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边饮酒一边赏雪的时候,忽然小太监云石进来报,说贺丞相又来送帖子了,这次是贺大人自己亲自来的
游我存正坐在一边抚古琴,只按了琴弦,看向平王
元平轻声道:“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外客”又转对游我存道:“石州调未免太悲,换一首吧”第十二章
冬至日大祭
大祭之后衡光设家宴宴请宗室皇亲
一个多月没出过府的元嘉终于不得不出来了人人见了他的模样都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虚胖浮肿了一大圈,胡子长得又长又乱,面色晦暗,哪里还有一点俊美仪态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这一个多月来贞王定是昏天暗地放纵口腹声色之欲
衡光见了他这个样子不由叹气平王却是一副平静模样,似乎全不在意
宴席过半的时候平王就退席了,到偏殿暖阁内休息
元平正卧在炕上,忽然听得有脚步声,听着却不是衡光,他张眼一瞧,元嘉正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元平道:“三弟,过来坐”
元嘉在他对面坐了,仍是看着他,过了好半天,轻声道:“父皇跟母后死了,你很舒心吧?”
元平抿紧了嘴唇,并不回答他
元嘉也并不等他回答,径自又道:“瞧见我这副样子,你也很舒心吧?”
元平忽然开口:“要别人可怜你,你很舒心么?”
元嘉瞪着他
元平道:“先皇初登大宝时连诛四王毒鸩瑞王,瑞王妃,瑞王世子,庶子六人殉葬;察齐王谋逆,齐王被围射于府中,妻子十余人皆不能幸免;流放豫王至云南,豫王病死途中……”
他顿了顿,依然轻声道:“囚平王,平王自尽”
元平看着元嘉,道:“想想先皇做法,再看看如今皇上,你当知足”
元嘉的眼睛红了
他猛扑上去掐住元平的脖子,他死命掐下去,只想这样掐死元平……
内室中只有两个小宫女在,力气均不足,哪里制止得了已然发狂的元嘉,只好不顾规矩,一边拉扯,一边大声呼救,立刻涌进来四五个太监,七手八脚拖的拖拉的拉,偏偏元嘉已经恨到迷了心窍,发了十分狠劲,身子已经被拖得八丈远,手指还深掐着元平脖子,众人唬得不行,又死命掰开他的手指
元平已经晕了过去,周围慌成一片,忙着给他掐人中,还有急忙奔出去叫太医的更有已经吓坏的了,一溜烟跑去报到衡光那里了
衡光一听之下就变了颜色,放下酒杯时候酒洒了一半,一言不发就起身去了偏殿
元嘉正呆呆坐在那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围着平王打转,没有人敢招惹他
见得衡光大步走来,元嘉不由一跪,道:“大哥……”
衡光却一眼都不看他,笔直越过他,直往元平身边而去
元平已经转醒了,正咳嗽连连衡光扶他靠在自己身上,握着他的手,满面严肃太医切了脉,道是无大碍,开了外敷的药衡光这才道:“出去”
一屋人顿时无声地退了出去,只剩下兄弟三人衡光这才看向元嘉元嘉只觉得那目光虽然看向自己,但暗而无光,仿佛视线根本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出去”衡光又说了一遍元嘉这才明白过来,忽然流着泪,对衡光一拜,然后转身而去
元平已经缓了过来,将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衡光皱眉道:“你何苦惹他”
元平道:“你又何苦做样子哄他我瞧他心里其实明白他与你已是君臣分明,只是忍耐不住向你耍小性子……”
两人都缄默不语元平歇口气,又道:“他作践自己来要你哄他,养成了习惯可怎么行我只是没想到他如今性子这般暴戾”
衡光道:“有件事,你原是不知的”这才将德玄对元嘉行苟且之事说了出来,又道:“是我疏忽了他从前虽然娇纵,但也不曾像如今这般喜怒无常”
元平默然衡光又劝抚他一番,见他脖子上一片青紫,帮他擦了药,之后才从暖阁中出来
元嘉跪在外面等着衡光
衡光走到他面前,道:“这次没有酿成大祸,朕也不将你交刑部只是从今日起到黑布尼氏抵京这三个月,你在家闭门思过,不准在家胡吃海喝,不准昼夜耽于声色,朕会派慈舟大师去给你讲佛法,好好给你整一整心性”
元嘉只觉得做了一场又累又长的梦,含泪道:“谢皇上”
贞王在冬至夜的胡乱作为知晓的人并不多,后来外臣即使听到什么风声也只做不知,毕竟贞王与黑布尼氏的联姻近在眼前,当力免横生枝节
只是后宫当夜却传得沸沸扬扬,几经转口,竟传成了“贞王手刃平王,血溅五尺”,却因此引得一件大事——贺皇后听了谣言,惊吓激荡之下竟然早产了
贺皇后阵痛生产的时候,衡光已与元平睡下了,但皇后生育,毕竟不同一般妃嫔,如喜仍是去请了衡光起身衡光匆忙起身更衣元平睡眠浅,也被惊醒了,含糊问道:“皇后已经生了?”
