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谨言见唐老三暂时不说话了,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今年的东西不比往年,是从古籍里抄出来删改而成的一个方子,大伙儿只看看罢,这回可不能在我身上试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盒子,托在掌心与众人看。
沈谢仔细看去,见是个印泥盒子似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半透明的一层,好像煮得半熟的鸡蛋一样,一层清油裹着颤颤巍巍的凝脂。苏谨言揭开盒盖,随手将盒子丢在明镜台中央捧盘金人掌中的磁盘里,示意大伙儿可以上前围观。
沈谢刚要上前,右手上感到一紧,回头看林非正摇头抿嘴,意思是不教自己上前去看。沈谢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好奇……”林非笑道:“我知道。”旋即又换了阴凉凉的口吻:“那是‘黄泉’,刻骨寒毒,沾上一点,教你活活冻死。待会儿苏谨言必然要拿个什么演示给人看,你看着就知道了。
”
“你怎么知道的?”沈谢早知林非身手虽一般,但见识不凡,现下他一看盒子就知道内容,更是教人钦佩不已。
林非冷笑一声,道:“林是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也不知众人看出了什么名堂,沈谢只见大伙儿退到一旁,苏谨言牵了一匹矫健骏马上来,长叹一声,用一支小刀从盒子里挑起一抹药,刺进骏马颈上动脉。
过了一刻,那样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结满冰霜,僵立而死。
见此情形,林非都不由得感叹了一声,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沈谢却只觉得愤怒,手下一用力,听见林非咬牙喝问道:“你又怎么了?”沈谢道:“你们难道没有一点同情之心?眼见着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林非奇道:“又不是人,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沈谢不在乎旁人看法,听见林非这样说,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过头去默念《往生咒》,自觉气息平稳了,才抬起头看台上情形。
死去的马匹已经被带走,苏谨垂手肃立,正说到:“……所以苏某今日与各位演示完毕,也当着各位的面,毁去这毒物,免得遗祸江湖。”
“毁了这一盒,你自然能配出新的来,做什么给人看呢。”唐老三这一番话正是众人心中所想之事,但大伙儿跟苏谨言没仇,犯不着当中冒犯,唐老三本来就是苏家的死对头,说他是来观礼的,还不如说他就是来找麻烦的,因此他说这些话再合适不过,连沈谢都不由得感激这妖里妖气的唐老三替自己张了嘴。
苏谨言淡淡一笑,说道:“今日来的都是在江湖上说得上话的英雄好汉,苏某当众销毁‘薄荷精’的事,难道还怕人不知道?日后若薄荷精重现江湖,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苏某不要脸了么?且不说苏某有没有这个胆子不要脸,单说我苏家百年基业,也用不着凭借这么点奇淫巧术增光。”
沈谢听了这话,不以为然,摇头道:“你不珍惜他人之命,就够不要脸的。”林非听见这痴话,忍俊不禁,抬头笑道:“他说得不错,姓苏的承诺了不用‘黄泉’,以后黄泉现世,众人打不死他也骂死他了,他们一家子都是君子,担不起骂名儿。”
沈谢刚要答话,就觉得身边一空,林非已经跃出人群,轻轻巧巧地站在苏谨言面前,笑道:“苏公子先别忙,我问你,你这毒的解药在哪里?”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纷纷觉得自己疏忽了,竟忘了苏家一贯的传统,有毒药必有解药。
“所以说今年不比往年——薄荷精无解。”苏谨言脸色一沉,语速也快了,说话间就要把盒子往火堆里扔。
林非见状,左手一搭一转,使出沈谢教他的“一苇渡江”,借力打力,想夺下盒子。然而这一招要想发出威力,出招者腕力臂力都要有根基才行,林非基本功不好,本来就不是学少林武功的料子,因此这一招发出去,反被苏谨言硬挡了回去,直推得他脚下一个踉跄。
