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羽别过脸,手中的铁棒再次烙上我的身体。
黑的囚室,红的碳火,烧焦的气味。
丰羽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在我身上重复着烤肉。远处,一个黑衣人从石阶上下来,凑近玹芜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玹芜点点头,看向我:“停!”
丰羽手中的铁棒在触及我皮肤的瞬间收了回去。玹芜深邃的唇角扬起:“寻王还真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不知道别人的生命是否也视如粪土?”他击了击手掌,“来人,把人带进来!”
片刻,两个黑衣人走了进来,中间架了个人,被粗绳五花大绑着,头垂着长发挡在眼前。玹芜做了个手势,一个黑衣人猛地拽起那人的头发,举着火把照亮他的脸。
我楞了一下,没认出。然后又楞了一下。
心猛地抽紧,仿佛空气骤然抽走,我盯着那张猪头一般被打肿的脸,声音有点发颤:“墨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墨弯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目光先停在丰羽身上,无神地睁着眼睛看,又慢慢移向我,很久,才很轻很轻地说:“寻王,属下失责……”他的声音里是我从没有听见过的萎靡不振,仿佛抽了魂魄。
“不,你没有。”我说,心中突然像有把钝刀割着我的神经。墨弯,你没有错,你只是错在跟了我这样的主子,你为何不逃得远远的,偏要来到这个地狱?
“是不是有点欣慰他还活着?”玹芜看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格格笑起来:“多亏了丰羽,料到墨弯会出城追敌,连夜设伏,你们才能在有生之年得以相聚。”
“丰羽不敢。”丰羽低下头,火光中脸色青白。
玹芜走了几步,一把捏住墨弯的下巴:“不过,这也应该是你们最后第二次见面了。寻王,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既然不肯说,又不怕死,我只能找其他人替你死,你说……我该怎么杀了他好呢?火烹还是五马分尸?”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你要杀就杀我!”我愤然喘气,墨弯的下颚被他捏得咯咯响,却如折磨着我。
“不!王……你不能死!”墨弯的声音含糊而微弱。
“哦,我想到了。这时节野狼多,不如喂狼吧!” 玹芜弯起眼睛,显然是为这个想法雀跃不已。他打量着墨弯的脸,仿佛在打量一只小白兔。
我喉口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哟,小心身体呀。” 玹芜的表情似笑非笑,他放开墨弯,“放心,你们还有一次见面机会的,两天后,你会亲眼看着他被狼群一口一口吞下肚去。对了,我决定让你昔日的好下属丰羽送他的朋友一程。丰羽?”
丰羽躬身:“是,主公。”
玹芜挥挥手,墨弯被带了出去。他拖曳着紫色的锦袍,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勾起我的下颚,妖冶而森寒道:“寻王,我劝你别玩花样,否则下场会很惨。”
我倔强地别过眼。
刹那间,银光乱舞,惨叫声四起。我再转过眼,牢房里所有的守卫竟无一幸存!玹芜转身慢慢离开,云淡风轻地跟了一句:“这些人都该杀。绫衣,重新换过所有守囚的人。”
“是。”绫衣丰羽都跟了上去。
我只觉得,背脊一道透凉……
晚上,一如既往的,椎水被4个黑衣人带过来传话。
他看见我,只睁了睁眼,抿紧嘴唇。我浑身上下的伤无言地表达了四个字:逃狱失败。
见他的难受样,我稍稍挤出些微笑,先开口:“我见到墨弯了,他还活着。”
“真的?”椎水的眼睛亮起来,长久以来第一次放光。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堵得慌。我不敢告诉他,墨弯2天后会被杀死,我更加不敢告诉他,因为自己不肯供出谁助我逃狱,墨弯成了替罪羔羊。我垂着头,平淡地继续:“丰羽是‘翼’的人。”
“丰羽?”椎水眨眨眼,脸上的笑骤然消失,“公子的意思是,丰羽抓了墨弯?”
我不置可否:“怎么了?”
椎水晃了晃脑袋,目光一片呆滞。我见后面的黑衣人又要发作起来,立刻开口:“外头有什么消息?”
