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他心急火燎地舔了一口手上抓着的糖葫芦,砸吧砸吧嘴的模样极为满足。他微微侧过脸,问道:“暴民余晖,你这是什么个意思?”
短短三月不到,我一个顺民在他口中从刁民直接进阶为了暴民。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才不会像开始那样和他黑了三日的脸。
黑了三日的脸,他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叫我暴民。
我替他拢了拢松了的发髻,促狭道:“你要是凑合和个姑娘过了,日后生出来的丑娃娃估计撑死了也才这般高。”我斜望着他,将手拦在腰间比划一二。
阿布冷冷地打量着我,面若冰冷眼若冰棱,将我里里外外冻得瑟瑟发抖。他闷哼哼一笑,我眼皮子就跟着抽了一下,只听他道:“大胆暴民,惹怒本官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小的的确不知,还望大人告知。”我仍是嬉皮笑脸地和他插科打诨。
“呵呵呵呵呵呵……”阿布连连干笑,含情脉脉的眼神直对着我扯也扯不开,当然一定要将里头浓浓的嫌恶之意忽略不计。
“大人,你仰了这么久的脖子还酸不酸?”我讨好地伸手想要替他捏捏脖子捶捶肩。
阿布怒目而视,伫足在原地,几度张张合合他的笨嘴都憋不出一句话来。他气鼓鼓地瞪着我,可我就是心情大好,满脸堆笑停也停不下来。
“看来我今早和吴婶子说的那道西湖醉鱼可以不用烧了。”
阿布撇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大人再商量商量!咱们有商有量的呀!”
我一路狂追,老天保佑我能不出十步就逮到他然后拖到角落里让他暴打一顿。
鱼,我所欲也,面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面子而讨余生大人欢心也,则鱼得,佳人亦可得。
至夜。
我同阿布吃一路走一路,银两没多用,肚皮吃得滚圆滚圆。
爆竹接连响起,像是排起长龙似的,争相在暮色苍苍的黑夜里撕开一处,好让白光乍现。
鹿城这片富饶小地,平日里大都人家都过着平淡宽裕的生活,到了这样的喜庆日子里,也难免都纸醉金迷了起来。家家户户挂起朱红灯笼,孩童们穿着大红色的新衣沿着枕水街道边跑边闹。
夜风自向北,寒意是不随着欢快日子减半的,刮在身上不得不冷。
我束紧了褂子,苍白的手指在鹅黄的褂子前仍显得毫无血色。他人都是大红大绿的吉庆颜色,我这件过了时的鹅黄缯绡褂子难免格格不入了些。
团圆时节,佳节思亲不可避,我的手躲藏在衣袖底下渐渐攒成拳。
有的东西就是一块可恶的疤,只能过去,不能好全。
我朝着风来的地方远望,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是弃我离我的地方。那个地方里有一座城,城里有个得以呼风唤雨的人。本事太高,那便以他物作为交换,要他注定在合家团圆的日子里看着别人欢天喜地。
“那就让他一辈子都这么无人可依。”我恶狠狠地暗道。
我恨他恨之入骨,连提及他的称呼都能让我恶心起来。
“晖少爷。”阿布突然出声唤我,他像是和我心有灵犀一般,“别想那么多,别活那么累。”他停下脚步,侧过身来替我扭好了松开的衣扣。
“咱们回去吧,我准备了东西送你。”他旋即就笑开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似的,我恍惚间觉得他看似糟粕的脸其实也有可取之处。
“还是老规矩,你先闭个眼啊。”阿布捉着我的手,引我到院中。
我撇撇嘴,虽嫌麻烦,但也照做不误。
“叫你睁眼你再睁眼啊。”阿布啰里啰嗦,又关照了一句。
即便闭着眼,我能感觉到外面蓦地灯火通明,这份大礼用不着猜我也知道。
在阿布指示下,我缓缓睁开眼,“不是我说你,你老规矩不变,连份礼物也没什么心意,真是、”
我不由得顿住了,阿布他送我孔明灯我是意料之中的,早在他几日前忙活裁布削竹篾我就能猜到了,可心里还是被敲了一下。
就飘在头顶的光亮,把希冀带到最接近神明的地方。
“真是叫人感动。”我轻声道。
我一把将他捞进怀中,笑道:“这回换你许愿吧,我的愿望早就达成了。”
阿布折过脸来与我对望,乍一笑开,极为得意,“我也都如愿了,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啊。”
“知道为什么是余生吗?”
