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是追溯起源,那都是当年在相府的时候了。阿布平日里显得愣头愣脑笨嘴拙舌了些,可每日清晨遇到我都会与我招呼上这么一声,我从未将它当成一件事过,可久而久之也成了无可撼动的习惯。
那么,失去习惯又是什么?
是当它不再了,身上每一处都会隐隐作痛,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不欲生,它带来的疼痛如此微弱,甚至想用言语去描述的时候才发觉,它竟会是如此微不足道的。
于是,痛着痛着又成了习惯,习惯失去曾经养成的习惯。
这还真是一个乐此不疲,一条路走到底的死胡同,不给人一点回头路。
阿布就是那样亲手牵着我走进这段死胡同里。
自从撞见我和圣上所幸的苟且之后,他就将一切改了口,一夜之间,逼着我去打破长久以来的安生,长久以来的习惯。
在这无旁人之地,在他以为我还酣睡着的时候,我终是听到了阔别多日的话来,第一反应怎也是出奇地矫情。
“阿布他还别扭着。”我叹了口气,捞过床尾的外衣,跟了出去。
天地间这才变了颜色,朝霞破暝,横亘于苍天之巅。青山秀水曲桥人家,也都渐渐转醒。公鸡打鸣报晓,声声响又脆。我徒步穿过幽径,看着本还死寂一般的人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苏醒过来。
难得也有放晴日,头顶一片天总算不再是彻彻底底的乌云密布,这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滋味可真是微妙。来到江南也有不少日子了,这是头回能看到晴日,即便浑身还是湿透的感觉。
我不应景地叹了口气,感喟何时重见天日也能在我身上发生一次,把那些浑浑噩噩的芥蒂统统都带走。我已经穷途末路了,已经所剩无几了,那就别再剥夺我视若珍宝的东西了。
我自嘲地低笑,昂头沿着幽径走。
木屋后面便是一座半高青丘,阿布他定是来这儿做他砍柴樵拾的生意的。
一夜雨滂沱,待我走到山前的时候,原先隐在水色背后的蓊郁如今是满目新绿,看得我心神荡漾。腥味泥土混着雨水水汽,浑浊之后竟是澄澈之感。
林间偶有翻动的痕迹,不是阿布穿梭其中,便是调皮顽劣的鸟雀耐不住性子,迫不及待地奔走相告——今天可出奇的是个好日子。
我并未随着阿布一同上山去,时时刻刻紧跟着他,而是摘了片近身的荷叶,坐在山前那片空地上。此处忘了提了,山前有片荷花池,还听隔壁婶子说了,这莲花的名字可好听了,叫的是“并蒂莲”。
花开并蒂,两生相依。
真是好不团圆美景。虽独立于池中,却有的良人相伴。
我托腮坐在池前,出神地看着不言不语的泽芝美人。雨润芙蕖,经受洗礼之后,红得便更红得艳丽了,在涓净的水面上,直让人觉得这艳红都开到了天边去了。微风又含过翠叶,冉冉莲花香就带到了人前。
我合目想象着,这般得意舒心的时候就应当是两人棹舟游湖,累了就躺倒在扁舟上,任这些泽芝美人拂过衣襟,把馥郁芳香送到心间。
我从清晨坐到了暮晚,饿了便再回去扒两口剩饭剩菜吃,干等阿布打发时光,也不觉得百无聊赖,大概是心里有个挂念吧。
日落西山,山林里传来几句樵歌,唱的什么词句是听不出来了,可听得出来这樵夫当是畅快写意的。没错,就是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的阿布嚎的一手好嗓音。
可能是早年樵采的时候便哼的曲调,他唱起来也不甚生疏。
