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和他计较这话里的刺,因为我还要考虑更深远的问题。
圣上怎何又会送东西过来。
疑窦层叠,我不禁拷问自己。确实,除了腊八之后我与圣上再无交集。纵然我是如何贪图享乐的人,圣上这样的赏赐我怕是也快消受不起了。
我不是朝堂上的人,却得的都比他们为官走仕途的人要多得多。我不是没想过圣上的意图,但想到那层就都停了,一代骄人,理应不会那么伤风败俗。
“看来我爹爹近来在朝中贡献颇多啊,这回是赏了什么?”我调上笑颜,安抚他人,也是定定自己军心。
王匡不以为然,他也摆弄了一副天下均不入眼的姿态,道:“圣上说赏的是你,可不是你老子。要想知道送的是什么,还不如你自己回去看看。”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剜了王匡一眼,拂袖下楼。
出了雕花楼的大门,见到阿布却并非像我想象中那般等的百无聊赖。
他不知从哪儿拾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满目新奇地打量着周遭。原是我不让他挪开步子,他只好四处张望来过过瘾。
“打道。回府。”我在他后脑上拍了一下。
阿布明显惊着了,嘴里叼着的野草也顺应着掉到地上。他搔搔后脑,张大了嘴巴回头看我,半天才回了一句:“是,是晖少爷。”
他呆滞的反应委实惹人发笑,我与他边走边侃侃,尽量不去想方才在雕花楼里的故事,“怎么,是望景望得喜不自胜了?”
“小的可从未开过这样的眼界,枉我还是住在京城的呢。”阿布又忍不住摸摸后脑,道,“看见晖少爷出来,小的也是极高兴的。”
我听了他朴实的一段描述后,嘴角微翘,“看来我平时待你可是好透了?”这小子似是真记不住上次挨得那顿打。
“那是,晖少爷心肠可好哩。”
“我说过,”
话没来得及收尽,阿布也学着我抢话道,“少爷不是难伺候的人,我知道,晖少爷常爱说这句。”
这小子待他好上三分竟是尾巴翘上天了,我又朝他后脑结结实实挥了一下。
阿布分明是看见我动作的,却硬生生躲也不躲地接下了来,脸上还挂着丝丝羞赧的笑意。
我看在眼里,心下一凉,声音自寒而起,“不废话了,快快回府!”
步行不及车马来得迅即,我浑身无物一路轻松,而阿布呢,我仅仅回头瞥了一次。
他面红耳热,想必是手上的捧炉的用效。阿布不停地用袖子抹去额头渗出来的汗液,却是始终不曾轻慢过手里的东西。
他的心思,我这个走过无数风流场的人岂会一眼望不穿。
我本想开口用尽粗鄙闲话来咒骂他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混账,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他见识短浅,他也生得歪瓜裂枣,但这些种种也好,这却是第一个真心待过我的人,他什么也不图,甚至不图我对他的笑脸相迎。
他的感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奢求的少了就很容易满足。这就是为什么我和他同样都执着着喜欢些什么,他却不像我活的这么累。
我遇到过很多人,从父母开始,到宋默如,到王匡,甚至是紫砚这种可有可无的人,每个人我都贪图他们对我的一心一意。我总以为,能抓在手里的总比飘在天上只能看看的好。
如今,我才明白,人的贪念比意念还要可怕,原来能在我身边就是一种天赐。
可是曾在我心里的宋默如呢?或许永远的人人永隔了吧,然后再是天人永隔。
假如能够再见,我一定会对他说一句,“也许当日的错过也是在提醒你今日不必再执着。”
作者有话要说: 恩,,,改的好辛苦
☆、第十一章
“快些走吧,宫里的人等得急了,连我都担待不起。”我不再恶语相向,将自己浑身的戾气吞进脏腑里。
阿布全无察觉我方才的波动,他仍是喜出望外的样子,朝着我乐呵呵地猛点下了脑袋,“是,晖少爷。”
我本以为接下来都是一路的静默。阿布却随后就道:
“晖少爷可还冷吗?我见少爷适才身子缩得紧。”
我脚步不由得一滞,僵在原地,险些就被身后的他撞上。
“不冷。”
在怔怔之后,我才依着阿布字面的问题回应了他。
“如果让你一直跟着我,你还愿意吗?”我微微侧身,向后问道。
阿布没有任何思量,“愿意啊。”
“倘若我赶你走呢?”
