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恨不得手刃了他。我按捺住心里的恨意,疲累相问:“敢问皇上,滴水之恩当何以为报?莫不是杀之而后快?”
圣上笑意褪去,面色愈发沉重难看。
我得胜一局,将他推开些许,笑道:“皇上可真的得要提防些厉鬼缠身的事了,相府上下无罪之身少说也要有五十……”
“朕倒不怕这些东西,你今日情绪不稳,自己在皓蛾殿里好好休养着,趁这最后的日子和自己爹爹聚聚吧。”圣上拂去衣袂上的薄灰,置下一句,撤身而走。皓蛾殿三字,被他咬的极重。
“皇上,腊八还有几天了?”圣上将将出殿,被我一问又缚住了手脚。
他立在朱户边,道:“大后天便是了吧,朕可以陪你过,京师之大,任你要去哪处都行。”
“不必了,圣上政务缠身,无需在我这种小人物上劳心劳力,我不过是随口问问,记这个日子记的成习惯了。”
我闷闷地道着,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约莫去年也是骤寒的冬日里,天色初晞,家父站在我厢房门前,低声与我道了一句。至今,我仍真切地记着他那句话是如何说来着的——
明年,我说如果明年还在,咱们一家三口在观夜阁过一个团圆的腊八节吧。
家父那时许我一个团圆夜,我霎时便得意忘了形,如今再忆起来,其实早在那时家父就已经料想到了这身后之事。
他深切地知道,他可能不会再有来年。
于是,他日后将我带去了鹂音楼里,与我举杯共饮,数着为数不多的时日,忍下满腹心酸,曲意和我道来,安抚我在没有他的日子还能将日子过得如意,他说——
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
失去的总会过去。
我这二十多年来对他的又怨又敬至今,竟是个惊天的错误。我拼了性命力求在家父心中有一席之位,不论是芳名或者臭名,也不管所为之事会不会催煞他心肠,我以为只要能让他记住我这个余晖才是他世间仅有的儿子就可以了。
“哈哈——”我放声大笑,难忍堕泪,“好不荒谬可笑!我这针锋相对的二十多年竟是笑话一桩。”
爹爹,对不住了,孩儿知错了。我默默在心中忏悔,伏在桌上的身子簌簌地抖个不停。
是谁和我说过的,我会后悔,终有一日。我如今确确实实幡然悔悟了,不过只能道一句“为时已晚了”。
翌日大早,我掐着指头横算竖算,爹娘的时日还是只有两天了。
我挂着浅笑,独自去烫了一壶家父最爱的花雕酒。
“今日怎么不拦着我了?我还预备要硬闯上一闯呢!”我嬉笑着,望着门边自动散开的守卫揶揄道。
领头便说:“皇上吩咐了,近几日不会拦着晖少爷去看望余杭及妻室。”
“他这算是怜悯还是幸灾乐祸了?”我垮下张脸,冷哼道。
我连阿布都不让跟着,独自前去大理寺的牢里。
宋默如这几日来应当是清闲不少,每每碰见他的时候,都是候在大牢门前待我出现。
宋默如披着素裳,腰环白玉髓,恍惚间我不禁想起了阿布早前对他的评价,应为天人,委实实至名归。他重在京师待了近两年的时长,好皮囊养的愈发俊彦,直叫人离不开眼。而我却不知在何时何地起,对这勾魂摄魄的脸已无感想,心中吊着的只有一对无神小眼,以及那满口白牙配着的恣意笑容。
“余晖……”宋默如欲言又止,“阿虫说他想看看余相国,我禁不住他再三地乞求,便带他来了。”
“要他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什么?!来看看我爹被他喷粪的嘴迫害到什么境地了!”我斥袖翻转,仰天大喝一声,也不顾宋默如阻拦,提步就闯了进去。
阿虫断断续续的啼哭自深处传来,他鼻音厚重,着实辨不清他自顾自地在说些什么。
“滚!”我快步行至他面前,抬脚就踹向他小腹,将他踢翻在地。
“少爷!”阿虫迅即又爬了起来,他揪着我裤脚不放,涕泗似要生生钻进我皮肤里。他苦苦哀求,话都讲不利索,比起我上回看他痛哭时还要惨上百倍,“小的一时鬼迷了心窍,心里还是咽不下少爷将我赶到宋大人府上的那口气,我万万没想到、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啊!”
