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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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雨-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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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在自说不停,我偏开视线,往二楼处扫去。雕花楼这样的地方委实是一幅画卷,各尽人间俗世粗鄙。二楼每处,不论是虚掩半敞的香闺,或是僻远狭窄的犄角旮旯无不是男男女女蜷作一团,互相取乐。我不禁冷笑,可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不少来,我所不堪的事与人,我与他们同流合污,想到这层,我原先的好兴致化作一盘散沙。
  这里唯一干净无暇的,只剩我背后的阿布了。
  “怎么?还不出去等我,要和我一块在这里逍遥快活不成?”
  阿布也深受我阴晴不定的难弄脾气的困扰,他撇了撇嘴,低声道:“小的遵命。”
  估摸着他大约走出了这间混杂的楼宇,我紧握的拳头才渐渐松开,掌心一层薄汗。
  柳妈妈始终等着我的回复,她不敢再造次,没等我下定论的时候随意就把姑娘找来。我细细掐算,三四年前,王匡带我来此处寻花问柳,继那次后,我找了不计其数的姑娘,如今泠芝这人我也些许的腻了。
  突地,我想到了一人。
  “那个叫紫砚的呢,我险些就将她忘记了。”
  我确实没有扯谎,紫砚毕竟是活在和宋默如有关的日子了,经过那档事情之后,我把有关的人都尽可能地忘记,结果反倒是弄巧成拙,该忘的像刻在心头一样每天都会惦记着。
  柳妈妈长嗟一声,语气颇有怨怼,“紫砚初来雕花楼的时候,我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假以时日一定能做一方花魁。可谁知道她那么死脑筋,说是除了,”话到此处,柳妈妈瞧了瞧我,欲言又止。
  “说下去!”我扭了扭手腕,厉声逼迫道。
  “她说不是晖少爷,就不从。为此我用尽手段,她宁愿被我整死,也不愿开门迎客。我们做这个生意的,总不能招死人揽晦气,我就当养一个废人吧。”
  都说烟花之地难觅真情,我自然也是不信那个紫砚姑娘对我是那般精诚所至。我斜睨一眼柳妈妈,诱惑着道:“我自是不能让你做了亏本生意,她在哪处?”
  对方听闻此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凑到我耳畔细语道:“晖少爷有所不知,紫砚的房间从未换过。”
  我下意识地仰面,试着回忆三年前的暗红色门扉和那一曲琴筝的纯粹。
  一袭绾色长裙,紫砚正撩拨着鬓边的碎发,同我方才一样,四处打量着一出出人间闹剧。她半倚着门扉,像是立在那儿一段时长了,只可惜适才我并未带眼望见。她脸上始终是青楼女子那种轻薄的笑容,眉眼间却甚是无情,就算面前是一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屠夫只怕她也能笑得倾国倾城貌。
  “到底不是清白出身。”我默默在心里扼腕而叹,往柳妈妈手里塞了一锭纹银,匆匆抽身上楼。
  
  紫砚背着身,看不见在她身后五步之遥的我。
  “笔墨纸砚。”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她先是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隔了倏尔才缓缓转过身来。给我第一感觉的,永远都是她那双眼睛,此刻水汽盈眶,几欲垂泪。
  “晖少爷。”紫砚速速从袖间探出一方粉帕,在眼角抹了抹,刚刚复杂的表情一晃而过。
  我迈步走到她身前,假意嗔怪一句道:“看你样子,似是不太待见我。”
  “哪能呢。”紫砚收拾从容,以我头次见到她那样一贯的游刃有余应对着,“听到晖少爷那句话触景生情罢了,要知道我盼今日盼得都快黑夜白昼不分了。”
  我莞尔,静静地听着她说,脑子里却不是面上那样不动声色。我虽不是官场中人,但因为家父的身份也算是阅人无数,紫砚想瞒我,还是欠了火候。
  听柳妈妈所言,紫砚是动足了心思要见我,可是真当我和她会面的时候,真正令她动情的似乎只有那么一句——笔墨纸砚。她见了我,我分明从她眼神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中还有些些微的抵触。
  当然,这全是我的一家之辞,仅凭我的推敲。
  “不请我进去坐坐?”我一手推开门扉,口气不容置喙。
  紫砚闪身,裣衽道来:“晖少爷请。”
  
