山是道家圣地,自然清幽之中带着点一尘不染的出世气质,沈谢习惯了少林寺晨钟暮鼓、香客往来的热闹,乍一来道士们的地盘,见如此安静,心下不由得佩服,觉得这才是修行人的态度。
他刚要转过一道小瀑布,就听见林非凌乱的脚步声竟朝自己靠过来,暗笑他又在大惊小怪,却也心头温暖,想着你一有事还是第一个想着来找我,不由得加快几步,上前迎接。
林非一眼瞧见沈谢,飞身上来扑进沈谢怀里,抓着他衣襟就开始干呕。沈谢本能地想推开,手里刚一有动静,林非便夺命似的抢上来拽得更紧,吐不出来就开始哭,全身抖得如秋风中半落不落的枯叶。
沈谢一见这样子不对,忙把林非按进怀里,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林非不答话,把头埋在沈谢胸前只是嚎哭,哭到后来没力气了,便缩成小小一团窝在沈谢身上,小声抽泣。沈谢问又问不出话,动又动不得,虽然见惯了林非抽这种风,却也无奈,探头看了几次,终于见到唐远身影,忙招了招手,笑道:“唐叔叔,你先往前去,我一会儿就来。”
唐远见了林非缩在沈谢怀里的场景,嘿嘿一笑,道:“又闹别扭呐。好罢,我先去,你们快点跟上来。”
沈谢一听,
又闹了个脸红,埋下头,学着林非的样子也缩起来,听唐远的脚步渐渐远了,才抬起头,红着脸摇林非:“你快起来啊。”
“沈谢,沈谢。”林非声音嘶哑,听起来颇有梦话的味道,沈谢有点好笑,强搬起他脸来听他说道:“快走,我们回苏州去。”
沈谢从前从未见过林非这副形象,一双清凌凌的灰眼睛目光涣散,满脸都是惊惶,几乎是跪在地上恳求自己快快离去。“我们送唐叔叔到地方以后,自然就回去啦。”沈谢不忍看那双眼睛,别过头去低声劝慰道:“也不回城里了,就去乡下找个这样的地方,安安静静地住着,什么恩怨情仇都和我们没关系。”
谁知道林非一听见“这样的地方”五个字,又是一声尖叫,气都倒不过来地喘道:“不要!不要!”
“好好好,不要,不要。”沈谢越发糊涂,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试着扶他起来去追赶唐远。
林非个子虽小,非要赖在地上的话也是不容易拉扯起来的,沈谢急了,把人一掀一扛,甩在肩头,提气便追。
追了没几步,唐远却自己回来了,也是脸色青灰,淡淡说道:“我到地方了,你们回去吧。车里有银子食物,够你们回苏州啦。”
“你们怎么都跟见了鬼似的。”沈谢嘀咕一声,把林非从肩头卸下来,笑道;“我也要去看看。”
“不许去!”唐远一声断喝,劈面就是一掌,沈谢心里愣了一下,手上却立即使出拆解的招数。当日方丈试他内力,用的也是这样平平正正的一掌,然而方丈收发有度,唐远却是存心发狠,沈谢那“杨柳观音”只使了半招便给打得倒退了一步,胸口一紧,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唐叔叔?”他虽给打得心脏隐隐疼痛,却不着恼,隐约有了刚发现林青山也是自己杀父仇人时的抑郁之感,捂着胸口不说话。
唐远一掌下去把沈谢打得吐血,立刻回过神来,上前为他按摩顺气,口中说道:“真对不起,我刚才什么也没想,就想拦着你,你别生气。”
“你让我去瞧一眼,我就不生气。”沈谢近墨者黑,跟着林非把耍赖的本事学来了一二分,此刻拿出来试手,见唐远不动声色,便把眉头一皱,低声道:“罢了,你必有你的缘由,我又是你晚辈,又是你师弟,不该与你提什么要求。”
说着,拖着步子慢慢往山下走去。
“你要看,可别后悔。”唐远心神不宁,没防备住这一招,顺口就说了出来。沈谢一听,也不装可怜了,把林非往唐远身边一推,独个儿往他二人来时的地方跑去。
转过那路口,沈谢登
时愣在原地。
尸山血海。
一片妖异的战场,遍地是残破的肢体,折断的兵器有的丢在地下,有的就插在人身上,本该银白雪亮的地方糊着腐烂的碎肉和干涸的血迹。许多尸体搂抱在一起,显是临死前还不忘厮杀。头颅大多面目模糊,和绞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撕烂了的布帛揉在一起。用来分辨敌我的衣裳装饰已经看不出分别,都只是黑乎乎、乱糟糟的一片。
粘稠的血腥味从黑油油的土地上蒸腾起来,混着草木的清香,闻起来就像传说中的祥瑞之花。
血麒麟。
只有血,没有麒麟。
一闭眼,眼前依然是腐烂的碎尸,肿大的一颗头就在鼻子底下,咧着空洞的嘴巴朝着天空微笑。
沈谢当即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得干净胃里的东西,吐不掉心里的腥臭。沈谢闭着眼,动也动不得,用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嗓音叫了一声:“唐叔叔!”
