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击掌三声,屋外候着的小太监立刻抱着一件新制的大氅进来。
“朕又命人做了一件,你来看看这件可满意?”圣上指尖抵在我胸前。小太监会意地将它呈到我面前来。
我走走过场似的拂了拂大氅的毛色,赞道:“手艺精巧,上等佳品。”
圣上挑了我一眼,默了片刻道:“喜欢便好,那就穿在身上罢。”
“还不快快谢恩!”家父厉声道。
我与圣上本就无所交集,家父墨守君臣之礼,也不主动搭腔。一时,画印轩里仅听得外头狂雪撕裂之音。
起话头的依旧是圣上,可他偏偏说了我与家父的芥蒂,“对了,当年宋卿污言了余晖,提的是那样的事,我也不得不办了,所以至今朕心里依旧还有个疙瘩。”
家父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干干地说道:“小儿在此事中也并非毫无瓜葛,若不是他自己要趟这浑水,也不至于被人倒打一耙。”
我怔怔地听着家父说着,心里想的全都是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过是一些皮肉之苦,也无妨。我皮糙肉厚也不是受不起。”我闷头饮了一杯水酒,被煨的余温恍若还在,喝入腹中好生冰凉。
“早就耳闻余家家法极严,手指般粗的藤条抽在身上恐怕也要卧床良久吧。”圣上坐正,抿了一口银耳汤。
他坐在我身侧说话,却像是将手伸了过来,一层一层把我身上裹的厚厚的衣料掀开,让那些可怖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三人又同时缄默了。
“皇上……”家父首言道,“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宫。”
“余相。”圣上仍是那样别有深意地望着人,他缓缓道来:“我与余晖年纪相仿,谈起来也甚是投机。”
家父握住觥筹的手抖了一下,他显是听懂了圣上的话,起身告退道:“那臣先行告退。”
偌大的画印轩仅剩下圣上与我,连伴在身侧的阿虫阿布都被圣上挥斥了去。
“今日是腊八时节。”圣上举杯,平静地望着我。
我拂袖,不能逆了天下最大的人的心意,“正是。”
“宫中冷清,没的寻常喜庆,想着丞相府离得近便出宫来走走了,没想到竟在此遇见了天涯沦落人。”圣上说话习惯是长年累月积起的习性,我只好耐住听他平平淡淡地说下去。
“草民不度此日也有三年了,要不是承恩圣上,怕是这是第四年了。”
圣上只是看着我的侧颜,我与他无言良久。
“听余相说,在这轩的供桌上放核雕是你的主意?”圣上替我夹了一筷子素菜。
我甚是惶恐,却也惑着怎么是素菜。
圣上看的紧,我只好重拿起放下的筷子,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酒劲上脑,脸上摆出了颇有些不乐意的模样,“家父拗我不过,只好放了上去。”
圣上也进了一块回锅肉,待他细嚼慢咽完,才听他道:“你与你父亲可也是有趣,头次见到这么针锋相对的一对父与子。”
我将银筷抵在盘中,眯着眼又灌了一杯酒,苦笑着道:“我才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他要我怎么活下去,我就依着他的意思,我可是人人口中啧啧称赞大孝子。”
许是酒喝得多了,我的醉意总算全数浮了上来,伏在桌前红着眼,絮絮叨叨着我与家父的事情,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原是针锋相对啊,怪不得容不下彼此。
我发烫烧红的脸颊敷上了清凉的物事,虽是沁人的舒坦,我与忌惮地保持了一定距离。圣上在我耳边道:
“醉玉颓山。”
我痴痴一笑,望着他的糊影,清醒又一次被冲走,“是不是又要说喜欢我身上这股文人俊逸无尘的风骨?”
