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立刻顺杆儿往上爬,四肢都攀到七弦身上,小猴子一样挂在那里,眨着眼睛抬头看他的“大哥哥”。
路人来来往往,都忍不住望向这边,投来奇怪的目光。
半晌,七弦仿佛无奈一样,弯腰把那一团子抱起来,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那小孩刚因为被抱起来而咧开嘴,随即就被那一揪弄得一脸痛苦,倒像是在变脸。
“好痛哦。”他忍不住抱怨。
挺好玩的,七弦表示。
小孩子不记仇,扭了扭身子,很快又眉开眼笑起来,凑在七弦的颈窝旁,“大哥哥,我迷路了,我要回家。”
大哥哥的怀抱好香!
他已经准备许多问题的答案诸如“你爹娘呢你家人呢怎么一个人出来的”等等等等,偏偏这个漂亮的大哥哥到头来什么都没问,只问他家住在哪里。
又短又肥的小胖手往城东指了指,“在那边!最大最漂亮的院子就是我家啦,门口的匾上写着‘陈府’的。”
七弦笑得如沐春风,“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家伙,“你不是迷路了么。”
肉肉的身体一抖,一头埋进七弦怀里。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没被扔出去后,他又偷偷地探出头来,发现四周的景物已经开始移动,于是欢快地咯咯咯笑。自己走路什么的,多累啊。
七弦抱着他走了没多久,抱着的人很快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左顾右盼,就差手舞足蹈了,过了片刻,大概又觉得无趣,手指头揪着他的衣领,奶声奶气地问他:“大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问题遭到了无情漠视,他嘟着嘴,再接再厉,“你应该问我爹爹是谁娘亲是谁哥哥是谁这样才对呀。”
“为什么?”终于有反应了。
“咦?因为——”伸手挠挠没几根的头发,对哦为什么,呃……“因为,因为他们很有名!”
莫名其妙地又伸手捏了捏那团肉肉脸,唔,手感真不错,七弦道:“有名啊。”感叹词调子拖得长长的,尾音拐了一个弧度,让人心痒痒。
当然小朋友感觉不到心痒痒,小朋友只觉得被嘲笑了,于是努力挺起胸脯,脆生生地说:“是真的!你看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那个,都是我爹我娘的!”
他伸出圆润的手指指过街边一排排房屋,客栈、酒楼、赌坊、勾栏、钱庄、当铺,通通一扫而过,自豪地表示,眼里满是骄傲。
七弦一眼望去,如果这个小孩不是说大话的话,他们家的财力确实是雄厚到令人惊叹,而显然,他并没有说谎。
仔细看去,整整一条街的店铺,或者像那家赌坊一样,直接名叫“陈记赌坊”,又或者取了寓意吉祥的名字,在匾额一侧还有小小的“陈记”二字。
而这小小一条街,可能仅仅是陈家财力的冰山一角,难怪这锦官城的人,称陈家为敛金陈。
都说敛金陈家以暖玉铺地、销金箔作墙、聚明珠为灯、悬鲛绡成帐,说句寸土寸金绝不为过,只怕还嫌简薄。
所以怀里这个身价不菲的肉团子跑出来是打算……巡视自家的领地吗?七弦古怪地看了正殷殷期盼他会露出歆羡表情的家伙一眼。
这么笨,简直是找死。
想想都知道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打陈家的主意,还敢大摇大摆地跑到大街上拖着个陌生人要抱抱。
“到了。”他脑中想着,脚步未停,很快站在陈府大门前,正看到一大堆仆妇仆从护院们出来,忙荒荒地喊着,“快去找小少爷。”
其中一人眼尖,看到了伫立在门前的白衣男人和抱着的小男孩,大喜地叫道:“在那里,少爷在那里。”
奶娘模样的妇人冲过来,一把抱过男孩,絮絮叨叨,“少爷呦,你怎么又溜出去了,说过多少遍,外面坏人多得很,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拐走!”
