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笛一声人倚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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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笛一声人倚楼-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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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会来喝我的喜酒罢?”林非临走前,笑得十分勉强:“我看见你就伤心。”
  沈谢摇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说道:“我日后见了你,也会伤心。”
  他只觉得背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想不到林非长进不少,这一击竟笼罩了他整个后背,躲闪不开,料想林非心中的不甘是不肯咽下去的,便拼着受他一击,最好将自己打死了,了却与他的劫。
  “释悔师父,我也是死在一个‘情’字上的。”他默默念着这句话,全然不觉嘴角已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那股劲风却非剑非掌,沈谢只觉得一个人重重的撞上来扣在自己腰间,一声悲泣直接喊到心里去:“求你杀了我!”
  艰难地转过身扶住他,听他一声声喊着:“我不要那些人了,也不要那些东西了,我先看着林是活着,再为了她活着,后来又为了唐叔叔活着,为了爹爹活着——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回……沈谢你成全我,杀了我吧,我想顺一次自己的心……”
  林非先天不足,一直身体瘦弱,站在沈谢面前总是小小巧巧的孩子模样。此刻哭到脚软,站也站不住,沈谢稍一松手,林非便滑着跪了下去,只仰起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满脸都是恳切的绝望。
  “你再不走,我叫唐叔叔来接你走。”沈谢探手将他整个抱起来,低头将脸埋在他颈间,咬着一片薄薄的衣领恨不能将他生生咬死吞进肚里去,忍了很久,方轻轻说道:“是你先说要娶唐宛,也是你告诉了我那些理由——是你负了我。”
  他一想起从今以后便要与怀里这具小小的身体天涯永隔,再见面时,就是江湖同道、形如路人了,心中便蓦地涌起一股狂欢的冲动,好像第一次进秦楼楚馆,带着恨意将几个嫩生生的苗儿折磨得鬼哭狼嚎,生不如死。
  然而他也知道绝不会对林非如此,于是趁着灵台尚有一丝清明在,狠狠推开了林非,
  沉声道:“快走罢。”
  林非被推得几乎仰面跌倒,小腿一蹦劲儿,弹跳起来站稳,人也清醒了,低头把脸细细擦干净,漠然笑道:“是我负了你,我不能负天下人,只有负你。”
  沈谢不忍看他转身离去的一刻,挥手摔上了大门,重重地坐倒在地,抱头长叹,突然就忘了林非的脸,只想得起那些生死纠葛来。
  原来仇恨也有仇恨的好处,爱若爱不得,那有恨也是好的,做仇人也比做路人有盼头。
  仇人还能上门来找你一找,路人便是与你做了邻居,心里老死不相往来,见得着面也无甚意思。
  可是我用了全部的力气,消解了他的恨,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缕牵挂。
  沈谢心中只剩下苦笑,想起少林寺里听来的那些不怎么有趣的经文,自己总结了一下,自嘲道:“都是因果。”
  林非的喜帖连苏谨言都送到了一份,独独不曾送到沈谢手里,沈谢浑浑噩噩,又不想看见他喜帖,又盼着见一见他喜帖,心中自顾自矛盾着,终于等到送信的人上门,便慌忙跳起来去开了门。
  邮差轻巧跃上台阶,恭恭敬敬递过去一封书信。沈谢接过来一把撕开看去,纸上一片空白,连一点粉尘都不曾带得。
  信封上只落着小小一枚朱砂印,是个篆体的“林”字。