“我也不曾想过你这奴才是这样的黑心肠,如果不将你送到宋默如府上,你以为你今天能保住你这条狗命吗?”我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语气波澜不惊,“恨我,你也应当来向我寻仇,去害我爹爹作甚?枉他费尽心思只是为了保一个反咬人的畜生。”
“够了,晖儿……”爹爹许久未开嗓,出声竟是喑哑到撕裂。他一头已尽是白羽,说起话来也是一句一喘息,“相怨无益,事到如今也不是咱们说料就能料得到的。”爹爹探出了手,摇招了招,“阿虫,你就先退下吧,我同你少爷再多聊聊。”
我探了探怀间揣着的花雕,幸好还未凉了多少。我提着衣袂缓步走进狱中,低望着坐在枯草垛上的父亲,笑道:“爹爹,今日是腊八节,你可还忘了咱们的约定?”
家父狐疑地与我相视,他思疑而道:“晖儿,大后日才是腊八节了,爹爹、注定要失信于你了。”
圣上敕令道,杀头此等重罪不宜推至年关之后,不如就于腊八前一日了结了。
回想起这道死命令,我不适地甩甩头,仍是不经意地笑着,“爹爹,是你记错了,今儿个才是腊八好时节,你说过了要给我一家团圆的,此地不及观夜阁风光,可我心里欢喜的紧。”
见我又掏出三只酒盏,爹爹期期艾艾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已是枯骨节节,同我一样是彻骨的凉。
“住手吧,晖儿。不要自欺欺人了,终有一死,爹都不曾惧怕过。”
我笑得更深,更手将家父推了回去,“分明就是今日,你们都记错了,只有我记得是确切的。”
爹爹讷讷接过我递去的酒盏,闷头将其中花雕一饮而尽,他咂嘴道:“真是好酒!能再饮上一回,也当真是无憾了。”
我抬袖与他碰杯,道:“我这辈子自命不算得贪心,本以为些蝇头小愿老天都不肯满足了,如今看来倒不是如此。”
“爹爹从前严苛的待你,也是下下之策了。”家父望着牢墙窗边印来的残月,莫名苍凉地道,“官居丞相,不过是说出来时有分量罢了。我的项上人头被无数人惦记着,于我自己来说,丢了我一人性命并非大事,却万万伤及你们。”
家父劈手将花雕夺了过去,揭开壶盖便是浇喉狂饮。他声音愈发凄凉,在死期将至时,他终于愿意吐露多年来不与人说的心底事。
原来,爹爹早就心知我爱念书,当他亲手毁了我的喜好时,他也有过不忍。不过,这一切与我的性命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清楚的知道,我这辈子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才情天下人知,与他一样为官踏上仕途之路,区区余家,两个朝中重臣,日后必会是他人急欲要除去的对象。我与爹爹会成为他们迈上高楼的石阶,我终会惨死在刀光剑影下。
第二条路,便是我如今的日子。抛却一切文墨喜乐,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挥霍他吃辛吃苦得来的俸禄,即便心肠黑透了,也起码能保我一辈子衣食无忧。
“这两种无论那一条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可我只能选择一条伤害较小的。”家父话说尽了,他惨笑连连,轻声道:“晖儿,你不要恨爹爹。”
牢内黑魆魆的,只有清冷月色偏打了进来,好让我勉强看见家父的神色。
家父仍是印象中的那般隐忍,我原以为自己能一如既往地体谅他。
眼皮子蓦地不可控,直直掉下两行泪来。我淡淡道:“宋默如让我不要恨他,你也让我不要恨你,皇上还说了这是为了我好。你们几个凭什么左右了我的人生,还要让我像狗一样的来巴结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余杭杀青倒计时。。。
☆、第三十五章
爹爹眸子闪了闪,目中浊光迎着淡朦月色忽明忽暗,他轻叹口气,“人都是各求所安,我痛失一子,好不容易再得子之时,也已是不复而立。若要把你也送上了仕途,早晚有一天我还是要重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路上。你大可权当我是胆小怕事了,也可以觉得我自私难堪,这都无所谓……”
“我想了二十多年,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再受一次丧子之痛……”
家父眼中浊光黯淡下去,他说得急了,一口气调不上来,拊膺猛咳起来。牢里阴寒湿重,他咳得愈发不可控。我却讷讷地看着自己垂于一边的手,想要替他顺顺后背,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去。
这样相似的场景,似乎还在那年腊八节我被家父狠抽了一顿里也曾出现过。他脚量规矩黑靴,上头也混上不少泥泞,我那时也叠出一个念头,想要替他拂去那些不合衬的颜色。
彼时退却了,而今日我依旧是畏惧的。明明芥蒂都已消除,怎的还会隔了千山万水?