  这屋里的一景一致没有分毫变化,三年前的一夜悉数落到我脑子里。
  那一对金瓯,那一盆红梅盆景,全都还在,只是物是人非。
  我不自觉地走到窗前的红梅处,抚弄花枝,并未问询房中一成不变的陈设,而是问了另一处:“你这里怎么也种了这个家伙?”
  紫砚秀步轻移,换到我身侧,“一位故人的喜好罢了,种着玩玩。”
  “这可惜都枯了,不然这时候开得正好呢。”我折下一枝枯叶,清脆一响,足可见其内里空乏,“这土都龟裂成这副德行了,你起码有两三年没有打理过了吧。”
  紫砚挪开身影,转到桌前坐下,“人如花花似人,开得如火如荼时如日中天,现今全败了,救也是救不活的,就任它去吧,也免得我睹物思人。”
  我又折下一段空枝,偱偱道来:“三年时长,能让你整日围着这么一盆败兴之景的,恐怕也是了不得的故人吧。”
  “纵是再得意的故人,也不及晖少爷在我心中的分量。”紫砚那时必然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她识相地扭着腰肢,意欲欺身到我身上。
  我摘下吊在腰间的血玉玉佩,松垮地握在手里,一下一下击着圆桌,响声一波一波如夺魂铃声,噪得很。而是只是玩味地看着紫砚,不置一词。
  她渐渐收了动作,将倒不倒的身子重又直了起来。她用方巾擦着唇角,抹去上头显眼的亮红。
  “晖少爷多心了,紫砚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人。”
  死鸭子嘴硬,这漂亮姑娘还是不愿意同我说句实话。
  “妙哉妙哉,你为着一位无足轻重的故人守着残花多年,而我是被你捧在心尖尖上的人,这屋子里却没有一样是同我相干的。你说这好不好笑?”我一时忘形,手中的血玉掉落在地,碎成两截。我不过瞧了一眼,随即挑开眼神,望着一处瑟瑟发抖的紫砚,道:“你今日难道不是准备了很多要同我说的?怎么,不打算同我说下去了?”
  紫砚收起烟花之地女子的习气,她腹吸一口气,回道:“晖少爷会这么说,不就已经心里有底了?”声音却还是抖得不着边际。
  “你这闺名是他给起的?”
  紫砚从位置上站起,她寻墙面作为依托,乍一看来举手投足颇有些官家小姐的姿态神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这么用,还不知道对不对。”紫砚突地揽住我的双肩,借力趴了上去,“笔墨纸砚,他说‘从今你叫紫砚如何?笔墨纸砚,人如墨荷青花,虽浮沉于世,独求平生素净’……”
  “我知道这名字是他信口捏的,宋大人才情出众,何况是从四字成语中随手挑一个出来,可我就是视若珍宝。鸨母也说过,紫砚这名字晦气得很,紫砚紫砚,念着念着就变成了死燕。我就是不肯依着她换成什么‘倾城’这等俗名,为此苦头吃了不少,打挨了不少,果真还被她说中了,我这里无人烟。”
  我静静地听她说着,其间夹杂着她的不甘。
  紫砚说:“可我不悔,路是我自己选的,那你呢?晖少爷,你后不后悔?”
  她看着我,眼神是那样空洞的期待。
  “我?我后悔了。”我顿了顿,道:“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十章

  紫砚的热泪终于盛不住了,她听完我这句话,从墙上滑落下来,一个人俯首啜泣。我是一个置身戏外的人,看不懂别人的悠长寸断,别人读不懂我的悲悲戚戚,望不穿我遗忘的深河。
  她几次想要抬起头来,还是被决堤的泪水压垮。我坐在原地,定心地听着她这多年来的苦水。好不容易,才等到她能再和我对视的时候。紫砚双目之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态,她背倚着灰败的墙面,除了含冤含恨的双眼,别的似乎都失去了生气。
  她缓缓直起食指对着我,紫砚内心不稳,以致动作形散,几次对不准我面门,她终是将手移到了我心口的位置。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以前的冷静从容在今日以内悉数破碎,“真好,你后悔了,他也后悔了。你恨不得以前和他从未打过照面,而他呢,他悔的是临行前都不能对你再好一点!宋大人,紫砚替你不值啊!”
  我攥紧手中的瓷杯,从方才起就不曾脱过手,相比于紫砚的失控,我明显淡定不少,“你懂什么?他要真心待我好,从前就不会那样做。我没有怪他,还不够吗。”
  瓷杯渐转温热,握在手里像是依托。
  “你怎么还能怪他,他为了你,毁了一生的前途……”紫砚还在强撑,她咬紧牙关,却不时迸出几个哭音。
  我不禁嗤笑,冷声道:“我不过是拜他所赐,三年不过腊八,三年不知什么是像样的过年。这样说来,我亏的还确实不如他多。我还活着不是吗,日子仍旧那样锦衣玉食,我在你们眼里又不要什么感情,我就是一个混账。”我按住额角,头竟开始沉沉钝钝地痛起来,“反正我在外的名声也早就坏了,坏在我自己手上。”
  宋默如因为我,失掉了太多,断送他一生的前途。外人都这么说,家父也这么说。
  久久的,我也快要这么以为了。
  可是,那天在大殿里控诉我的人分明是他啊。
  他说我搬弄天子是非,他想把我弄死。
  如果我死了,他就能借机顺位,我还真是死不足惜。
  