他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恒王离开了紫瀛,朝廷被允王把持,开始诛杀文官。另外,我听说……听说木樨山庄正疯狂地派人打探公子下落。”
我忽而一怔,微笑僵在脸上。木樨山庄……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木韩井,他在找我么?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若不是忽然受擒,8天前我本应去冷墨楼与木韩井见面。人没出现,他一定是知道我出事了。上一次的相聚,两个人因为“血菩萨”不欢而散,可是很快,我便后悔了。自柏藤出现的那一刻,我知道,木头一直是为着我的,我很想告诉他,我不生气了,我一直一直都爱着他想着他。可惜我却没有机会再跟他说句“对不起”。
“公子,这不算是一个坏消息。”椎水安慰我。
我苦笑,也不能算是好消息。我知道玹芜一直觊觎木韩井手里的“血菩萨”,若是木韩井寻到我,也是一场好斗。但不知如何,心间还是暖暖的甜。
那天晚上,我蜷缩在地上,第一次入眠。
像是,身下横亘着一团软软的云朵,有力量源源涌入。
45、chapter 41 诀别 。。。
两天后。
黑衣人来押我的时候,我正在闭目养神。
忽然而然的,心里一阵慌乱,接着就听见铁链掉落的声音,和冰冰冷冷的脚步声。有人押我起来:“走!”
我以为他们还要先将我绑得严严实实,然而没有,我只是衣衫单薄地被押着穿过长长的囚狱。走出大门,绫衣在门口等候。
“寻王好慢啊,绫衣在此恭候多时了。”见我出来,他姗姗转身,烟黄的衣裳如纱似雾,与灰黑的牢狱格格不入。牢门打开的时候,后面的狱卒跪了一地。
呵,原来我的规格竟这样高。
“这地方不适合你来。”我直言。对于绫衣,我的了解不多,然他能放心松绑我,必有一番能耐。
绫衣嫣然一笑,流光转动:“狱卒笨拙,主公特要我来领路,费时误了诀别。”他伸出手,“请。”
天色阴阴的,似有点飘雨。
长空如散不开的灰烬。
走过一段路回头看,牢狱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座山峰,如悬空的阁楼,只堪堪一条路与外界相连,果然是个关人的好地方。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黑衣人押着我爬上另一座更高大的山峦,顶峰处修了座精致的雕花凉亭,热茶袅袅的白雾飘出,内有侍女垂手站着,但不见饮茶人。
细雨蒙乱,玹芜只身站在崖边,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疏疏朗朗地眺望着山峦,狂风吹起浓紫色的云纹长袍猎猎翻飞,宽大的衣帽遮住了头发,侧脸如削峭的山峰,苍白而俊美。
他身后,一片空旷。黑衣人都远远地待着侯命。
绫衣带着我走过去。直到近了,玹芜才转过身来,泠然一笑,凤眸弯如银月,薄唇红如桃瓣,肥大的衣袂乱舞,暗色图腾被吹得仿佛流动的云翳,衬着净白的容颜,像深穹燃坠的星辰,好像这昏暗天地间唯一的光亮。千袖之妩媚,竟不及其万一。
他看着我:“不想寻王竟如此镇定呢。”挥挥手,绫衣退了下去,又有一黑衣人上前,在我顶上撑了把伞。
我冷笑:“怕这雨花破坏了你的雅兴么。”
“哈哈!”他放肆地笑起来,伸手扣住我的脸颊,微微眯眼看我:“我就是欣赏你这份倔强,会让你如愿的。”他退开手,轻击掌:“带人!”