我揩去眼角逼出来的泪,眨巴着眼问道:“爹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那时候也是被宋默如他他们诬陷的?”
爹爹咳得面红耳赤,他只能勉强颔首以示回应。
还是娘亲替爹爹捋平了气,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插话进来。娘亲也一并望着我,没有不悦,不舍却是浓浓。她只是淡淡地望着,像极了她不言不语的性子。我不禁回想起她从前的模样。鬓若浓云,时常长发绾髻,步摇入发中,当真是一步一摇,一动生情。
而现下呢?我竟是不忍再看了,一头散发就似他们正盘坐着的枯草一般。
“晖儿……”娘亲顶喜欢这样悠悠地叫我,她柔柔浅笑,“我们晖儿生的俊俏,娘亲真是百看不厌,想要多看看呢。可惜,后日就再见不到了……”
她探出手来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这是粗糙刺人的接触,一瞬让人以为这是做惯了粗活的老媪之手。
娘亲淡淡一句话,让我全线崩溃,耸着肩膀低泣起来。
“晖儿莫哭。”娘亲先前挪了些许,将我抱在怀间,她拍着我后背,像哄着儿时方被父亲责骂过,在一旁嚎啕大哭的我一样,“生离死别,人之常情。我们总会这么有一天的,不过就是提前了几年罢了。”
爹爹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脑中莫名盘旋了这一句话。家父当时扶着门框,佝偻着身子和我如此说。
如今的我,全懂了。
我尽力克制颤抖的自己,逐字逐句地道来:“我二十来年都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你们为了保住我注定短命的一生,怕到连对我直接的疼爱都没有。每次听你们提起大哥的事情,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你们待他是捧上天了的好,可我呢?”
我深吸一口气,昂首佯装倔强,又逼问道:“可我呢?过的是什么日子?”
咄咄逼人,换来的只是二老的噤声。
我似是嗤笑,又像惨笑,最后竟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抚抚笑疼了的小腹,道:“我来告诉你们。这二十年间,我都是一个人。形影相吊简直活脱脱的就是我的写照,这么多年来,我都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
从没有人置会我。
我的一番苦水只有倒给自己听,然后再自己悉数吞饮。
“当初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性格乖戾又阴晴不定的时候,你们除了责怪于我,还做了什么?”我心知此刻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是缺口一旦打开,我被践踏烂了的心肠又会叫嚣地作痛起来。我无法自控,开口就是接连的质问,“凭什么到你们该向我偿还的时候,却要草草离开了?!你们欠我多少,为什么连补偿都没有,就要撒手而去了!”
“我是你们甩不开的烂摊子吗?……”我说到痛处,眼泪已是巴巴地流不停,弄得一张脸湿漉难忍。双掌紧紧贴着脸,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来,掉在石地上滴滴答答响着。我这一生活到现在,从未哭得如此狼狈过。
整间牢房里,徒余我低声控诉。而我来来去去也只有一句——
我只是想要点补偿而已,只要你们陪我更久一些就好……
我扶着牢房的木门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身后的人不再挽留。
“流水落花失臂于春,兀自游水,却是逐流行致远。”我像是中了疯魔一般,伴着口中喃喃地也只剩了杂乱的文字,冲到了牢狱外。
宋默如正傍着开的恰到好处的红梅在外守着,瞥见我仓促的身影,他连连走上前来,“余晖,你这是怎么了?”
他只听到我碎碎念念的回应他一串分崩离析的话来。
宋默如摇着我双肩,神情急切,“别念这句话了!”
“这是我爹爹唯一为我落笔写的文句。”我泣然一笑,双眼有些不适,这正意味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