苏谨言冷笑一声,正要把盒子丢进火里,就见眼前一抹白烟飞过,手上突然一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白衣少年,一手搂了自己那小舅子,一手拈着白玉盒,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正看着自己。
☆、6
“请问少侠是?”苏谨言一拱手,明明白白地示意,你是哪里跳出来的毛猴子,也敢来砸我的场子。
沈谢没能领会如此深刻的意思,笑着回礼道:“在下沈谢,是林公子的长随。”说着,在林非腰上掐了一把,用“传音入密”之术向他说道:“快叫姐夫。”
林非当即明白,脆生生说道:“姐夫!我姐姐难道没告诉你这黄泉的解药在哪里吗?”说着从沈谢手中拿过盒子,在指尖轻轻旋转一下,那盒子瞬时如莲花绽放般层层打开,旁人看不清,苏谨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每一片花瓣里都敷着薄薄一层膏药,中间一朵精巧莲蓬,填满了方才毒死了骏马的薄荷精。
围观的人虽然看不出这么细致的东西,对那一朵白玉莲花却是十分好奇,有思维敏捷的已然察觉其中有不对之处,但能上得明镜台的都比林非沈谢懂事些,轻易不会表达立场,都只看着不说话。
苏谨言脸色愈发难看,此时劈手去夺已不可能,只能听林非拿腔作调地说道:“原来你已经配出了解药‘碧落’,怎么不说呢?还白白毒死了那么好一匹马。众生平等,你枉杀无辜,死了以后要进拔舌地狱的。”
沈谢暗暗好笑,他给林非讲过十八地狱的典故,但林非显见得是没仔细听,胡乱说了个不相干的出来,贻笑大方。
苏谨言没心思跟他争辩这拔舌地狱到底惩戒的是什么人,只是快速思索对策。他想着毒仙已死,林非更加不成气候,也只能在口头上占理,只要他苏谨言坚持林非是在唬人,料也没人敢不信。至于这盒子的机关所在,也可以解释成他懒得展示这没用的花活儿。想通这一层,看沈谢林非的眼神便渐渐柔和了。
却不想正在此时,林非从沈谢身边走开,托起玉盒向众人展示一圈,然后一指挑起莲蓬中膏药,一指在花瓣中抹了抹,仔仔细细地在自己唇上满满地敷了一层,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口地将药吃进了肚子。
以身试毒历来是苏家引以为傲的细节,苏谨言看在眼里,怄在心头,一言不发。看客们最爱瞧这种惊心动魄的段子,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住林非,看他下一步如何行动。大伙儿知道敢出这种桥段,必然是不会死人的,因此也不怕出事,越发兴致勃勃,唯恐天下不乱。
黄泉碧落虽互为解药,当真在体内相互冲撞起来也不是玩的。沈谢见林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子微微颤抖,极为痛苦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可不是来看戏的,林非唇上毒药闪着的水光刀子一样扎着他内心,此刻又见林非受罪而不能相帮,更是难过,只能迁怒于苏谨言,小心翼翼
地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过了一会儿,林非缓过劲儿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朝众人笑了笑。
这本是该起哄的时候,但大伙儿看苏谨言面色出奇的不善,连一向嬉皮笑脸的苏慎行都皱着眉头,就不敢作声了。林非没等到众人叫好,尴尬得不行,故意转身去看沈谢,奈何转得太用力了,脚步不稳,差点摔倒在台上。
沈谢也无奈,心道我总不能带头吆喝大家给你喝彩,于是赶紧上前,大声说道:“在下沈谢,是林公子的长随。林公子以身试毒,耗费功力,此刻不便说话,在下斗胆替林公子说几句。苏公子再三说此毒无解,然而大伙儿也看到了,这东西非但有解,而且解药就藏在毒药之侧。苏门素有好生之德,历任掌门一向以身试药,苏公子本人也从来不肯轻易杀生,今天明明有解药在手却不肯示人,如此用心就教人不得不请教一二了。”
他说完这些,飘飘然转过身面对苏谨言,微笑道:“苏公子指教之前,不妨再纠正个口误——这个毒不叫什么‘薄荷精’,它本命‘黄泉’,性奇寒如地狱,解药‘碧落’,性大热如烈日,犬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意,合称‘生死盟’。”
不等他人回应,林非也轻声笑道:“苏谨言,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会想出‘薄荷精’这么俗不可耐的名字?这个叫薄荷精,那解药叫什么?巴豆散?”