  那一抹胭脂红如血痕一般扎进他眼底心底,不待道谢,突见路旁小轿里下来一位雍容婀娜的少女,素纱衣裳衬得她一张脸也仿佛白玉雕成一般,一对鹅黄飘带随着步子飞扬,人虽然走在地上,却轻盈得如同浮在云端一样。
  沈谢抬手施礼,听得那少女嗓音极是娇软清脆:“我姓唐,成都唐家宛儿,今天特来问沈公子一句话。”
  


    ☆、19

  “沈公子,我来问你一句,要不要和林非一道退隐江湖?”那少女淡淡回了一礼,抬头微笑,一双淡黑的眉毛挑起来,飞入鬓角,眼睛里突然现出的一股子英气震得沈谢先在心里惊叹了一句“好美”,才反应过来这便是林非的未婚夫人,唐老三的幺女唐宛了。
  这位唐姑娘长得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气质却极是干练爽脆,沈谢在苏州从未见过这般模样性格的搭配,亦从未听过哪个姑娘问过他这般问题,登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他本想说“是”,但眼前分明是林非的正牌夫人,然而说“不是”又违背了本心,想了想,只得说:“林夫人说笑了。”
  “我暂时还不是林夫人。”唐宛笑得十分轻松自然,“他有一次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叫林是林是,然后一个人哭了一晚上,念着你的名字,谁也不理。我看他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根本不会委屈自己为别人的事操心,为别人的好处过日子。所以趁着他还是个闲人,我来问你一句,你们要不要就此远走高飞?你放心,我不说,旁人不会知道个中缘由——我自己也没看不惯两个男人在一处。”
  沈谢听了川妹子这一番话,彻底无言可对。他一向视含蓄内敛为美德,肯在林非离开是说那些话已经自觉十分莽撞冲动、大胆狂放了,要他有话直说,那简直是喝醉了糊涂了都说不出来的,所以唐宛一下子把话挑明,逼着他给个答复出来,真是先把他吓退了八丈远,有心也没胆子说了。
  这样一个姑娘,林非从哪里听说她“温婉”的?沈谢十分疑惑。
  一个男人在男人面前容让被动些尚能解释成谦谦君子,在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无能,因此沈谢回过神后几乎恼羞成怒,厉声道:“姑娘自重,沈某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请回罢!”
  “你这样凶他,他当然不会答应!”沈谢话音未落,轿子里又飞出来一个人影,拉着唐宛的手就叫唤起来。沈谢连他脸都没看清就知道这是林非,瞧他扯着唐宛又急又恼又羞的样子,心下突然佩服唐宛看人通透,林非果然拿她做姐姐看。
  这林非从小和姐姐一道长大,对女人的概念只有姐姐一个词,于男女之事上不知该从哪里动心思,加上唐宛本来就和林是有些相似,便顺顺当当地就当林是活了过来。
  “沈大哥,你别听她瞎说!”林非吼完未婚妻,急急忙忙跳上来拉沈谢,“是我想问你,为什么分明可以成全,你却不肯成全?”
  他也不肯把话说全,因此一句话里总要漏掉几个词,遮遮掩掩的,唐宛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抱着双臂说道:“我成全你
  们。人呐,一辈子总要顺着自己一回,我小伯快活了前半辈子,最知道这个道理。”
  “沈某虽不才……”沈谢呼吸艰难,口齿却清楚:“却也不需要人来成全。阿非,你我相交一场,已经是人间难得的高山流水的奇遇,不要再奢求别的了。”
  “林是!”林非大叫一声,声音一顿,摇头苦笑道:“宛儿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好不好,我本来以为你真能帮上忙才让你来的。——沈大哥,唐家并非没有女主当政的先例,老掌门逝世后,老夫人就掌管了局面十来年。宛儿是唐家的血脉,比老夫人还来得名正言顺,她又愿意做这个主,叫她改姓林未必更好……沈大哥,千说万说,只是我放不下你。”
  他说完这些,脸涨得通红,小姑娘似的低下头。倒是唐宛,仿佛事不关己,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一点没有林家女主的意思。
