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泓堰在床上沉睡着。唇边虽残有血迹,但呼吸听来还算平和,身体状况应无大碍。能令他稍微放心的,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枕褥上的血渍斑斑,看来实在惨不忍睹。
「喂、醒醒。」轻拍罗泓堰的脸颊,有些担心他为什么沉睡不醒。是单纯太累还是……?自己不懂医术,总不成就这样把人送到小席那儿。她会难过的……「喂!」下手力道略略加重呼唤的音量亦加大,「你这笨蛋可千万别给我死在这里啊,不然我要怎么跟小席交代。」
「唔……」罗泓堰终于有所反应,缓缓地睁开眼睛。「夏……月?」听发音就知道这个笨蛋还没完全清醒。
「你这个混蛋萝卜,要叫就给我叫清楚!」若不是清楚眼下罗泓堰伤重,还真想把他拎起来、狠狠摇一摇。家里姊妹太多!让他拥有一个不太有男子气概的名字,所以夏谪月向来很忌讳人家叫不清楚他的名字;偏偏罗泓堰一头昏就容易咬字不清,让他好几次都差点想宰了他。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知道席尘瑛会伤心,他早就狠狠修理这个王八蛋一顿。
「嗯…」似乎,又清醒了几分,甩甩头、终于睁开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章
罗泓堰并不是很清楚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记忆停留于卿飕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有办法能让他不必再伤害莫霜痕。可是……卿飕、卿飕。
「你为什么恨他?」
卿飕走在他前方,苍蓝背影看来份外单薄,风飘扬她的发,飞散的发梢飞散了寂寞,令他、不禁想起莫霜痕。也许因为是师姊弟的关系吧?在很多时候他们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同样孤高、同样骄傲,同样倔强。
其实他和卿飕并不算很熟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这步田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像是没有听见罗泓堰的疑问。
沉默很久,他几乎要以为她不打算回答。
不知走了多远之后,她才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他杀了我爱的人。」就连这一点都和莫霜痕很像,并不是不会回答、只是每次回答前都会沉默很久。
「你爱的人?」
「嗯……一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她的声音很低,听不出太多情绪,就和莫霜痕平常说话时差不多。就算悲伤,也不会让任何人听见。
他不再追问。虽然仍有满腹疑问却不再出口,因为,他不想触动她的伤心处,谁的伤心都是伤心,而他不喜欢伤心、不管伤心的人会是谁都一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多作停留,步伐却缓了些。沉寂半晌,突然主动提问:「你为什么要搞得自己这么脏?难道你以为,这样他就会不管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虽然他弄得自己这么狼狈肮脏并不是刻意的,但也许在有意无意间他确实希望向来好洁的莫霜痕可以因此不再理他。
不要再为了他,伤害自己。
明明、每一次都是那么地痛苦万分,所流的血也许比有生以来这二十几年内加总还要多很多;却还是执拗地,一次一次地让自己被贯穿。尽管疼痛、尽管屈辱,不曾犹豫。
她也没有再问。或许是听出他的茫然,或许是不想再多问、也或许是别的理由。总之,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管怎么样,你先弄干净再说吧。」
他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毕竟他虽然不像莫霜痕那么爱干净,却至少也不是喜欢邋遢肮脏的人。随着她走到一个小镇里,在镇上唯一的客栈中洗个很彻底的操后,他与卿飕关在房间里端坐,相对无言。
卿飕眸中神色相当复杂,他却依旧因为低头沉思而不曾看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想什么。想卿飕这个人,还是想莫霜痕?或者,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两人的相处关系。究竟有情?抑或仇深似海……
还是,就因情深,于是仇更炽?他看得出来哪飕对莫霜痕或多或少还有一些情份在。否则在那一战里莫霜痕不会毫发无伤,毕竟前一晚,他实在太粗暴。决战胜负的关键,不只在武功高低,谁能够下手比较狠,往往也占据相当重要的份量。而她……
