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家弟子下山,少林寺向来是只送到寺门口,这一次破天荒由释然送沈谢直到了山脚下,与他整冠束发,说道:“加冠之礼本来应当十分隆重,现在也只能将就了。我教了你六年武功,你天分不错,我教了这些弟子里面,只有一个人比你更有成就。但为人最要紧的就是担当二字,该你做的事不可推脱逃避,武功高低反而在其次。佛应渡众生,因而有割肉喂鹰之事。你自称不解佛法,其实慧根不低,于救济众生这一点上理解得十分通透。”
沈谢苦笑道:“是,弟子谨遵师命。只是武功高低,弟子以为是十分重要的,不然一下子就给人打死了,那不是想担当也担当不起了么。”释然笑道:“走都要走了,还和我犟嘴。我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居然一次也没有打过你。来来来,受我一掌,做徒儿的哪有不挨师父打的。”沈谢听见“走都要走了”这几个字,顿时怔了,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教释然这一巴掌抽下去也不是,不抽下去也不是,最后只能轻轻抚上沈谢头顶,
说道:“你去罢。”
沈谢轻声说道:“从此以后,我可真的就是一个人啦。”
沈谢一十六年时光,有三分之二是在少林寺度过,虽然一直以外人身份居住,心里是早把少林寺当成自己的家了。于是虽然头也不回地去了,心里仍是默默盘算着,等林家的事了结了,便回来少林寺给师父们洒扫庭院禅房,从此再不离开了。
他一路向苏州去,想先找到张主簿,问清楚林青山的去向,再往那里找到林家子嗣,至于具体怎么保护扶持倒没有细想过,但自己身负武艺,做个家丁保镖总是可以的。又想起林夫人是挺着大肚子赶路,万一出了意外,那么侍奉林青山养老送终也是一个赎罪的法子。若连林青山也没了,林家彻底断送在爹爹那一纸公文里,实在不行,自己这一条命赔给林家,也未尝不可。到了阴曹地府,如果爹爹和林青山还是纠缠不休,自己也可以帮着林青山劝一劝爹爹。
这样想着,很快到了苏州。这十年来,苏州城格局几乎没有变动,只是街道似乎窄了些。向衙门里打听,却无人知道张主簿其人,想来是物是人非,看起来没变化的一个院落一群人,其实早已桑田沧海。
既然无人可问,沈谢便想回老宅看看,希望亲戚们只肯带走家具珠宝,不要连房子一起拆了才好。
依着记忆找到自家宅子,沈谢不由得疑惑怎么这宅子这样小。沈宅一直空置,院墙和大门都已经残破不堪,院子里一派凋敝气象,只有野花野草长势喜人。转到堂屋那里,曾经雪亮的青花照壁已经又脏又黄,青花也褪色得不成样子,倒是左下角那块水渍好像越发鲜明了。堂屋早在当年就空了,现在更是四壁漏风,不成样子。沈谢心想,若是爹爹妈妈还在,此刻应该正喜气洋洋地盼着我回家,一家子兄弟姊妹,老老少少,都在盼我回来的;只是早在六年前,就没人盼我等我了。
他感叹良久,慢慢地踱出院子。刚出了大门,只见一个手里拎着长剑、戴着重孝的小孩儿呆呆地站在自家门口,见到院子里突然出来一个人,手抖了一抖,立即横剑当胸,厉声问道:“沈惟在哪里?”