静默许久,我劈头盖脸问道。
向来都是阿布问我这个问题,反被我一问他就愣住了,连摇头都忘记了。
“你的余生,就让余晖陪着吧,至死方休。”
说完矫情的话,我不禁恶寒起来,揉着还在一旁听痴发愣的阿布,喜道:“进屋吃醉鱼可好?”
年年有余,咱们二人都是年年有余。
☆、第四十九章
日子难有顺风顺水,不然不也会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说法了。过惯了人生坦途,不免有人就得意忘形起来。比如我,将将就忘了自己是老天视如敝屣的那个。
我接连的几个月过得太舒心,舒心到他现在要和我连本带利地全讨回来。
出事的那天,都到了初夏。
一树金枇杷,熟梅霪雨天,芭蕉绿柳叶青,芙蕖红芍药粉。该有的风物,该有的人情,一样都没有少,平静如往日。
风波就是躲在风平浪静的窗户纸下的,委实调皮。
夏天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异常短暂的季节,我以为只要把一日一日的汗流浃背熬过去,把一夜一夜扰人的蚊虫驱逐出境,那这个夏季就过去了。
谁又知道,偏偏是这个不放在眼里的季节,就真到了熬不过去的时候。
阿布照常早起樵采,和张叔吴叔组成了雷打不动的“砍柴三人行”。我也劝过他,夏日里没必要那么起早贪黑的,贱价卖了自己吃辛吃苦做出来的炭块,还不如等到冬日里大捞一笔。
可阿布是个死脑筋,有的钱赚,就是再薄利他也要去争一争。我犟不过他,也不想他难受,只能首肯任他放手去做。
这日是个晴日,就如去年这时一样。
我和阿布关照了一声,好不容易得见天日了,我要先把衣柜里的冬衣拿出去晒晒,再不晒就得要发霉了。
晒好了冬衣,我便去寻他,我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
“晖少爷,那你自己当心些,不用管我的。”他背起锄头,脚步轻盈。
他回首和我言语的刹那,我正忙着从柜子里把冬衣一件一件拿出来。我只含糊听到了他说什么,却没能看到他是如何和我说的。
“恩,有数。”我也轻巧地答了一句。
爹爹送的那件缯绡褂子被我压在了衣柜底下,本还当它是被好好收着的,哪知道衣柜底部的那块木板并未打磨干净,毛利毛躁的表面把好好一件褂子勾出了好几道丝帛来。我取衣的时候也没注意,顺手就提了出来,抓开了后襟一块口子。
我愠怒地“啧啧”几声,只好谨慎地把褂子抱在手里,女红活计吴大娘她们铁定是做得来的。
连敲了吴张两户柴扉,都无一人应答。
我忙原地干跺脚,这才记起,这两个婶子相约今日要去镇上买些干货蜜饯的,想必此时正周旋在小店小铺里头吧。
我揣了揣兜里的十多个文钱,去镇上补件衣服当是足够了吧。
徒步上街也难为不了多长时间,我想着要早些去山前遇阿布,更是奔走不停。
张大娘和我提起过,吏舍旁就有处摊头是修衣补褂的,做活的是个斑白头发的老大娘,背都佝偻了,也就眼神手艺还灵巧着。
我正回忆着吏舍约莫是在哪出方位,背后就有人大声喊我:
“余晖!”