“年轻力壮也有年轻力壮的好处,瞧这聒噪声传的远的。”我一个打挺起身,拍拍屁股后头。夕阳正巧将光打在我身上,把我身后的影子拉得无限延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后怕地想到我万一日后便是这般茕茕独立该如何是好。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答案来,我竟落得仓皇而逃。
总之,阿布收拾好一对柴木抱到后院里,再着装着装回来的时候,我又是抱着一本一页未读的圣贤书装模作样起来。
“去哪儿了?”我故意冷声问他。
阿布缩了缩身子,他一头的稠汗都来不及擦去,“去看看有什么活计做做,没想到就在街上闲晃了一日了。”
我甩了块湿布到他肩头,略嫌恶地道:“把你一身臭汗擦擦,饭菜我热了下,将就吃吧。”
他讷讷地应了声,胡乱拭干额头的汗就抓起桌上的碗筷狠狠往嘴里吞咽,一日不停不歇的作业,他再如何力大如牛也吃不消了。
晚饭过后,我假装困意袭来直倒在床上。这正合了阿布心意,他猜我睡得安稳,就又躲躲藏藏地出去。那傻子定是绕去了后院,要将他费尽气力弄来的柴火再烘成一堆炭火,至于那呛人的烟味都熏到我鼻子跟前,就是睡着了也能再被熏醒的。
我用被角捂住口鼻,无声地笑开。
“傻子,这天还有什么人家烘炭块的,烘了也要烘出痱子来的。”
日子如温水般过着,我像例行公事一般跟着阿布去山前,在听到他樵歌之后又先行回屋。渐渐的,隔壁吴大叔也随着阿布一起来樵采了,然后便是十几米之远的张大叔,三人砍柴行。一个人独自悠悠然的歌声,也变为三人浑厚的声音。
而我依旧是坐在池前,几日十几日的坐下来,也造作地捏了句俗诗出来,“山如泼墨色,花似纤腰人”,我沉沉地吟着,不禁自夸起来。
夏日再长再长也熬过去了,与我作伴的并蒂莲也凋的凋谢的谢。
这个秋日里,早起之后我并未急着跟着阿布三人去山头,因为前夜里我答应了另一户的张大娘要帮她做些粗活,早不是说什么手不能动的千金少爷了,我欣欣然就应了下来。
可谁知,唯独这么一日没有跟着阿布他们就出了岔子。
吴大娘带着哭腔跑到张大娘屋里,揪着我的衣领子不肯撒手,她哭哭啼啼说不清楚。我像半梦半醒地听她说着,一时间难以接受。
她说,“阿布可能九死一生了。”
☆、第四十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更文啦~只是手痒想写了,再没个几章就要完结啦,周末还有的还有的~有一周没更,就补一下~大家听个悲伤点的歌看吧,因为我想要赚大家的眼泪啊【哈哈哈哈哈~】不知道有没有虐到点上,我尽力了。。。
吴大娘哭得厉害,原不是什么晦涩难言的话反被她的眼泪不知阻断了多少次。倒是她揪着我袖摆的手不曾松过,似是怕她一撒手了,我整个人就能直直地倒下去,眼前是一片漆黑。
怎会有她遐想得不堪一击,我早就考量过类似的问题了。若是哪天连阿布都不在了,我就随他一起去了,横竖待我好的人通通都去了阴曹地府。
“吴婶子,你慢些说。”我出奇地镇定,可事实上手心里早就是盛着止不住的冷汗。
她说,今天吴叔是一个人下山回来的,回来的模样是狼狈极了,裤脚拉开了一大道口子,叫上还有密密麻麻的擦伤,看上去是被山里旁生的枝条给刮伤的。吴叔才下山的时候也是惊魂甫定,一见到吴婶子就说“凶多吉少”、“凶多吉少”。乡间人家最忌讳的就是口头上触霉头了,吴婶子朝他啐了口唾沫,只当吴叔是满口胡言。待她跑来隔壁敲我们家门户的时候才发觉,阿布都不曾回来过。
回去再问了一遍吴叔才知道,阿布和老张是大有可能回不来了。
身后一声巨响,真正眼前一黑的不是我,是张大娘。
我讷立于原地,干涩地道:“张叔一不小心脚里一崴就摔下山去了,于是阿布为了救他反被一齐带了下去,滚得人也找不到了。吴叔想拦住他们来着,可已经来不及了。”我平铺直叙着,“是这么个事儿吧?”