☆、3
沈谢闻言顿时一愣,苦笑着低声说道:“他早已死啦。沈家人六年前就已死绝啦。”说到“沈家人早已死绝”时,沈谢心中突然难以抑制悲伤,胸口仿佛给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疼得天旋地转却又说不出话来,也呆立着不动。
这二人相视无言半晌,那小孩回过神来,问道:“那你是谁?”沈谢轻声道:“是了,我家还剩下一个我。我叫沈谢,是沈家的当家,少侠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他想起沈家并未死绝,竟然有了一丝高兴,但随即想到那没死绝的人就是自己了,眼前又是一片空茫茫的迷雾。
“那好吧。”戴孝的小孩失望地叹了口气,“你也算数。”话音未落,长剑光芒一闪,已抖到了沈谢面前。
沈谢心中一直记挂着林家的事,眼前这小孩一副找自己爹爹拼命的样子,自然而然想到,这便是林家的后人来报仇了。他这样的打扮,一定是因为林青山也不在了。父辈们结怨时倒是爽快,丢下一堆烂账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儿女们便不得不来清算这些恩怨,就好比眼前这小孩,原本和自己是毫无瓜葛的,却也不得不一见面就厮杀起来。
他心中虽有这些念头,手上却自动反应了破解的招数。他在少林寺见过的是何等世面,一见那小孩发招就知道了他下面的路数,连兵刃也不用,直接挥手格挡,使出小擒拿手中的“相逢拈花”,一点一探一拽,把那小孩扭得长剑脱手。他早看出那小孩下盘不扎实,技巧都在手上,因此轻轻一个“摩罗探路”便把他全身关节锁死。这一串动作流畅连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时,手已扣紧了小孩的脉门,幸而少林寺教给他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对力量的控制,虽然招招都能毙命,却终不轻易伤人。
待沈谢回过神来,见那林家的后人已经被自己扭翻在地,动也动不得,涨红了一张小脸,杀气腾腾地瞪着自己。沈谢心中一惊,忙放开手道:“对不起!”说着,连忙放他起来。那小孩凄然笑道:“十年前,沈惟逼走我爹,害死我妈妈。前几天我听说沈家人回来了,就来这里等沈惟现身,原来他早就死了。父母之仇不可不报,没有沈惟,在你身上交待也可以!”说着便咬牙切齿地扑上来,大有“不打死你也咬死你与你同归于尽”的意思。
沈谢一惊,手下已经又格挡了回去,三下两下又把小孩按在了地上,叹道:“你打不过我的。”说着,又放了他起来。
沈宅虽不在闹市,门前的街道也难免人来人往,有人见一个高大少年两次把一个瘦小的小孩子打倒在地,不由得把责备声音提高了些。沈谢也不好意思,半拖半抱地就把小
孩弄进了大门内,扶着他双肩郑重说道:“十年前的往事,我都知道,也向佛祖立了誓,要尽我毕生之力扶持林家后人平安。你若要我立时偿命,我绝不还手,但你连我也打不过,日后有比我厉害的人欺负你,我就帮不上忙了。林公子,我只陪你到成年,那时你尽可……”他本想说,我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等你不会受人欺负了,我便能放心去死,但话未出口就觉得眼前之人毕竟恨自己入骨,听了这些话怕会误会自己在嘲笑他,因此说着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
林家小孩听了,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沉默对视,良久,小孩说道:“我今年十岁,往后的六年里,我要你一步不离地陪着我。”沈谢点头道:“佛祖见证,我沈谢立誓陪伴……”“我叫林非。”小孩接口道。“陪伴林非公子,寸步不离,以我身家性命护他平安长大。”
“我打不过你,这些话也只凭你良心去做罢。”林非笑了笑,低头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嗔道:“你怎么不跟着我?”
沈谢忙拿大铁链子锁好门,追上林非的脚步,轻声问道:“林老先生……也去了么?”林非回头瞟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也是六年前的事了。”沈谢心中暗叹,自己可从没为父母戴过六年的重孝。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林公子,你往哪里去?”“杭州。”林非说起
“杭州”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伤痛之色难以抑制,沈谢虽不明原因,心下仍是不忍,不由得问:“是有什么人找你的麻烦吗?你放心,我总不会叫人伤了你。”
“你烦不烦?”林非突然站住脚步,回头瞪着沈谢怒道:“武功高很了不起么?是!有人找我麻烦,我家破人亡的麻烦。我生下来就没有妈妈,没几年爹爹也死了,现在姐姐的冤案还没算完又听说你回来了——你怎么不能晚点回来,你怎么那么麻烦!”
沈谢被他一顿狂风暴雨似的怒吼震得倒退两步,说道:“原来你还有个姐姐。”看林非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忙又上前一步将他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姐姐。”然而林非非但没有平静,反而突然大哭起来,叫道:“我没有姐姐了!你怎么不早几天回来——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们平安么?你是怎么保护的?现在她死啦,林是她死啦!”