“我在这里。”唐远沉静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我陪你们下山。”
林非被迫又走到这里,已经晕了过去,沈谢怕唐远牵动伤口,伸手接过林非,勉强抱住了,跟着唐远飞快地下了山。
都江堰的轰鸣在山下听得格外明朗,水清木华,鸟语花香,一派太平气象。沈谢心中微微舒畅,抬起头正瞧见一株无名小草,娇怯怯的一颗红果子挂在梢头,仿佛美人含羞似的低着头;然而那美人突然抬起脸来,冲他咧嘴一笑,满脸血污,身后的草木也化为了一个个横死的人,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他尚未倒下,已然昏厥。
再醒来时,已是在成都的客栈里,换了干净的衣裳,身边包袱整整齐齐,林非就躺在一睁眼便可瞧见的榻上,睡得十分安详。
沈谢不见唐远踪影,心中有些慌,趿着鞋便起身想先去开门,一眼瞥见包袱下压着一张字条,心中一沉,拿起来看时,果然是唐远留的字:
我携虎符领军平乱去也!你二人乖乖回家!
沈谢看了,不由得苦笑,推醒了林非给他看字条,笑道:“叫咱们回去呢——我可是真不想留了,回去吧。”
“我不走。”林非摇摇头,“落在苏谨言身上的‘道情’,差不多到发作的时候了,我用的不是自己的血,没法确定他现在有没有毒发。既然他在这里,我总要看着他死了才走。”
林非说完,凄然一笑,抬起身抱住沈谢低声说道:“我就是看不开,忘不掉——我恨苏谨言,恨死了。”
☆、13
恨一个人恨到看不开、忘不掉、非置之于死地的地步,沈谢从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人,十年少年时光都在和尚堆里度过,修炼得心如止水,对红尘苦痛全无概念。一个人因为间接的杀亲之仇,便要用上道情那样狠毒的手段来杀人,沈谢心里总是不肯接受的,但这个人既是林非,他也就不那么难过;只要林非开心了,他便觉得值得。
道情的潜伏期因人而异,快的有两年半便发作的,慢的也有三年多几个月的,与落毒的剂量和中毒者的体质都有关系。林非对待苏谨言,下手自然是狠的,但苏谨言自幼习武,身体比常人强健许多,因此道情的发作时间便说不准。早在来成都的路上,林非便悄悄对沈谢说过,这回有唐叔叔做借口,来成都便不会引起苏谨言兄弟的疑心,正好能叫他亲眼看着苏谨言心碎而死,了却林是一生的恨。
沈谢听后,想着你恨他,林是未必恨他。但这话是林非的大忌,他怎会跟林非说,因此只是笑着点头,叫他不许把这种话说出去。
成都自古有天府之称,人口稠密,商旅云集,市内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城郊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颇有陶潜笔下桃花源的气质,沈谢歇够了,靠着窗棂看外面一片太平景象,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在城外不远的青山绿水间,发生过那般惨烈的争斗,留下了那般恐怖的遗址。
林非收拾好东西,结了房费,上来拉住沈谢笑道:“我们走吧。”“我来拿。”沈谢伸手去够,被林非闪身躲开,故意展示他的灵蛇轻功,沈谢一瞧便笑了,陪着他闪转腾挪几回,双足分立,等林非一个旋转重心不稳时,左手在他肋下一抄,一招“回燕衔泥”便把他顺势带倒,撂翻在地下,笑道:“你功夫是长进了,力气却还是不行,我便不用招数也能压得你动不得。”
“嗯。”林非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仰脸道:“我会长大的,你等我啊。”
林非一直跟着沈谢练功夫,几乎从来没赢过,从开始的愤愤不平到渐渐看淡输赢,直到现在输得十分开心,沈谢心里很是高兴,低头笑道:“我等你啊。”
于是便一同下楼,动身去找苏谨言。
苏谨言在哪里,他二人并不知道,也不打听,只问清楚了唐家宅子所在的地方,便埋头赶路。沈谢一路走一路沉思,还不待想清楚,林非便悄声问道:“方才我们问唐府在哪里的时候,那个人好像……很……”“很不忍。”沈谢接口道,豁然开朗:“原来人们已经知道他家出事了。”
唐家虽然出了事,府邸却依然秩序井然,并不比杭州苏家逊色。沈谢见了,点头赞叹,向林非说道:“你看这样的人家,家底丰厚,方能临危不乱。”“死光
了一样不会乱。”林非哼了一声,径直上去叫门,沈谢自悔失言,转念一想又觉得林非有些太小心眼,十分无奈。
待看到唐家开了门,林非已经不耐烦地冲自己招手,沈谢方几步赶上去,听门内管家模样的老伯说道:“掌门人请二位公子进来小坐一坐。”
唐府极大,老管家带着两人一路分花拂柳,总算到了正屋,唐秋水的灵位尚供在上面,唐老三垂手立于左侧,微笑着向两人行礼。
沈林二人先向唐秋水的灵位行了礼,再和唐老三见礼。沈谢一眼看去,就觉得唐老三于器宇轩昂之中带着几分冷峻肃杀,眉目间与唐远有几分相似,但少了唐远的一身侠气,因此便不如唐远亲切大方。
“林公子此番前来,是为了找苏谨言的麻烦,还是为了找我的麻烦?”唐老三端着茶盏,悠悠然笑问道。林非一听,登时给茶水呛住,勉强压住了咳嗽,吃力地回道:“等苏谨言死在我眼前,再议。”
唐老三闻言,抚掌大笑,朗声说道:“好一个毒仙,活着的时候就教我不得不佩服,现在看她一手教出来的人,果然也像个人物!——这位沈公子,想必是林公子的同路人啦。”
“不。”林非悄悄握住沈谢手掌,接口道:“他也是我的仇人,只不过相互立了誓,他不得不跟着我,一路随侍而已。”
“看来林公子仇人不少。”唐老三笑道,“世人都道是我杀了毒仙,只有你觉得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