背后的声音断了,默了良久,道:“非走不可的话,我会识相的。”
我脸上挂了浅笑,背身在他额首上弹了个响声,调侃道:“冲这点,我也断然不会赶你走。”
他的愁眉收敛,复又欢天喜地。
再回到相府的时候,宫里派来的人还没走。
丫鬟正恭恭敬敬地奉着茶水。
可惜,府里头也有不速之客。
“你先回我屋里,将屋子烘得暖和些。”我滞在门槛前,简要吩咐道。
“余晖见过王伯父,见过曹公公。”礼节之术万不可少,这是自幼便被教导着的。我纵是再不愿看见王匡他那倒霉爹爹,我也一定会笑脸相迎。
王太傅放下手中的杯盏,稳稳地将其落在红木桌上。他谄媚地笑着,肥头大耳,一脸奸佞的圆滑贼子相,“小侄啊,你可真是来的颇晚,匡儿没和你一道回来吗?我可是特地让他去寻你来着。”
这副惺惺作态令人食不下咽,我仓皇挤个笑敷衍,道:“伯父今天倒是不怎么闲忙。来府上做客也不先说一声,我们确实是照顾不周了。”
我转向曹公公那处,作揖而道:“公公怕是也等久了,余晖在此赔不是了。”
“非也非也。”曹公公气量颇大,不同我计较。毕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见惯了场面,他又道:“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要奴才一定要亲眼看着少爷收下才可以回宫。”
王太傅比我还要急些,他几步跃到曹公公身后的红箱子旁,恳切地道:“小侄可快来看看皇上一片心意。”
我冷眼打量着他,反问道:“太傅莫不是连这也要插上一脚?”
王太傅头戴乌纱也有数十年了,却还是心急火燎。他为了在圣上多多露脸,为了能大老远的也能拍好天子的马屁,也不惜以自己儿子的男儿骨气作为代价,让王匡放下架子向我低眉顺眼。这些我们在场的都心知肚明,只可惜这招也未免过分昭然若揭了。
王太傅挂不太住脸,笨嘴拙舌地辩驳道:“小侄你也知道,这毕竟是皇上赏赐,老臣也想开开眼界。”
“公公,皇上也曾说过这里头是什么奇珍异宝?”我眼皮微抬,音凉如水。
曹公公细着声音,拂了拂搽过粉的脸颊,道:“怒老奴不知,不过老奴鲜少见过皇上如此关切过一件事了,看得出来皇上对这份礼可是相当重视。晖少爷可莫辜负了皇上这份心意。”
圣上愈是如此上心就愈是让我坐立难安,谁都知道“先礼后兵”这一说。我一面寻思着自己是否曾经得罪过天子,一面踌躇是否真该当着众人之面解了那份礼。
“晖少爷,请吧。”曹公公又一次提醒道。
皇上每次送礼都是万金之价,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名堂。王太傅宁愿被我讥讽也不愿挪步半寸要眼见这份“大礼”,怕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即便被父亲堵着不能恣意风流于官场,也有不少觊觎我的出生。每走一步,都在一群人的算计之下。
皇上,我实在看不透。如果不往那一层去想的话。
“那便劳烦公公回宫时向皇上谢恩了,草民余晖无以为报。”
我不得不收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曹公公看着我伸手去扯开大红丝带,眉开眼笑。就在绸带落地的那一瞬,他意味深长地道:
“怎会呢?法子多了去了,就看哪种合圣上口味了。”
我不禁恶寒,一句似是无心而起,却使得我脸色都刷白一阵。我脸上的笑僵而未化,登时显得滑稽可笑,我匆匆换了话头,道:“且让我瞧瞧究竟是什么。”
箱子之中卧了一方锦盒,黄金勾边,暗红色衬布上银线游弋,单薄银线绣成朵朵祥云,待仔细瞧过才知道,祥云情状各一,乍看便知是出自宫里头技艺最精湛的绣娘。
我手里动作顿了顿,特意瞄向了王太傅那处。王太傅与我视线汇成一处,他眼里无笑,嘴角却凝成一个角度,他朝我扬了扬眉,示意我继续。
我也毫不做作,虽知他城府至深到全不是表面那般蠢如猪豸,朝他微微欠身,回以一莞尔,我继续手上的活计。
