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王同意了?”我不由紧张。
“大部分同意。资王妃那张嘴着实厉害,难斗啊。”贵妃无奈道,“所以最后达成的结果,是我所生的皇子及后代为后嗣,若我子嗣不存,则后嗣人交还资王后裔。”毫不顾忌说了儿子坏话,果然非常人。
“怎么说,我也多育几个皇子以防万一才是。”松贵妃末了笑道。
我勉强笑笑,不知这个消息结局是好是坏。
又聊了一会儿松贵妃之子的教养,贵妃起身告辞。
“妹妹这回前来,行踪外人是不知道的,还请姐姐放心。”
“妹妹言重了。”松贵妃袅袅婷婷而去。
定定盯着桌上随出烟而旋转的小香炉盖,我半晌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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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五年的年初是在一片安静下度过的。我不喜欢各种繁杂的仪式,那种事情令人恶心。皇帝对每位皇子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模糊态度,年四十三岁的皇帝对立嗣一事还不放在心上。也有着急的开始行动,连我都能发现端倪,可见果然还是有人耐不住,这种人自然不会在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
到了三月间,朝中忽然爆出甘露改元以来的最大轰动事件:九皇子明遵衍被褫夺馥王爵位外放镇南军中效力,连馥王妃黄氏、王母妃乐妃皆随南徙,实为流放;十一皇子耒王受连坐之灾,降二等为耒国公出耒王府,一干用度皆削甚巨。朝中多有猜测实情者,如罪诏上所书“越权职事,任意妄为,目无纲纪”等语,未免过于笼统。
此事对于九皇子党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事前几无征兆,为何皇帝会突发雷霆之怒,令人琢磨不透——九皇子虽然自命不凡,树敌林立,但如今局势居然有人敢打破继嗣之争的僵持,实在费胆量。以我的认定,此事不像是松贵妃一党所为,那又是何人?
很快地排了一下局势。除去九皇子系,尚有二皇子、四皇子、十三皇子三系,及散分中立的数位,比如六皇子明越流。明越流和松贵妃尚未对任何派系表示亲许,而想来想去,倒是四皇子及母族较有实力。排挤九皇子,更像是某几系心照不宣的共同作为。
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我让明越流多加小心,他倒不怎么担心。
“儿臣对松贵妃那边的举动是大放心的。”他既然笃定,我只能不做声。
芮妃充当了良好的媒介。当初皇帝指婚芮妃,我不得不怀疑皇帝此举是否出于故意。皇帝的想法我无论如何猜测不透,我这个皇后,真是不如松贵妃。
磨到五月,天气奇热。甘露宫虽说比永安宫条件好太多,但仍不是夏日最佳居处。甘露元年因甘露宫新建未完全竣工,皇帝未出宫纳凉,其后三年都去了陪都虹央府。今年皇帝说是要去南方巡行,除惯例带同内侍省人及侍卫暗卫,另命宠妃松贵妃与门下侍中空氏、御史大夫凌氏、大理寺卿徐氏率随从随行。统共三个宠臣并十几个必要下属官员,人也不多,然而人选却有讲究。
空祈因先生曾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如今也不例外。我在梁夏时年纪小,一旦得知有这样一位谪仙似的人物,怎不心心念念地想。虽然因为皇帝的关系令他在朝中声名颇有损,然则我知道居中必然有缘故,我不嫉妒,更不怨恨——皇帝对他,不过也只存了不堪的心思。
六月五是皇帝出发之日。前一日夜皇帝来找我,令我大感不解:皇帝与我,实在没什么话好讲,加强后宫统治一类的场面话实属多余。而皇子争斗,更不是我可以插手的。
“朕将政务托付中书令,后宫诸事,则有劳皇后费心。”皇帝的开场白,没什么意思。“妾遵旨。”
“太子之选,朕已有计较。朕不在京中,皇后须保持现状。”
“妾尽力而为。”
“照顾好朱融。”皇帝拨弄着小桌上盆栽,状似无意道。见我半愕半不解,补了一句,“朕调他进光禄寺。”
一个擅工笔、能绘图的文吏去典珍馐酒库,未免乱用。而皇帝何以突然关心起空先生的儿子,更使我背上生凉。明越流曾言,朱融在成均过得根本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将作监、兴文署等处的生涯也是屈才,这一继承了空先生才学品行的儿子,竟要在宫中过死么?