如喜道:“回王爷,还没,羊水破了一刻工夫”
元平道:“那还有好一阵子”
衡光方才一听皇后生产一阵紧张,听了元平的话才说:“是了才破了一刻你就跑过来,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前几次都是等了半天才等到孩子出生
如喜回答:“皇后……使不上劲,但又不像难产症状,太医正商量要不要用药催生”
衡光道:“快去传,当用药就快用药,不要耽搁”待如喜去传旨,他对元平道:“我去外间看折子,你再睡一会儿”元平握着他的手:“已经被吵醒了,你便在这里陪我说说话罢”
衡光此时心绪难宁,正好也想有人相伴说了要说话,可两人都觉这一夜竟出了这么多事情,一时凝滞,不知说什么好
衡光不说话,光是坐在元平身边,用手指一遍遍梳理元平已经长及颈的头发元平忽然道:“我方才想到我生母贺氏是在如今东四街牌楼那边生的我,前些年我还不时过去走走”衡光道:“我知道,从前常常说起,平王妃借路边住家生下小世子,在当时颇轰动,听年纪大的说,当时房子周围围得水泄不通,宫里的太医都挤不进去,叫了一队巡卫才维持了场面,平王妃着实不容易……”
两人说会陈年旧事,才觉得心里松懈了些
正在这时候,如喜又过来,一脸苦闷神色,向衡光禀道:“皇后不肯用催产药,也不愿意使力,说不要早产……”
衡光道:“荒谬羊水都破了,不想早产也得早产了”
如喜嗫嚅:“皇后说……小皇子当出生在衡光初年才吉利……”原来贺皇后按日子是在衡光元年正月里生产,没想到却提早了,落在德玄末年,心里十分不甘
听得如此荒唐理由,饶是衡光向来气度非凡,也忍不住咆哮:“叫她立刻生!若孩子出了事朕今日就废了她!”
如喜就等衡光这道死命令,马上传了过去贺皇后已经跟一群太医耗得精疲力尽,皇上口谕一到,她只好任太医摆布坤宁宫内一片人仰马翻,直到凌晨时分,贺皇后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婴
一听到是男孩,贺千秋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高兴得呜呜哭泣,汗水泪水一起流了下来她身边的侍女一边为她擦拭,一边提醒道:“娘娘要不要送个信到贺大人那里?”贺千秋忙唤银姬:“你快领块牌子出宫,到我哥哥那里……”她此刻想到贺明兰与家中众人听到喜讯时候的模样,只觉得满心喜悦,顷刻就把衡光威胁要废她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好在衡光听得母子平安的消息怒气也消了大半,不再追究
元平已经撑不住睡过去了,听得说话声,睁眼问:“没事了?”衡光握着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道:“我儿子便是你儿子,你来给孩子取名罢”
元平回绝:“这等大事还是留给你”见衡光面有扫兴之色,又道:“不过方才我就想了,这孩子是冬至夜里来的,乳名就用冬郎好了”衡光念了两遍冬郎,很是喜欢
第二日宫中就分了赏赐给百官衡光单独召了贺明兰前去叙话贺明兰事务繁忙,兼之示好连连被平王所拒,只觉每日都喘不过气来,听得贺千秋平安产下一子,顿感欣慰,想着衡光也应该十分喜悦
这般想着,贺明兰去见衡光的时候满心轻松欢喜,没料想衡光仍是平常模样,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生疏冷淡
说了些场面话之后,衡光话锋一转,道:“贺相大概还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情罢”说着便看向如喜,如喜便将贺皇后拒生一事说了个大概