我往后看去,凉亭后很快转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墨弯,穿得一身月白,身上被粗绳扎扎实实地绕了两圈,双手被捆在胸前,中心打了个死结,长长的绳子垂拖在地上。丰羽跟在他身后,看不见脸。
我的目光停在墨弯身上,心仿佛被猛锤一下,撕开一道口。
“我亲爱的寻王,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尽快说吧。”玹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笑意愈浓,滋生邪恶。
墨弯慢慢抬起头,脸肿得像个包子。他对上我的双眼,黑白分明的长眸,仿佛一刹那又回到那个漫不经心、谈笑倜傥的禁军统领。他歉然一笑:“公子,不要为我伤心。”
我的心抽紧,很慢很慢,点了点头:“去吧。”仿佛是同意了认可了。我忽然好恨自己保护不了任何人,还要装成无动于衷,不露半分颜色。
千言万语,也不过惘然。
我相信,这多年来的情谊,他一定能明白我的心,始终爱护他。
我转过脸,不再多说一句话。
“就这样了?”玹芜的笑意琢磨着我的表情,又略带同情地看着墨弯,“你主子可真残忍。”
墨弯冷哼一声:“他比你好得多。”
玹芜却也没什么反应,盈盈拨落沾在锦衣上的雨珠,再次击了击掌:“来人,备马。”立刻有黑衣人牵着匹棕色骏马走上前,将缰绳交给丰羽。
“丰羽,送他上路。”玹芜妙目流转,随意地仿佛吹开一根羽毛。
“是。”丰羽躬首。他朝墨弯腿肚上踢了一脚,墨弯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丰羽弯身捡起长绳,将其一端系在马鞍后侧,然后一个鱼跃上马。
长空悬崖,细雨如丝,马上的少年一袭灰衣,丰羽似微微吸了一口气,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人,又毫无表情地转回去。猛地扬起马鞭:“驾——”
马匹受痛,疾驰而出。
盘旋的长绳急速绷直,顷刻墨弯的人就摔跌出去,像羔羊一样被拖挂在马后,一路东碰西磕,月白的袍子很快污泞不堪,被拖过的地方一条血痕,腥红的血浸入泥土。
我紧抿嘴唇,指甲深深地揿入肉里,不让自己崩溃。
骏马飞驰,扬起泥泞尘土,很快离开我的视线,往山下而去。山路回旋崎岖,马后的人颠簸不定,像一只牵线木偶,越来越小。
我的视线转往山下,始终盯着墨弯,盯得发痛。这多年来的主仆之情,像一条无形的绳子,勒得我透不过气,恍然如若那翩翩少年依然站在我的身边……
第一次见到墨弯,我八岁,刚刚入宫,父皇找来他伴我习武,7岁的小墨弯站在我的面前,臭屁而带些小脾气。
十二岁那年,墨弯惊艳“武试”,持剑击败江湖高手,满脸骄傲地跑下台来,对我发誓说,以后能保护我。
十六岁那年,墨弯正式成为我的贴身侍卫,无数宫女躲在门外,见他一眼脸红三日。
十八岁那年,我出宫遇刺,墨弯拼死将我救出,在雪地中守候一日,终等到救兵……
然后我们始终为彼此守护,形影不离,默契无二。
山烟飘渺,如云丝浮沉横亘在半空,山腰间狂奔的骏马时隐时现。如今我紧盯着已浑身伤痕的墨弯,似要将他融化在眼底。
墨弯,如果生命只是那么脆弱的枯叶,我将陪你,走完最后一段。
我感受到的你的痛,今后必将次恨悉数奉还于施痛者。
骏马没入巨石,片刻,重又驰出,马上灰影依旧,被拖在的地上的人,经已昏迷。
“可别在路上就死了,狼群不喜欢死尸呢。”身侧,玹芜幽幽呢喃,像是淙淙的清泉却带了剧毒。
我的心一抖,扭头瞪他。他低着头,扬唇谩笑,紫色云衫耀眼如辰。他转向我,露出邪恶却绝美的脸庞,钻石般的鼻翼直削,斜长的凤眸晶亮,他笑意妖娆:“不看了么?就快到好戏了。”兀自转过去,指着山谷:“下面有很多狼的。”
说话间,马匹已驰到绝路。丰羽翻身落马,解开马鞍上的绳索,往后走了几步,抱起地上的人,走到崖边。
他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双手一松,将人扔了下去。
那空中翻腾的人,如一颗流星,直直坠落。
空谷响起一声轻响,像四月的闷雷,震撼却寂静。
很快,阴骘的山底窜出一匹匹狼,疯狂地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一处,一阵乱哄,然后又四散而去。
原地,尸骨无存。
“听闻墨弯是朝廷将军世家墨焱的长孙,舍其而救椎水,究竟值不值得。”玹芜忽然说。
我一愣,不料他早已知道一切,只是闭口不言。
他哈哈大笑,自擎着伞走向凉亭,紫袍玉带鼓起,阴霾之中恍若惊世的曼陀罗花。他说:“寻王,这只是个开始,你没有选择。”
空山狂风卷起,山林如黑色的巨蟒,吞噬苍茫密雨。
我站在崖边,黑色的雨伞边缘,水珠一滴滴落下。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始至终,没掉过一滴泪。那一瞬间,只是更加坚定了我心中的念头。
墨弯,你的死,不会没有价值。
夕阳从山的一侧蔓延过来,透过厚厚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