“妾明白了。”
“明越流和朱融走太近了。”
“妾惶恐,妾会好好管教……妾恭送陛下。”皇帝径直离开,我只有跪了。
脑中谜团未解,我摇摇头,想不清楚。
明越流和朱融关系好,怎么碍着陛下折磨那位空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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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后二月间天下太平,宫中无事。夏日没有大礼典,我难得找理由召朱融见面,朱融应答如流,丝毫不见有什么怪异之处。明越流时常入宫问安,我见他与芮妃相处甚好,不由问些夫妻之事,平日大方的芮妃羞怯不能答,倒叫我也问不下去,草草了事。做皇子的与贵妃交好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要更年长一些仍然无子,只怕也要迎几名侧妃才是。
此时从皇帝幸处琢州传来消息,松贵妃被诊出已有月余身孕,皇帝特派军护送松贵妃北返晴上府安胎。想到松贵妃如果再举一男,明越流的后嗣恐怕更无染指帝位机会,我内心小小地升起恶意,随即消下去。罢了罢了,未来谁知晓呢。
松贵妃费了十二日才从琢州回京。回京的当日她便来昭暻殿请见,我匆匆忙忙迎她进殿。一番嘘寒问暖,松贵妃缓下气来,才说出话。
“姐姐,你知道等儿这个名字么?”松贵妃敛着眉看我。
“妹妹,怎么了?”我不能急,先得套出话来。
“他是陛下的子嗣,然而我却一无所知。姐姐可知道些什么么?”松贵妃真急,她自认对所有皇子了若指掌,凭空多了人,怎能不急。
“我倒是知道一人小名叫做等儿的,”我为她斟了杯暖泉水,斟酌着开口,“陛下赐名的空侍中之子朱融,就是他了。”
“当真?”松贵妃居然有些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那倒无妨了。”
“妹妹的意思是……”
“既然是空侍中之子,”松贵妃睇我,“自然与我们是一条线上,姐姐也知道的吧。”
“那是自然。”我点头。
“那妹妹便放心了。”
她放心,我并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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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月初天气已寒透,凉透的感觉令人恐惧。政事看起来一切如常,后宫也是一般安宁,松贵妃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很明显了。从未怀孕过的人,自然好奇此事的感官世界。不可能有机会,纯粹羡慕而已。
“梧桐叶掉尽啦。”我抚着树干,叹。
“母后小心,树干扎手。”明越流在我身后提醒。
“呵呵,无妨。你见过朱融了没?”在昭暻殿后苑游览许久,我才开口问事。
“儿臣许久没见了。朱融法力高深,想叫儿臣时自然能叫着,他不见我,儿臣也不便前去打扰。”九寺离御史台颇有距离,再加上资王开府在外,想要不着痕迹地去光禄寺也不易,还不如我召见有用。
“罢了,空侍中的儿子,总是能干的,”我顾自道,“你和朱融熟些,以后你做大事,免不了需要空侍中父子的助力。你若要见,母后替你召来。”
明越流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从成均回宫后他虽然很少提及与朱融相识的过往,不过似乎是交往密切的样子,其后也颇是关心。“谢母后。”
“朱融这孩子,要是在宫中得权了,不弄得天翻地覆才罢,他怕是有这个能耐和念头呢。”我说了句心里话。
“朱融……似乎是有这个打算。我会劝他的。”明越流迟疑一下,道。
“你的事忙得怎样?”“一切都在指掌中。”六皇子自信地点头。他新近与年幼的二十三皇子走得极近,后宫便传了六皇子讨好松贵妃上位等等。二十三皇子因母妃怀孕照顾不便,交托给了年初搬进甘露宫、行使太后职权的芮贵太妃,与明越流时常见面,出外散步时也状貌亲昵。
“现在倒是锋芒了,静等时间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母后不怨么?”“什么?”“母后从未得过父皇的宠爱,从不计较么?”
我惊诧于他此时提出的问题,手在梧桐树上摩挲:“我本来就不该是后宫一员的,至少是皇后还能死后入个太庙,不是很赚一笔。怎么了,和芮妃有什么事?”