  “宋默如啊,他错了。他不知道,纨绔子弟也是有心肠的。”我在杯里倒了一杯热茶,直接喝入腹中,舌头都烫出了一层小泡,“他当我没心没肺了,所以就肆意糟践了吧。”
  从始至终,所有的人提起宋默如都是来指着我骂,你这人果真没有心!就一如今日的紫砚,质问我——你凭什么后悔。
  怎么就没有人来问问我,余晖啊,你的心还疼不疼。
  “少爷,紫砚其实今日本就只有一句话要说的。丝岚一事,当年无人不知。”紫砚比起方才情绪好了不少。
  我的头疼得要裂开似的,我扯扯嘴角,“我怎么会不知道。宋默如虽然那时不受重用,但起码也是可塑之才,指不定哪日就能高升。吃饭酒局上妓院的,总少不了他。”
  “你,你分明就是知道那日他是故意这么说来替你开脱的。”
  这女子还真是替宋默如讲话,我回望她一眼,道:“就算当日不明白,接下几天也总会想通的。就是这个由头,让你们总说我害了他吧。”
  紫砚愈发不解,问道:“既然少爷都明白,为什么就不问问他当初为何要害你?”
  “天子脚下想顺杆走的人有多少,他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吧。”我不愿再久留,事情想的太明白了,心里就空了一阵,“我走了,今日留的够久了。”
  紫砚恭敬地起身,又行一礼道:“叨扰了少爷许久,还是让紫砚来送公子出门。”末了,她补了一句,道:“少爷若是想哭,就莫要憋着。”
  “我不难过,一点也不。我没心没肺啊。”
  紫砚引我到门前,她早就将泪水擦干,只剩双杏眼仍有些红肿,人面桃花明艳动人。她敛起清秀十指,杏眼微合,吐气如兰,“紫砚今日多话了,本就是学识不多的人,还是替晖少爷理理衣襟吧。”
  在紫砚背向我的那一瞬,我开口道:
  “笔墨纸砚。”
  她脊背一抽,头深深埋了下去。
  我闭上眼,脑海里甚至能够勾勒出宋默如说这话时的模样。一定是手扶栏杆,远眺傍水楼台,双眼眯合,薄唇微启,说不定还有徐徐清风袭过,两鬓挂垂的发丝还依风浮动……
  爱是沧海桑田,遗忘绝非等闲。
  
  紫砚直起身子,揩揩眼角,替我隙开了门缝,“紫砚来送送晖少爷。”
  “呦,这么快就回去了?”
  门一推开,就飘出来声声轻浮。
  我收敛起眉目的悲悲戚戚,横斜来人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怎么?是急着惦记紫砚了?我这还留在此处,不曾走呢。”
  我话未说透,王匡却是听懂了其间讽刺讥诮的意味。他脸色青白一阵,气得唇齿颤抖。
  “我来是有正事要办……”王匡压下怒气,维持着笑脸相迎。
  我却不吃这套,我对他余怒未消,直接抢过他话头,道:“你哪次来雕花楼不是为了做你口中正事?这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来辅你的。”
  王匡一拳头猛地砸向墙壁,蹦出一阵巨响,将紫砚吓得一个激灵。
  “相府上寻你寻不得,宫里派人送了些东西给你,识相的就赶紧回去。难不成你还想重蹈当年的覆辙?”王匡火气上来,说话也顾不得许多。
  我不和他计较这话里的刺,因为我还要考虑更深远的问题。
  圣上怎何又会送东西过来。
  疑窦层叠,我不禁拷问自己。确实,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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