“苏夫人的遗物本来就是苏家的东西,要你插什么嘴?”苏谨言尴尬至极,恶狠狠地反问了回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也就无言可对了。苏家如此家业,绝不是靠仁义道德挣下的,平时大家都要脸,彼此客气着,遇到这种事情,他苏谨言要用强,谁也不敢真拦着。
林非从小看着姐姐办事,虽然没学多少,也知道这种时候要慎重张口。偏偏沈谢是个没经历过世事的,不知道轻重,见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便朗声说道:“苏公子,苏夫人的东西自然是姓苏的,但好歹也请苏公子明示天下,这些姓苏的东西是从何而来,也就不枉林姑娘对苏家深情一片了。”
他不知这些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应,高高兴兴地期待着苏谨言从善如流改过自新,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旁边也没人说话,连林非和唐老三都沉默不语,便不由得脸红,悄悄看了站在人群前面的唐远一眼。
唐远没留意沈谢目光,抚掌笑道:“说得好!苏公子,你怎么这么小气,跟老婆抢名声?抢也就抢了,还躲躲藏藏地改个名字,又不肯都拿出来给人看——林姑娘用如此雅物向你剖白心迹,跟你结下生死盟约,你害什么羞?一个大男
人这么小气扭捏,我可看不上,日后我跟人说起,只说你夫人的好处,你就别指望我一句好话了。”
唐远刚开了头,苏谨言就明白过来,换了一副春风和煦的面孔,不待唐远说完便连连称是,说道:“我夫人本来就比我好,这我可不敢争。”观礼的众人也纷纷点头。
唐老三不甘心,说道:“你可是明明白白看着她死的……”话音未落,苏谨言横眉怒目,纵身一跃,拔出长剑指住对方,厉声道:“你在针上淬毒,害死我夫人,若不是她嘱咐我不许杀你,我早已扒了你的心肝,剁碎了喂狗!好,她死也死了,看不到我做什么,我今天就杀了你!”说罢,抖出五六个剑花,将来不及反应的唐老三笼罩在一片银光之中。
“凤舞九天!苏谨言真要下杀手!”大伙儿一看苏谨言又为毒仙的事发神经,拦又没本事拦,正着急呢,只见苏慎行平平跃起,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生生把苏谨言截住,只削掉了唐老三额前一缕头发。他制住哥哥,低头叹了口气,说道:“散了吧。”说着,也不理人,自己带头进了内室。
英雄会不欢而散本是大伙儿意料之外,但收场得干干净净,无人受到损害,还白看了一场大戏,大家也不觉得吃亏,也渐渐地散了。
林非自当众服下生死盟后就不再说话,脸色也是越来越冷,下了明镜台便拔脚往客栈走。沈谢跟了一段,心中难过,便趁路上行人阻碍了他们行动的时候,拉住林非低声道:“我把事情办砸了,真对不起。”
“我知道你想帮我。”林非苦笑道,“只是没想到唐叔叔是苏谨言那边的。”
沈谢听了,越发愧疚,好像是自己背叛了林非一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正憋着,林非低头挣开他手,又急急忙忙往前赶去。沈谢无法,只能匆匆跟上,陪他进了客栈,把昨天的房钱结了账,再赶忙上楼去客房里。
这客栈建在天竺山下,阴面的房间,从窗户里能看见小天竺寺的一道黄墙,沈谢进屋的时候,看见林非靠着窗户,正盯着那道墙壁发呆。
他不敢闹出动静,悄悄地走到林非身边,陪他站着。过了一会儿,林非幽幽问道:“你以后还是要回少林寺的吧?”沈谢刚要点头,想起他二人的六年之约,又想起六年后林非还要不要杀他给父母偿命还未可知,便无法点头,含含糊糊回答道:“差不多吧。”
“只有六年啊……”林非好像本来就不待他回答一般,扑进他怀里哭起来:“六年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待我好了。”
沈谢心中一酸,回手抱住林非,想到自己
六年后也就要和他告别了,顿时比起孤单单回少林寺去伺候青灯古佛,被他杀死反而更有些盼头。
这两人无言相拥时,突然听得房门轻响,外头有人说道:“林公子,沈公子,苏慎行来了。”
☆、7
沈谢松开林非,默默地去开了门,把苏慎行让了进来。
“你好些了没有?”苏慎行问林非,“我助你运运气。”说着,也不搭理沈谢,抵住林非小腹,吩咐道:“缓缓吸气,别的不管,我来把你丹田里的寒气热气都散开。疼了就说。”林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