“你倒是明了朕的心意。”
我嘲讽地笑笑,讥诮道:“我是俗人,只干些寻花问柳的事情,我是混账,只会玷污了那样风骨。”
我胡乱地扑着眼前模糊的一团东西,手中却钻过空无一物。画印轩的朱户似被打开,屋外夹着雪的风趁机钻了进来,披在身上的大氅在方才就被我抖掉了,我只觉得彻骨的冰凉,比前几年的腊八还要冷。
第四年,我还是一个人过的腊八节。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考结束喽~~~~恭喜恭喜~~~~~愿大家都考上自己喜欢的学校~~~~~~~别选师范啊。。。。。。。。。。
☆、第四章
我徘徊在狭长逼仄的甬道里,身上并没有带好火折子,只能摸着潮湿阴凉的石壁且行且停。指尖偶尔无意擦过绿苔,粘稠滑腻的触感,像是千万只猛兽撩拨着它们的舌头,我不禁觳觫了起来。
阿虫并没有跟在我身侧,这小子又不知道撇开我和府里哪个丫鬟胡混去了。
“阿布!”我放声大叫。甬道如空谷,将我的厉声拖沓得悠长凄厉。
鸡肠独径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虽然不知甬道的尽头是什么,但我却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步履艰难,仍是迫着自己走下去。严冬肃立的季节,我内里纳了一件玄色的新袄,为了御寒还特地裹了身羔裘。甬道密不透风,乍一进入时,觉得冰天雪地,冻得人瑟瑟发抖,但愈往里深入,才发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像有一捧火在熬着。没走多久,我的亵衣已经湿透,千金不换的轻裘也已变成牢牢的桎梏,困住我的手足,而我就是在做困兽之斗。行走更加艰难。
就算不明前路,我却也想走下去。
突地,足尖抵到一处机关。这是一块湿漉的青石,被生硬地嵌在土里,一脚踏下去,就是松动地摇晃。我蹲身下去,拂了拂青石粗犷的表面,间着袖口擦去了它泛出来的水汽。几乎是没有思量,毅然地将青石挪开。
果然别有洞天,青石之下是四方的暗格,我甫将手探进其中,前方蓦地灯火通明,将石壁上坑坑洼洼的小孔都照得分外明朗。
路明华灯起,我扶墙直身,决绝地朝前走去。
这一路上再没有别的机关,通途平坦无恙,我提步走到了一道石门前。石门虚掩,罅隙之际携来影影绰绰的微光,明暗两极,像预示着门外内两厢天地。
我只能透过那层虚掩打探里面的实况。微光之中的人,背影柔和,黑发如泻。我脑中浮出一个影像,这让我心跳愈发强烈,汗液已经顺着我的颊边滑落下来,手心里闷出了密汗,彷徨难安,手却不由得将石门向前推了一寸。
石门擦地磨出一阵振聋发瞶的响声,却敌不过那人的轻轻一声,那是睥睨天下的气度。
他只说了一句——你终于来了。
“啊,是。”
我浅浅回了一句,却听出了自己语气里的失落。
竟,还不是那人。
里面是一处密室,我环顾四周,一路尽头就止于此。原来安排了这么久的路,只是为了要见到他。
他始终站在那簇灯光之中,烛火拥着他,将他峻拔的背影衬得纤长柔和。紫色长衫,虽看不真切长袍上的金线纹饰,却心知肚明那人与生俱来的贵气。
“草民余晖、”
我话语未尽,他就插话进来,只听他道:“你与朕之间无需多礼。”
圣上虽是这么说,但我知道君臣之礼不能僭越,日后要是拿这个来说事,家父必又要家法伺候。我稳步走向前去,抱拳作揖道:“皇上。”
他循声却望,缓缓将身子背过来。灯烛恍惚,圣上投在墙上的影子摆动不已,他在光亮中浅笑,双鬓垂挂的发绺伴着烛火来回摇曳,比起寻常严肃不苟的模样恬静亲和了不少。圣上再迈一步,离我愈发的近。没有压迫,我亦毫不畏惧,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目看,莞尔一笑,用尽了平生魅惑。那一笑,烛火黯淡,只剩我扬到颊边的弧度。
圣上抬起右手,点起我的下颚,力道不浅,强迫着我扬到一个异样的角度。我默默地用己力抵抗,余光瞥见他愈来愈深的笑意。圣上声音冰凉,我贲张的血脉乍然收缩。
“你知不知道,文人身上我有一样欣赏,一样不屑,你来猜猜这两样为何?”
我仓促地笑笑,伸手按住他发力的臂膀,渐渐使力将它扣下,“你喜欢文人俊逸无尘的风骨。”
圣上一瞬愕然,却只是转了转方才使力的手腕,并未指责我一二,看他淡然的样子似乎并未怪罪于我,我心底宽慰不少。
他又问:“那有一样呢?”