贺明兰光是听如喜讲述,已是微微发抖,跪在衡光面前,无法抬头
衡光看他这般形容,忍不住叹道:“你跟千秋的性子调转一番该多好”
贺明兰在宫里受了气,回去之后坐在书房中也没心绪做正事,想了想,叫人把大儿子找来,说要检查他的功课
家人见贺明兰高高兴兴进宫,回来却灰头土脸,忙嘱咐小鹤儿别惹老爷生气小鹤儿苦着一张脸,他还不满十岁,正是贪玩年纪,贺明兰自从任了丞相就没工夫来管束他,他这半年功课做得是一塌糊涂
待到了书房里,小鹤儿看着父亲冷若冰霜的脸,哆哆嗦嗦把功课本子呈上去
贺明兰一页一页翻过去前面几张写得还算工整,再翻几张马马虎虎,再往后面分明换了个笔迹,也不知道是找的那个堂兄堂姐代写的,最后几页干脆开了天窗,还随便画了些涂鸦在上面,几只单脚而立的白鹳倒是画得有几分神采
贺明兰看着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过来”
小鹤儿以为要挨板子了,定在离他爹八丈远的地方,贴着书柜不肯挪地方
贺明兰又叹气,说:“我不打你,你过来”
小鹤儿半信半疑地磨到贺明兰面前,却见贺明兰一抬手,他以为要被打,猛地捂着头一蹲,谁知并没有巴掌落下来贺明兰伸手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坐好父子俩几个月都没好好说过话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小鹤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贺明兰的鬓角:“爹,你生白头发了”
贺明兰忍不住笑了:“我老了”小鹤儿一见他笑,也松了口气,又想了想,说:“过完年爹才三十六岁,不老”
与小鹤儿说了会话,贺明兰才觉得心里不再慌得紧了,摸着小鹤儿的头发,道:“皇后生下了小皇子你知道了吧?”小鹤儿点点头:“小姑姑生的儿子,是我的小表弟”贺明兰一听到“小表弟”三字,瞬间只觉在哪里听过,他也没有细想,接着说:“皇后很想念你皇上体恤,今天下了旨,新春的时候让我带你进宫去探望,你就可以见到小皇子了”
小鹤儿却只哼了一声贺明兰奇怪:“你不是老吵着要跟我进宫吗?怎么真要进宫就怯了?”小鹤儿急道:“才不是怯了……是……小姑姑不会再骂爹了吧?”
贺明兰一怔,苦笑:“不会了”
小鹤儿这才高兴起来
贺明兰又对他讲了些宫中规矩,最后才道:“我不能时刻看着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叹息
小鹤儿虽然年幼,尚不通达世情,但也分明觉察到其中悲戚,只觉得难过,将脑袋贴在贺明兰胸前,低低道:“爹爹,爹爹,别难过”
到了新春时候,贺明兰领了儿子进宫,先去看望了贺皇后与冬郎
冬郎因是早产儿,比一般婴儿体形更小小鹤儿瞪着眼睛看着冬郎,喃喃道:“他的手指像豆子一样……”看着宫女给冬郎换尿布,不禁道:“那里也像豆子一样……好小好小,真是男孩吗?”
逗得银姬直抿着嘴笑小鹤儿认得她,心道上次小姑姑派来骂爹的就是这个姑姑
银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小皇子当然是男孩了若是女孩,那将来说不准就是公子的媳妇了!”小鹤儿在家中也经常被打趣,听长辈说要把哪个小表妹小表姐许给他,早就练出了厚脸皮,一扬头道:“我才不稀罕!”
贺明兰领着小鹤儿从坤宁宫出来,又往乾清宫去见衡光
衡光正与元平趴在炕桌上玩叶子戏,听得通传只心不在焉道:“让他们进来”元平扔了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