七弦没言语,果然陈家富则富矣,却显然不贵,从仆从言语和家院防卫就可以看出真真只是家有钱人家。
“谢谢漂亮哥哥!”被奶娘接过去的小家伙依依不舍地向七弦挥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漂亮哥哥?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七弦犹豫了一下,还是摸了摸奶娃娃的头,淡淡地说:“下次不要自己单独出门,想玩的话,带上几个人。”
他一一扫过正在谢天谢地的仆从们,心想,尽管带上这些人显然也没什么用,更何况……
应该不会的,他转身离开,眉心微拢,暗叹,只是抱着走了几步路,陌生人而已,不会的。
没走出多远,七弦蓦地站定在那里,脸色微沉地望向路尽头,微风中那个独立的身影,分明是温念远。
第17章 僵持
……………
看样子,温念远已经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
有风吹过,沿街屋檐下一排排的风灯随之摇曳,火光明灭闪烁,映得眼前人连脸上的表情都晦暗不明。
伸手轻轻抚平肩上被小孩揪出来的褶皱,七弦嘴角微扬,悠然与温念远擦肩而过,目光落在远方,仿佛只是路过了又一个陌生人。
身后传来那个男人仿佛不放入任何情绪的声线,尽管听起来更接近于怀疑,“我不记得你喜欢小孩子。”
他没有回头地继续往前走,话音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诮,“我也不记得。”尾音还没消散,他忽然向左偏了偏头。
耳边凌厉的风声呼啸而过,带起风声的东西没有抓到目标,落了个空。
七弦反手捉住颈边多出来的那截手腕,“嚯”地转身,眼中有锋芒闪过,另一只手变掌为爪,伸手就朝追过来的温念远肩膀卸去。
对方侧身闪过,却仍旧执着地想去触碰七弦,全然不顾自己一只手的手腕还在对方掌握之中,随时都可能被轻而易举地折断。
嘴角笑意不变,七弦果然指上用力,温念远的手腕上立刻浮现指印,显然劲道不小。
他却仍然不出声,也没有试图抽回手,还是固执地向眼前的男人靠近,很快看到对方脸上开始浮现不耐烦的表情,勾起脚尖一脚向他小腿肚扫过来。
七弦动作幅度不大,势却凌厉,温念远抽身闪过,两人以尽量不惊动路人的幅度迅速交手,数十招一闪而过,却依然是个势均力敌的僵局。
有心人甚至可以发现,他们很多招式细细看去非常相像,如同双影。
尽管七弦出招华丽而冰冷,比起正道更像邪路,而温念远则规整端方,一丝不苟。
然而谁也无法彻底制谁。
最后却是七弦率先收了手,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却依然平稳不见紊乱,盯着眼前人,似笑非笑,“怎么,这么迫不及待要抓我回去?没了我,温家本该更安心才是。”
他字字如刀,割在温念远心上。
温念远垂下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见他不反驳,七弦脸色渐渐变得更加苍白,连同心一起冷下去,冷到似乎没有知觉。
他若有似无地冷哼了一声,松开温念远的手腕就要转身。
刚刚迈出一步,他忽觉指尖一麻,然后那种麻意顺着指尖迅速蜿蜒而上,扩散至全身,直到整个人都完全无法动弹。
呆立在人群中,怒意在眉心一闪而逝。
什么叫得寸进尺?什么叫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这该死的姓温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这些年简直白长那么高,一点都不……可爱!
让七弦公子没有想到的是,更大胆的事还在后头。
僵立在人群中的他正不动声色地调动内息想要冲破被点的穴道,却冷不防双脚忽然猛地离地,整个人腾到半空,他不敢置信地转动着瞳仁,去看那个面色坦然的男人。
温念远竟然,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给打横抱起来了!