这声音我似是听过几回,但却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是谁,看来又是哪个曾不被我放在眼里的故人。
既然是遭我诟谇过的故人,还不如不见。我重又提起步子,往前赶去。
“哟!死了老爹了,还敢这么硬气?!”那人声音不减,追也追得极快,我没走几步,他就搭肩走到我一边来了。
顺带着还有他那群狗仗人势的奴才狗腿子。
“方景?我还当是谁了。”我暗自告诫,今时不同往日,我惹不起也还躲得起。我微微一侧肩,将方景那对脏爪子甩至一边。
他手就这么僵着,斜眼睥睨我,像是提醒着我做了大逆不道的错事。他突地奸笑,凑在我耳边道:“就刚刚,我就想这么给你一巴掌。”
“哦,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我从容地笑笑,眉眼弯弯,“我从前就扇了你一巴掌。”
他声音高亢,我的亦不会弱下去。
方景吃了瘪,依他一报还一报的性子是不会轻易放过人的,特别我是这种在他眼中俨然是拔了牙齿的老虎。
他击掌而道:“余晖你好样的,咱们的旧账新账一齐算。反正我爹也是带着我来江南游山戏水的,来日方长。”
既然他与我重遇的那时就不打算让我好过,我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要报复的对象也只有我,想来不会伤及阿布他们。我耸耸肩,直言道:“别说什么褒词,你爹这时有闲工夫带你出来玩,你当能是什么好事。”
我轻笑不已,“该不会是被贬了?多少年了,你爹爹升升降降,也只有马屁能一直拍到了马蹄子上。”
街上已经有人停步围观了,他方大少爷的脸面自然无处可挂。
“看什么看,滚!”他狗急跳墙,黑脸差使身边的狗腿子道,“蠢货,还等什么!给我把他按住!”
我护着手中的褂子,三五个壮汉一起上,我双拳难敌四腿,也只有任他擒住。
“不过想要我跪地求饶,你还太早了些。”我嗤笑一声,目光冷冷地投向他。
“手上抱着的是什么?瞧你那心疼样子。”方景咂着嘴,邪笑着走到我身前。他拍着我的右颊道,“不妨也给我瞧瞧?好东西要共享才是。”
我冷不防就朝他啐了口唾沫,这个动作自从看到吴叔做过之后,我也屡试不爽,“呵,还当你这几年里长进了多少,竟还是个窝囊货色,老子的脸就搁在你手边,你他娘的也打不下去!白长人脸的王八!”
一口气连蹦几个粗话,我顿觉身心舒爽。
也不知方景在强忍什么,我察觉到他浑身的暴戾一触即发,可他硬是抗着,冷笑地吩咐道:“给我把他怀里的东西拽出来。”
几个侍从都是五大三粗,上手就生拉硬扯,我死死箍住褂子,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几重力道施加,丝帛料子的衣服本就不能承重,不过多时,好好一件缯绡褂子四分五裂。我几近颤抖地看着怀中的残骸,脑中爹爹的形象随之崩溃,喷涌的怒气再忍不住。我挣开那群人的捆束,直冲到方景面前,对着他眼窝就是狠狠一拳。
“你他妈的!”我口不择言,一拳一拳落下,骑在他腰间,脚里狠狠碾着他的彩缎华服。
方景带来的随从一时被我怔住,团团围住我,没一个敢上前。
我目眦欲裂,双眼猩红,又吐了口唾沫,“狗奴才们。”
“还不快按住他!”方景孱弱地低吼。
一旁的侍从方被骂醒了过来,他们交头接耳低语了几声,从各方齐齐攻来,逮住我就报以拳脚。
我被其中一人提着衣襟掀翻在地,小腹接连中招,绞痛如影随形,我闷哼着承受他们毫不留情的暴行,不禁苦笑腹诽,这群乌合之众也只有些欺侮人的能耐了。
“余晖,你这种要本事没有,害死人一票。”方景被左右从地上搀起,吃痛地探了一把泛青的眼窝,“他都是被你给连累的!”
胸前像是碾碎了的痛,克制不住的咳喘也没能缓解丝毫。我故作轻松,道:“听你的意思,你还是帮人出头的?”
“那人稀罕吗?”
“他会对你感激涕零,从此跟了你,了你毕生心愿?”
“方景,你别傻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宋默如他比谁都固执。”
我缓缓吐出一字一句,抬眼看着方景愈发扭曲的脸,这不是一张清秀的脸,也不是一张英武的脸,却深深陷阱了另一张摄人心魄的脸中。
他喜欢宋默如,我一直都知道。要不然当时宋默如被贬去桥水镇的时候,他也不会彻夜不眠地随着车马,不敢靠太近,也生怕就此跟丢。
早年间,我喂了他一巴掌,也是出于愤怒,宋默如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要他操心?
方景心中的怒气终是被激了出来,他提脚就踹向我胸口。我喉间一甜,血丝都从齿缝里滋滋冒不停。
“你早就知道了?!”方景簌簌地抖不停,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从石地上拽了起来。他又逼问道:“你他妈早就知道!”
我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答:“我的确知道,而且个中细节说不定比你自己还要清楚。不过,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