  沈谢何尝不知道林非的心意,更知道自己的心意,如今连唐宛都跑来说“我成全你们”,他蓦然欣喜一瞬之后,突然转了性子,不但不肯承认自己心意,连林非的心意也不在意了,只想远远地打发了这对奇怪夫妻,关起门来独个儿过活,再不与他们相见。
  他这般脸色给唐宛瞧了出来,唐宛突然收了笑,拉过林非朗声道:“你看到了,他要脸,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我已经仁至义尽,你若要死缠着他,我这就回去做太子;你若要跟我一道回去,婚礼照常举行。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想想。”
  “他要脸”这句话,本是林非和沈谢嘲笑苏谨言用的,这句话落到沈谢身上,沈谢听了先是不满,立刻又觉得说的对。
  唐宛说完,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香塔来,擦燃火绒点起来,轻轻放在沈家门口的石狮子底座上。
  沈谢目光投向那枚香塔,一寸多高的小锥形,精巧玲珑,尖顶已经烧出白灰,袅袅香烟刚一升起便给风吹散了。一股子细细的甜香缭绕全身,本是享受,可沈谢现下只觉得好似受刑一般。
  林非也愣愣地看着香塔燃尽,喃喃说道:“好,你不肯,我不勉强。”说着,转身牵起唐宛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上轿后,沈谢从风里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林非用传音入密之术说道:“这一回,是你负我。”
  你要脸,我也要脸。这句话林非不曾说得,沈谢却听得了。他两个都是骄傲的人,为了远远的仇恨都能坚持说要报便要报,更不要说在这件事上,谁也不肯求第二次。
  “是我负你。”
  沈谢点头自语。我听见你夫人的话,心中生出的非但不是感激,反倒是厌恶,似乎你我之事本来高山流水,可一旦
  要人成全,便好像见不得人似的。见不得人的事,我是不做的。
  我发誓陪伴你六年,可其实打一开始便决定要陪你一生了,但天命不顺,我自己也不够努力,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林非走后两月,成都传来喜讯,林非脱离唐家,自立门户,十六台花轿,七十二台彩礼,风风光光把唐宛娶进了门。苏谨言也封了贺仪,林非笑着收下,向前来观礼的英雄豪杰们说道:“事情过去了就要翻篇儿,不能老缠着不放,苏公子虽和我们有些过往,但我们都以为凡事要往前头看,以后大家彼此照应着,才是为所有人好。”
  这便是正式和苏家和解了,唐远也笑着来敬酒,苏谨言君子风度,淡淡谢过了,又送了几件江南的精巧玩意儿给唐宛,称赞她“少见的大气,一个人都撑得起家门”。
  沈谢在苏州静静听着消息,想了一想,到底没有进去插嘴,只把一柄水银似的长剑舞得生风,剑影中一个素白身影飘渺如孤鸿。
  “其实啊,这林非但凡是个丫头,或者沈谢是个丫头,那便毫无疑问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啦。”说书的老头儿喝干最后一壶茶,打起白绫扇子来重重摇了一摇,接着说道:“只可惜他两个都是男人,男人就有男人要做的事,当家作主,立功立言。若这些事不做呢,也要有不做的机缘。不单是他两个,就是别的有情人,一旦需要旁人来成全了,那便不是初衷了。”
  “那林非后来怎样?沈谢后来怎样?”花船上一个人看老头儿有散场的意思,不死心,追着问。这故事太长,花船上的姑娘们纵有素养,也饶不得困倦,软在各人身上昏昏欲睡,听见居然还有人要问,这没油没盐的故事还要继续讲下去,便不乐意了,一双软软的小手拈着丝帕含嗔带喜地赌上那人的嘴,娇声笑道:“还问,还问,自己的事不问,单问旁人的事。”说着,一双手已经自自然然地顺进对方衣襟,把一张粉脸偎上去颤声道:“公子不冷么?这夜风真凉。”
  “你看,美人儿不高兴了。”老头儿哈哈一笑,将醒木收进怀里,低头去捡散了一地的碎银铜板,一边摸一边摇头笑道:
  “有花堪折直须折,旁人的事,听听,笑笑,就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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