我昂首望着他,不言不语。秋水不堪剪,双眼被眼前徐徐冉升的青烟迷得睁不开眼。
见我默不作声,圣上独自说开,“我最看不上的就是文人那股愚昧的倔强,食不果腹衣难蔽体,却还是端着一副自诩风流清高的架子,执着着不是嗟来之食云云。可你知不知道,杜工部最后是怎么死的?这股倔强在吃食面前无用,在我面前更是一堆散沙。”圣上边说边在我周围盘旋,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踱回到我正身前,足尖抵着我的鞋尖。
我的手攒紧衣服下摆,碰到的却是锦被阴凉的触感,身子不禁一抖。
梦醒。
方才一段甬道之景只是臆想,可我却清晰地回忆起腊八酒席的最后一段对话,正是梦中我与圣上的几句来回。
那时我酒劲未褪,虽意兴阑珊,可还是勃勃地回了句——可我不是文人,正如圣上所言,只是像文人。还不忘风骚地抖抖衣袂,朝他不怕死地媚笑。
圣上的手拂过我脸颊,骨感玉质,仅仅几下,就抽身离去。
“晖少爷。”阿布绕着花梨木床架躬身缓步行至我身侧。
他这一声斩断我思绪,我收拾从容,一如过往。恍若适才,浮华烟云。
我闻声偏头,与他劈脸相对,闻得他手里一碗汤药更浓的腥草之味。我嫌恶地掩鼻,斥责阿布将碗移走,“这是什么东西!将它撤走!”
阿布闪身,将手中的青莲瓷碗缩进几分,复又退至我眼前,似晏然而道:“昨晚上天愈发得冷了,晖少爷酒劲上来了,一时支撑不住就伏在石桌上小憩,夫人恐少爷就此落下热疾,特命小的端碗驱寒药来给少爷服下。”
我愠怒地将双腿架直,右手信意撑于其上,冷眼望着他。原就知道他有人撑腰才敢如此妄为,却不知他也可以愣成这样,做事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圆滑之策也一窍不通。
阿布被我盯得发毛,他浑身上下连小指都在抖着,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的好听,却难遮他恐慌。我蔑视着他,居高临下地发话道:“你的皮肉倒是紧实了不少,让我抽一顿鞭子,发上一身的汗,恐怕比这些其实难副的药派的上用处。”
阿布脚底皮了一下,险些就要顺着一盘碗碟向我行顿首之礼。他手中托盘不稳,一碗上好的汤药已被倾洒出来大半。
“还预备着让我喝吗?你细细瞧瞧碗里还剩了多少?”我掀开锦被一角,双腿套进前年制的一双靴里,起初穿的时候还觉得甚是挤脚,如今已是合衬非凡了。我顺手捞过覆在被上的羔裘披在身上,坐在床沿看着战战兢兢的阿布。
“晖少爷……”他端着托盘不知如何是好。我无意扫见他唇角一处殷红,定睛打探才知,他双唇皲裂,皱皱巴巴的皮质下百孔千疮。
不过这又如何呢?我才不会心软,低人一等就活该着被糟践。我听着自己冷酷无情的声音,却莫名有了蹂躏的快感,“叫我名字就有用了吗?夫人那里如何交代?我这里你又准备如何糊弄过去?”
一连三问,阿布越来越底气不足。他步步后退,头越埋越低,只管着噤若寒蝉。我分明只是坐在床沿边,却把他生生逼到了犄角旮旯里。
“要想解决也没有那么困难。”阿布初来乍到,惹我烦心却是在行。我击掌三声,这是我与阿虫约定俗成的暗号,一旦不愿意动动嘴皮子,我且需劳劳双手,将他唤来即可。
阿虫手捧着大氅,样式新颖,看样子似曾相识,我回忆良久,才记起那是昨日圣上送来的见面之礼。我见阿虫一脸倦怠,眉头紧蹙,严声道:
“你领着阿布出去,受一顿笞刑也就作罢吧。”
“少爷、少爷……笞刑?”阿虫支支吾吾,难抑质疑之意。我确实素日里矜贵了些,骄纵了些,但处置下人却从来没有动过刑罚,阿布是头一个,上来便是一顿抽打。
我点头而道,不可置否:“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明朗。只要能长记性就好了,三五下打发打发就行了。一切都按规矩来办吧。”
我每一句话都说得云淡风轻,但阿虫的脸色是愈发的青黄。没错,只有在府上呆的久了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正如圣上所说,余家家法是出了名的严苛,闻者生畏。
之所以府上还有知道,全是因为那顿家法落在了我身上。
而我,却是因为那人。连在梦中我都不曾忘过的人,可他却是再未出现过。无论是我身旁,还是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