明越流深深看我,在我以为他不再会开口的时候,他说话了:“在父皇和松贵妃之间,母后更喜欢哪一个?”
我笑:“松贵妃是好人和好母亲,就算我将你交给她,我也放心。至于你父皇,我无权也没有兴趣对他评价,皇帝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
“那母后有没有不喜欢过某位妃嫔?”明越流急切地看我,似乎想确认什么。
“大概是以前的念妃吧,她太专心。我过得久了,就见不得对皇帝一心一意的人——没自己的目的,女人活着当货物使么?……你别放在心上,芮妃对你是一片真心,母后看得出来。”惊觉自己说过头,我赶紧收口。
“那么儿臣纳妾,母后不反对吧?”明越流盯着我。
“那是你的决定,我干涉不了。”我干巴巴道。绕了半天,什么事啊。
“儿臣明白了。父皇似乎也不会反对。”“他巴不得多子多孙。”这样杀起来才更过瘾啊,对于这点我对明观波陛下有深刻理解领会。定朝明氏一向是个有皇族内斗传统的血之一族,否则以定朝的实力,何以数十年灭不了梁夏魏平。
“儿臣领教,”明越流的眸子里有奇异的色彩,我一时解读不了,“不过儿臣恐怕暂时不会有子嗣了。”“你要和松贵妃的子孙争!”发现不出明越流的言下之意,话脱口而出。
“母后不明白。”明越流笑着摇摇头。
我是不明白。我驽钝,所以我是皇后,我活下来,如此而已。
我轻哼一声。“只要别是什么中年寡妇、花街□之类的人就行了。”
“不会。”明越流断然道。
八重·锈水·明观波
“重隐?”听不见呼吸声,我急忙伸手去拉团成一朵的丝被。
“臣在,”他被我吵醒,睁开红肿的眼,“臣有罪。”规规矩矩移到一角,展被平直,端正地躺好,覆上丝被。
“睡吧。”
我果然是有些病了,病得不轻。
迷恋那种血气的梅香到了如人需水的地步,闻不见一日,就会一日喜怒无常。连带着迷醉于空祈因苍老的身躯,到他的这个年纪,枯木一般薄脆的肌肤只会刺痛手指——没有血的滋养,当真一无是处。
空祈因的脸在枕上端正置着。我很少触碰他的面部,似乎是想给他留点最后的颜面,不至于在狂乱中狠狠地剜出血来。他的皮肤在昏黄下依旧发灰,眉和睫已半灰半雪,败了一般的灰烬。唇却丰润,充盈着血色,虚得像只是涂抹了一层新血。
血,不过是锈水。败相出因,我只爱梅香——是这样么?
凑上去舔舐他漫血的唇,香气从唇缝吞到口里。
恍然溯二十六载,曾记血香如梅枝浅撩唇齿,薄却透骨,割得片片搅碎。
“空祈因!”摇醒他,话脱口而出,“梅枝是谁?”
“朱融的母亲。”我听到了与朱融说的殊途同归的答案。
“全名?”
空祈因灰眸里有一闪而过的怜悯:“白玉氏,白玉梅枝。”
“不姓空——你想的是什么。”
“臣本来就不是融光的生身父亲,随母姓很正当吧。”惯常温懦的空祈因说得尖厉。
“说清楚。起来说清楚,”我怒道,下手不知轻重,自然而然掐他脖颈,感到脉搏在手中勉强地跳起落下,“空祈因!”
空祈因没有动。昏过去的刹那,他口中流出浑浊的血,顺到我手背。
铁锈色爬到指尖,凝得指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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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又将空祈因送回永安宫怀思殿。宫中朝廷的议论我何尝不知,不过此事与我无损,我又何必在意。御医对诊治他已摸索出一整套法门,天生的不足症,再补恐怕也过不了花甲坎,不如好生打发末年,算是我的恩赐。
转眼到了甘露五年的除夕宴。我独开皇子宴于殿上,在京中的七名已封王皇子、四名年幼养宫中皇子和未出阁的七名皇女分坐圆桌上下,看似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小算盘各个打得响亮。何其小的把戏,非得费劲思量,如何掌控大局?我不由好笑,年轻罢了。
“来,豪儿,过来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