“放手。”低声威胁着,七弦开始思考一千零一种杀死弟弟的方法。
先吊起来,用鞭刑;再绑上铁链,扔水窖。啊,没错,上回没用完的酷刑,在他身上一个一个试一遍。
他可以让温念远消失得毫无破绽,也可以让温念远死得轰动武林,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先从温念远的横抱中挣脱出来。
如果七弦上次在客栈中没有睡着而是清醒着的话,就会记得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以如此情状被拥抱着行走,也许会威胁得更冰冷一点。
然而那个男人显然并不为丝毫没有威慑力的威胁所动摇,稳稳地抱着怀中的男人,没入人流之中。
无数陌生人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匆匆扫过,有短暂停留也有立即移开,大部分人却有意无意地分开一条道路以供两人行走。
事实上他们的行为根本算不上惊世骇俗,因为在世人看来,七弦略显苍白的脸色显示他极有可能是个病人,甚至有人热情地上前指明了医馆的方向。
温念远微微颔首,低头望向脸色仿佛结了一层冰霜的七弦,蓦地沉声,语不传六耳:“你明知,我从不觉得你不祥。”
虽然想法跟现实往往背道而驰,然而那些往事,非他所愿。
他也知道,七弦并没有他所表现那样凉薄,否则,他只需叫一声青桐,那个隐在暗处的少年就会出现。
并非他武功不如青桐,然而当街对上,未免张扬。
七弦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反驳,只是睫毛微微一颤,最终移开目光,不再看他,双眸所及之处,陈记赌坊依然喧哗无比,在夜色中仿佛金漆琼楼,穷奢极欲。
渐行渐远。
一直把人抱回自己那家鬼气森森的客栈温念远才放手,极其耐心地将人搁到床上。
每一次都这样,温念远极度热衷于把七弦放在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领地里,才让人觉得无虞。
深吸了一口气,温念远尽量放缓自己的脸色。
七弦离开家后的那么多年里他习惯了总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后来下定决心去追逐的时候却已经很难改变面无表情的表情,以至于有时候他看上去让人觉得简直无法接近——就如同背负诅咒的不是七弦而是他一样。
此刻所谓的放缓脸色,也不过尽量让那些僵硬的血肉软和一点罢了,
伸手解开床上人的穴道,他眼看着重获自由的男人眼中满含凛冽之色、瞬间跃起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由得仰着头,艰难地说:“跟我回家,父亲那里,我会说服他,所谓命运,在人,不在天。”
七弦微微侧头,看着说话已经很艰难却还是坚持在说废话的人,他摩挲着他的颈动脉,感受那里传来象征着生命迹象的蓬勃跳动,突然意味不明地说:“命?”
“你真的知道当年发生的是什么么?”
温念远一怔,哥哥离开家,难道不是因为那个命犯血煞的批命么?还有……其他的原因?
看着他脸上变幻的表情,七弦收回手,一把将人推开,以一种吟风弄月般极其风雅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不屑,“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从来都那么蠢。”
说完挥手,一把阖上了帷帐,将人隔绝在外。
不过一层纱而已,如果温念远愿意,随时都可以掀开甚至扯下弄烂,然而他却没有动,念及刚才七弦言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发现也许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离那个男人,好像又远了一点。他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该再说些什么,却发现竟然词穷,只好保持沉默,反而是床上的人先开口。
“出去。”七弦斩钉截铁地扔出一句。
既然木已成舟,他今晚是势必得待在这里了,看看那个连透着一层帐幔都实在是让人看不顺眼的大型障碍物,还不如反客为主立刻赶人,反正他从来都不在意这里是谁的地盘。
然而温念远这一次并没有听话地乖乖离开。
他摆开椅子往桌子边一坐,拿起桌上的茶壶将扣着的茶杯拣出一只来,倒了杯茶放在手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帷幕后隐隐约约的影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情形,一坐一夜也未必没有可能。
两人僵持了半晌,温念远依然稳如磐石,连手指都不动一下,倒像要把谁看到地老天荒似的。
床上传来一阵声响略大的悉悉索索之声,七弦最终妥协般地转过身背对着外间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心不烦,只当不存在就好。
这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晌午,陷在柔软到让人难以割舍的被褥中,七弦睫毛微颤,缓缓地睁开眼睛。
深潭一般的眼波有片刻的茫然,仿佛忘记了今夕何夕,好一会儿,睡意朦胧的脸上才慢慢变化出表情。
竟睡了那么久。
无知无觉,无梦无魇,血色与悲声,仿佛已经远远离去,或者从未存在。
春葱般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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