锦盒沉甸甸得压在我手上,我余出一只手来,挑开了盒上的搭扣。连这搭扣都是别出心裁,做得独具一格。早就听闻番邦进贡了一颗上好的红宝石,色泽纯正,触手温良,是玉石中的龙凤之作。前日里,还听人议论纷纷不知圣上将它赠予哪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去了,兜了一圈原是用它雕了只精细的仙鹤来做这锦盒的搭扣。
衬布与搭扣,两者皆为红色,却毫无累赘啰嗦之感。圣上眼光果真不俗。
仙鹤闲云,确也是他历来欣赏的俊逸无尘之风骨。
“小侄倒是快打开瞅瞅。”王太傅见我只是指尖留在仙鹤搭扣的表面婆娑,故意提醒道。
我又禁不住腹诽一番,王太傅人前人后地“装疯卖傻”,实则精怪得很,总有一天要扮猪吃老虎,不得不提防着来。
“太傅有所不知,连这锦盒都算作圣上送我的一份礼,自然要好好品着,万不可怠慢了。”
语毕,我徐徐揭开了锦盒的上盖。
却没有我臆想之中的反应,王太傅略略惊讶地张了张口,再无反应。不过,里头放的礼也确实会让他大失所望吧,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不是什么天下一绝。
只是一款素朴的核雕罢了。
我端在手里,垂目细详。论起做工,万万比不上锦盒来得金贵,不是粗制滥造也绝登不上大雅之堂。而刻的究竟为何,普普通通的一池菡萏而已,若不是自我揣测外加思量,只怕会将它与俗物混作一谈。
“少爷可还对得上口味?”曹公公见我久久不语,有些心悸。
我愁眉一展,总算不再是什么让我受之有愧的东西了。平心而论,这是圣上这么多年来送的最不让我提心吊胆的一份了,“自然是喜欢的,还望公公转告给皇上。”
“皇上听到定会龙颜大悦。”
我适才还诧异圣上怎么会想起送我份核雕来,搜肠刮肚脑中与他遇面之景,才犹记起腊八之夜,我和他似乎说起供桌上的核雕一事。
断断不曾想起,百事缠身的圣上也能将区区琐事记得这么牢固。
“那老奴就此告退,回宫复命去了。”曹公公向我深行一礼,让我止步不要再送。
“那我便不再多送了。”
曹公公走远几步,突然折身而返,又道上一句,“少爷与老奴自会有缘再见。”
一番话说的我一头雾水。一旁的王太傅听了脸色骤然一变,他见曹公公也出了府上,匆匆告辞,“匡儿指不定还在府上等我,我也先行一步了。”
“太傅慢走,恕小侄无法远送。”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过渡。。。~~~
☆、第十二章
“来人,把这个核雕给我放到万花楼的供桌上去。”
厅堂之内,霎时疾风呼啸穿堂过,其间席卷着的碎石扬灰统统无情地刮过我泛红的双颊。闲杂人等一律退去,只剩下几个收拾着残局的丫鬟在一旁。
我草草撂下一句话,也不愿再多久留。
“少爷慢走。”身后之人齐声和语。
由厅堂到厢房,且走回廊。这段曲折盘虬之路,冗长费时,走起来劳心劳力,也无法将我眼下这颗躁动难安的心沉寂下来。
前些天落的雪还没来得及消融干净,庭院里定是积了薄厚不一的一层。我喜欢这样有积雪未融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你说再多的话都会被雪吞咽下去。没有人会听得到。
这让我长年累月的自言自语显得不那么怪诞。
我穿过好几处月洞门。
家父平生最爱便是海棠,故在每一处门廊上都栽了一棵。海棠是不会在冬天开的,所以府上到了冬天的时候,也只有画印轩能看看了,别处全是突起的干枝,可怖的嶙峋。倘若要换做是我来设计,决计不会只一色的种这样一种娇花。
万紫千红,哪不是春?
但家父的感情往往就是太执着,容不得一粒沙子。纵然你是夏日清荷,秋阳弱菊,冬寒傲梅,不是那火照红妆的海棠,就不行。
大好的年关,满目萧条,委实得不吉利。
我骤然起步,往庭院里供吟诗作画的鹿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