林非声音全闷在沈谢怀里,夹杂着嚎哭之声,沈谢只听清了一个“死”字,双臂紧了紧,任林非将他的纱衫揉得一塌糊涂,不停地说:“还有我陪你。”林非正哭得起劲,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不停地叫:“我只剩一个人了,只剩一个人了!”沈谢又心酸又无奈,只能抱紧了林
非,找了块下马石背对着大街坐下,尽量不教路人注意到林非的窘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非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下来,一抬头看见沈谢正望着自己,黑着眼圈,很是疲惫憔悴的样子,不由得抬手抚上他眼睛,低声说道:“对不起,其实你也是一个人。”
沈谢本来只是心疼林非,听多了“我只剩一个人”的话,想起父母往事,又有些恼怒心酸,想着想着也忘了还抱着一个林非,只自顾自回忆往事。听见林非那样说,突然回过神来,迎上他目光,只见满眼都是恳切,心中不由得感动,低头笑道:“以后就是咱们两个人啦。”话音未落,林非回手紧紧搂住沈谢,点头道:“是,你答应了要陪我,寸步不离。”
当下天色已晚,沈林二人便找了客栈,就着月色谈论起将来的事,都有惶惑不安之感。
他二人都是脚力轻快的人,不多时便赶到了杭州。一路上沈谢听林非讲了林家的故事。原来当年林青山被迫离开苏州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儿,他一家三口人日夜跋涉,身怀六甲的林夫人终于支持不住,提前诞下了一个男婴,随即血崩而亡。那男婴便是林非,因他自出生便没有母亲,父亲又是个不问事的世外高人,因此从小跟着姐姐读书练武,对姐姐极是亲近崇拜。沈家灭门时,林青山也恰好病重亡故,而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在各大门派的夹缝中艰难立足,几年下来,虽不成什么大气候,林家大姑娘林是“毒仙”的名声却也响亮。
“林是的厉害是天生的,心够狠,手够快,你都未必制得住她。我小时候家里来过贼,爹身体不好动不得,林是把门反锁了,自己拎了一双峨眉刺跟他们打。那时候她的剑法还不成样子,所幸那些人也不是高手。峨眉刺从后脑扎进去,一点动静都没有。爹病重的时候,林是一个人上山,扛了一根大料下来,亲手掏空做了棺材。后来爹还是不行了,殡葬礼数都是她一人操办。那时候她已经挺有名了,请了不少豪杰,四十九天摔丧捧灵,料理得一丝不乱。”
一个月前,林家毒仙与苏家少主苏谨言结下婚约,二人同赴成都青城山采购药材时遭唐门伏击,林是重伤不治身亡。
“我在少林寺也听说了江南有个杏林仙子突然死了,原来说的就是林姑娘。”沈谢听到这一段,忍不住插嘴道:“谁杀了林姑娘?”
“唐老三,淬了毒的暴雨梨花针。”林非冷冷说道,“但真正的凶手,是苏谨言。”
☆、4
杭州城是苏家的地盘。苏家自不知何年何月起就操控了杭州城的药材生意,各代掌门皆医术精绝,看门护院的尽是些武林高手。苏家本只在白道上行走,直到上一任掌门凭一套“九连环”毒阵挑衅了蜀山唐门的“一线天”,才真正成了气候,有了江湖老大味道。
自那时起,苏家年年要开英雄会,拿新制成的奇毒奇药与同道演练切磋。常言道刀剑无眼,其实药物更是无情阴邪之物,然而苏家素有好生之德,从不当真与侪辈为难,但凡试药,定是掌门人亲身演示,斗毒时更是提前准备好解药,极少出现牺牲。因此武林中人大多对苏家又敬又畏,十分客气。
苏家之所以长青不朽,另一个原因便是老一辈掌门人从不到要咽气的时候才指个接班人,往往都是过完甲子寿诞便退隐出世,由少主继承印玺。老掌门既然还在,留下的谋士智者也就还能团结,辅佐少主,不让年轻人胡闹。
所以苏家现在的当家便是苏老爷子的长子苏谨言。苏谨言有个胞弟,自小游历山川,见多识广,一直帮着哥哥打理杭州城外的事务。这兄弟二人一向感情极好,苏谨言又不是个爱摆谱的角色,因此众人皆知苏家现下其实是两个人当家,一唱一和,手眼通天,无可望其项背。
林非此番拉着沈谢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赶上苏家的英雄会。沈谢憋不住,拉着林非问他有何计划,林非眨了眨眼睛,冷笑道:“杀苏谨言。”
“为什么?”沈谢惊道:“他是你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