「你很喜欢他吗?」不知过了多久,卿飕突然主动开口问道。
「他……是我很重视的朋友。」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回答,但也找不出不答的理由。
「……重视……?」她低声喃喃自语,「失去重视的人,会很痛苦……」
这是废话。因为有太多人,用血淋淋的切肤之痛去证明这件事;但废话归废话,还是有太多太多人不能够体会,直到失去的那一天。
「可是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低到让罗泓堰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抬头望,正巧望见她,抬手击下!那一瞬间映入眼底的神情异常悲伤,让他甚至忘了要躲。
恍惚间仿佛露出那种悲伤表情的人不是卿飕,而是莫霜痕。但他,偏偏又很清清楚楚地知道,不可能再怎么悲伤莫霜痕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总是让人们以为,他没有感情;其实他的感情虽然是淡了点,却毕竟还是个人。
还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倒下的时候,逐渐远去的意识里想的最后一个问题不是关于自己也不是关于卿飕,而是莫霜痕。如果哪一天,他和卿飕一样失去最心爱的人,他的表情会变得怎么样?罗泓堰突然有些好奇但他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失去、有多痛苦,他知道。他不希望~。霜痕也必须忘记。然后……然后……他作了梦。
很多很多梦,每一个梦里都有泪,大部份都是别人的眼泪,但、也不是没有他的。
他梦见了她。
那个消逝在江水里,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苍白美丽而纤细的手,掬起一捧江水,然后张开手、让水自指间滑落,点点落回江里,伴着她的泪。
她在笑、也在哭。张口似乎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默默望着他,笑着、哭着。
江水缓缓涨高,或者是她慢慢下沉。一分、一寸,逐渐消失在江水里。
伸长手,好不容易在那苍白指尖被水淹没前构着、紧紧抓住。他使尽力气将人要将人拉上来,被他提起的人却不是她。
是莫霜痕。
闭着眼,点点水珠是江水还是眼泪?
他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因为莫霜痕一睁眼便甩开他的手。
那眼,深沉得像要将他淹没。
他想再一次抓住莫霜痕的手,莫霜痕却已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发梢扬起水珠飞散,打在他脸上的,到底是什么?
他想追、步履却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冷冷的背影冷冷地远离。
很绝望的感觉。
很痛。
但到底是哪里在痛,他又说不上来,只是深深记忆、那种绝望的感觉。
然而当他闭上眼、再睁开眼,他又看见了莫霜痕。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忘了自己的绝望,只看见莫霜痕的脸、以及那双冰冷而朦胧的眼,令他欣喜又悲伤。
喜的是,莫霜痕没有抛下他;悲的是,莫霜痕的忧伤。为了什么而伤心?
他问,莫霜痕没答。一如梦中那样,没理会他;只是现实中,莫霜痕没有离开、还留在他身边。或者这才是梦?最伤人心的情景,才是真实。
低声恳求着,他分不清自己是在说给谁听,仅是清清楚楚记得,他不要莫霜痕离开。其它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先别管我为什么在这里,你跟那个姓莫的到底怎么了?」
又是莫霜痕。
这个名字如今已令罗泓堰提起就心痛,比他最爱的那名少女之名,还要疼痛。至少他对她并不是亏欠,但对莫霜痕他是,欠一条命、欠一份情,比山高比海深的情。
「干嘛不说话啊?你是吃他的口水吃多了是不是?变成和他一个样,嘴巴像蚌壳似的好半天不答话。」夏谪月很生气地在床沿坐下,顺势发泄自己被震荡的情绪。
「……我和他没什么。」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莫霜痕如此委屈自己。
更怕任何人会因此而看轻莫霜痕。
「没什么?」夏谪月深深皱起眉,「没什么你会……你会跟他……唔……」认真思索半晌究竟该用什么辞语形容听起来才不致于太伤人,或者听起来像有轻慢侮辱的意思。
但很可惜,被吓得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只找得到最露骨的字句。
疑惑于夏谪月的态度,罗泓堰抬眼望向前者,然后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看见赤裸结实的胸膛及其上血痕斑斑。那是,谁的血?