吴婶子一面顾着栽倒在地的张大娘,一面又要看着我,着实是忙不过来了,“余相公,你别急,阿布他、他吉人自有天相。”
一对肉条小眼,还外加扁平的大鼻子,这算得哪门子的吉人自有天相。
“您不用担心。”我冲她洒脱地摆摆手,“我做好打算了,这真没什么的。”我爹我娘死的时候我不也没觉得什么,饭照吃不误,觉也照睡不误。
我只是有些难过,有些遗憾,很可能他最后一面我都见不着了。我还有太多话没和他提过,我还没和他说我替他构思了许久的名字——余生。
余生。
用我的余晖伴他的余生。
我低低地笑开,低矮的屋子里充斥得尽是我听来些微哀怆的声音,“余晖余生,几何般配。余晖余生,几何般配……”
我仰面望了望躲在云间的明日,甩开长袖走向山前。
我仍是半蹲在菡萏池前,完成着我今日没能及时办到的事情。可惜,这个山头会唱樵歌的人也没了,日后要叫吴叔那把粗嗓子怎么好意思吼的出来。
我轻轻哼着,阿布他从未教过我如何来唱,他也不知道我每日每时未曾歇过脚步随他来这个青丘,更别提知道为何连日来我都是早早地就上床歇息。
口中的调子愈来愈熟悉,像极了阿布就在我耳边唱着。我肩胛猛地一抖,终是哭了出来,脚下的那块沙地也浸湿了一滩又一滩。只有这无人的时候,我才像是真切地活着一般,所有的心酸都瞬时间迸发出来。
该如何来形容一次又一次痛失亲人的感受,谁又可以来教教我如何走出这如何也走不完的崎岖道路。
我哭得越发凶狠,自始至终我都没敢再回头看一眼背后的青丘。我承认我的胆小怯懦,我生怕我回望一眼,脑中就像情景再现一样看到阿布无助地从上面凄惨地摔下去。他分明离我那么近,我却无能为力。
到最后我连他的一把白骨都不能找到。
我跪在沙地上,坚硬的碎石像是要磨开布料直抵我膝盖骨,尖锐的刺痛频繁地提醒着,这一切发生得是如何真实。
我双手捧着脸,却不妨眼泪从指缝里落下。天地间除了秋风飒飒,也就只有我幽幽地呜咽。
渐渐地,太阳也都落山了,阿布他从未晚归过,因为他知道他还有个少爷等着他,等着他做的白面馒头,等着他煮的青菜白肉汤。
我侧卧在沙地上,眼泪也都止息了,发丝僵硬地吸附在眼前,“阿布你怎么还不回来,我都些饿了。我想吃你前天炒的那盘茄子了……”
“阿晖,咱们回去等吧。这儿夜里天凉。”说话的是张大娘,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喜欢叫我“阿晖”,她有个儿子出了远门就再没回来过,她说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儿子,眉眼生得像,身形也像。
张大娘拿了件张叔的大褂子盖在我身上,瞥见了衣服上熟悉的污渍,闷哼了一声,又抽噎起来了。
我仍是呆呆地背着山头,无话可说。
要我回去吗?可是我已经走不动了。
张大娘不知为何,突地抽掌在我脸上猛掴了一记,“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你还发什么疯!要让你爹娘要是看见会怎样!”
“我早没爹娘了。他们,全死了。”我转了转眼睛,终是看向了张大娘。也不晓得我现在这样的蓬头垢面她还能不能觉得像她心里那个儿子。我吞了吞唾沫,道:“我知道阿布回不来了,我只是等等看。大娘你先回去,等张叔回来了,我爬也爬回去告诉您。”
“阿晖,你犯什么傻啊!”张大娘干脆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掩着袖子大哭了起来,“我和我家老头子都过了几十年了,什么架没吵过,昨天还说让他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了,他还真就回不来了。他这几十年来从来都没有这么守信过……”
我静静地听着,隔了许久才道:“大娘,你们俩老夫妻多好啊。阿布他已经几个月没和我好好说过话了。我想和他聊聊吧,他见了我就躲。他这么一没了,我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心里怪难受的。”
“阿晖,你喜欢阿布吧。大娘我看得出来,你待他那么好,什么好的想不到他。我给你的糕点,你分大半给他,给你煮的白煮蛋,你也要留给他吃……”张大娘坐在我身旁,替我一件一件事数了起来。
“你知道我那个没出息儿子为什么没回来吗?他看上了个青楼姑娘,我们老两口不同意,他就犟起来了,一犟就再没回来过了。”她揩了揩眼角,哭太久了她也哭不下去了,“其实他生的一点也不像你,哪有你生的俊俏,也不没你有分寸,他欠了赌坊里不少赌债,老头子这么拼死拼活就是为了去帮他还钱。”
“然后,他人就没了。”
张大娘就这么和我坐了一夜,和我天南地北地讲,没有目的,就像是为了打发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山上也没个人影下来,张大娘苦叹了一声,就走了,没再回来过。
我戚戚地一笑,换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