这才注意到,枕褥上亦是一片暗褐。口中的血腥味让罗泓堰知道自己曾呕血,但如果他真吐了那么多血现在大概不死也去了半条命。谁的血?
他记得,好象看见了莫霜痕……?猛抬头,映入眼里只有夏谪月错愕的脸。
没有莫霜痕的踪影。
空白的脑袋开始运转,也开始推测拼凑眼下情势。依稀记得又是一场令人沉沦的翻云覆雨,浓稠腥味令人作呕却也有一种归属于兽性、残虐的亢奋。醒来看不见莫霜痕几乎已经成为惯例,但这次格外令人惊心动魄,在于,很明显莫霜痕受了不轻的伤。
没有掀开棉被检视,却可预计在被褥掩盖下必还有其它血迹。虽然莫霜痕每次都会为救他而伤,但那血迹不会溅至枕边。治伤?夏谪月傻愣得有点好笑的脸突然流进意识。
以及他,问的话。
他,知道了?甚至是,看见了?遽然拉拢敞开的衣襟,垂下头低声道:「小夏,请你出去一下,我要更衣。」
夏谪月本待反驳,追问罗泓堰:又不是姑娘家,换个衣服干嘛要清场?能看的早就都看光了……却,在视线触及罗泓堰凝重神情时,硬生生咽下所有疑问。
认识这个萝卜这么多年来,没看过他露出这种表情,好象,天就快塌了似的。
夏谪月甚至怀疑,如果真是天快塌了他还不见得会有这种表情;以往这个萝卜像是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似的,就算天真塌下来他大概也只会笑笑然后把塌下来的天当被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留了句:「别让我等太久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顺手带上门。
看着夏谪月什么也不问就这么听话地走出去,罗泓堰的心里不能说不感动,关于、夏谪月对朋友的体贴。如果夏谪月追问为什么,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直说怕被看见被褥下这一身狼狈吧?因为夏谪月是这样一个人,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所以他相当乐见夏谪月和席尘瑛在一起。
不管他再怎么讨厌、甚至是痛恨席家,席尘瑛毕竟是他心爱的女人最疼爱的妹子,也算是他的妹妹。他希望她,能够有个好归宿。
可是,他已经不够再留在这里、再留在这两个人身旁。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无论是、谁。
他只有走。虽然对不起相信他而乖乖在门外等待的夏谪月,他却别无他法。
「真是的……怎么换那么久啊……」夏谪月蹲在门外,隔着长廊百般无聊地瞪着房门,仿佛如此一来便可以让房内人的动作快些。「喂,这个萝卜什么时候换个衣服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啊?又不是大姑娘还要拣胭脂抹粉……」
终于失去耐性,走上前用力敲门。「喂?你是睡死了还是昏倒啦!」
房中没有任何响应。
「喂?臭萝卜你该不会真的昏倒了吧?喂!」
门的另一头,依旧寂静。
「喂?再不回答我要进去罗?」
仍然无声。
夏谪月皱起眉,使劲一脚踹开房门。
人去楼空。
呆呆瞧着大开的窗门,完全没想到罗泓堰会这样闷不吭声地逃跑。
好一阵子后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我去你的混蛋还真不够朋友……要走也不说一声,害我在门外傻等那么久。」
不能说完全不生气,但气的不是他走,而是不告而别。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敢面对现实了……搔。不过就是……治伤而已嘛……」虽然他也知道,那并不是能够如此单纯看待的事情。
但也不觉得那是有必要这么害怕面对的事。也不过,就是跟个男人睡而已嘛……古往今来,又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光他在江湖里四处走闯,三更半夜不小心撞破人家好事就不知道多少次;让他每次都落荒而逃,还顺便担心自己到底会不会长针眼。
纵然不是什么值得奖励赞扬的事情,却也并非十恶不赦。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