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绝心咬咬牙,打消了叫人的念头,略整衣物,悄悄把匕首藏在腰侧,便从窗中跃出。他的寝室在东厢最左端,窗外是个小花园,离他最近的一间房是吕慎住着,此时窗户里漆黑一团,静悄悄的。那小孩儿轻轻巧巧地翻过围墙,趴在墙头上朝他勾了勾手指,人就消失了。凌绝心到底有些不甘心,跃上墙头时故意踢起一颗小石子,弹在吕慎的窗棂上,发出不小的声响,然而房中没有半点反应。
——这宅子里,除了他之外,只怕人人都睡得很沉,不到该醒的时候绝不会醒。
那小孩儿引着他迅疾地在巷道中穿行,脚步轻盈得好像猫儿一样,不久就来到了一块略显开阔的空地。
“公子,凌大夫来了!”小孩儿叫得欢快,蹦蹦跳跳地向火光处跑去。
空地正中是一顶气派的八人抬软轿,八名衣着不凡的轿夫手中各提一盏琉璃灯,围在软轿四角。待凌绝心走近了,一名轿夫才小心翼翼地掀起毯帘。
轿厢中,一名男子懒洋洋地斜倚着软垫,左手枕在脑后,右手食、中二指夹着一把银质酒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晃。琉璃灯的光芒不足让凌绝心看清他的面容,只觉得灯光照亮的那幅衣料未免也太华丽了些。
凌绝心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医”,向来被人尊敬待惯了,脾气自然是小不了的。半月来见不着心上人,种种忧心愤怒积累起来,便如地底汹涌的炽热岩浆,只因忌惮对方诡秘而强势的手段,一直隐忍未发。这时见到罪魁祸首一派悠哉游哉、漫不经心的模样,理智的弦瞬间就崩断了,在脑中回转了千百遍的问题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我弟弟在哪里?你和赵晴川是什么关系?”
没等到想象中那礼数周全、虚伪客套的开场白,那男子略觉诧异地坐直了:“凌大神医果然不同凡响!够直接,我喜欢!”声线听来凌绝心比想象中要年轻得多,略微上扬的尾音分明带着调笑之意。
凌绝心被他这句“喜欢”弄得一愣,随之更觉恼火,正欲呵斥,那男子截口道:“也罢,就先答你这两个问题,当作见面礼好了——第一,你弟弟在我那里;第二,赵晴川是我阿姨。”
第一个答案实与废话无异,凌绝心原没指望能让他老实回答,此时也不觉得如何,可第二个答案委实意外,凌绝心不由得“咦”了一声。然而没给他太多诧异的时间,那男子打个响指,简洁有力地下了指令:“凌大夫,你若跟得上我,就能见到你弟弟。”
话音刚落,凌绝心还没反应过来,先前给他引路的小孩儿就像兔子一般飞快地窜进了轿厢。毯帘重又落下,八名轿夫一齐发力,抬杠上肩。他们迈步的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身负上乘轻功,转眼间,轿子像是漂在河面的一叶小舟般,平稳地向前方滑去!
凌绝心虽觉摸不着头脑,但想跟上这轿子,又有什么难的?碧血山庄家传武学虽不以轻功见长,却也不至于追不上几名轿夫!当下冷笑一声,提气便跑。
跑得几步,凌绝心不由得在心里暗赞了声:“了不起!”原来,为免轿中人觉得太颠簸,那八名轿夫不能奔跑,只能疾行,他们的步子迈得极大,换足的速度也极快,这么一来,比寻常奔跑自然要吃力得多,而他们的动作仍然保持着起步时的整齐一致,显然是训练有素。如此走了一盏茶时分,众人出了镇,踏上官道。凌绝心只使了五成的气力,一直不紧不慢地缀在他们身后一丈左右。正当他暗自腹诽轿中人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时,眼角蓦然瞥见一线荧光!
荧光从左前方发出,与他距离甚近,疾如闪电,挟着轻响,斜斜地向他门面扑来,分明是某种凌厉的暗器。偷袭者时机拿捏得极准,凌绝心正在急速行进中,等于是自己往暗器上撞,而这时要改变方向速度相避又谈何容易!眼见荧光离己不足二尺,凌绝心急中生智,双膝微屈,生生地把身子沉下三寸,便觉一道劲风擦着头皮飞过。偷袭者却好像已经料到他会这般躲避,第二枚暗器紧接着发出,方向仍是一样,却比刚才低了三寸!
凌绝心见荧光又至,干脆就势侧倾,跌倒在地,他收势不住,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狼狈不已地撑起身来,抬眼一看,登时大怒,这么一耽搁,已经和那一行人拉了七八丈的距离!
难怪那家伙只描淡写地提了个“跟上他”的要求!——这一路不知道埋伏了多少暗桩,哪能让他这般轻轻松松地“跟着”就是了?
恨不能立时揪着那男子大骂无耻小人,凌绝心举步便追。谁知甫一发力,面前就又有荧光袭到。凌绝心气得肺都要炸了,干脆抽出匕首相格,那暗器撞到匕首上,劲头显然并不大,却是铿然有声。一连格了七八枚,对方总算住了手。凌绝心脾气上来,也懒得去想个中关窍,冷笑一声,大声喊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不必藏着掖着,都给我使出来便是!”
他喊这话运了十足内劲,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官道上,惊得两旁树林的栖鸟纷纷尖叫离巢。前方那八人却像是失聪一般毫无反应,步伐也一丝不乱。凌绝心憋着气,努力缩短和他们的距离,眼看就要追上,一阵银铃似的娇笑在左首的树丛蓦然响起:“凌大夫,如此良宵如此夜,妾身陪你赶了半宿的路,你却没顾得上看我一眼,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软语绵绵,瞬间就到了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一柄方天画戟,直指凌绝心的胸膛!
愤怒陡变遽惊,一个凌空后翻躲过这雷霆一击,凌绝心的掌心微微地湿了。稳住身形后,他又连着闪过了两记攻击,同时也看清了拿着这柄长约九尺的画戟的女子,身高居然只有三尺!
巨大的反差并没有减少这柄画戟的威力,侏儒女子站在九尺开外,双手持戟,刺、挑、劈、撩、戳、点、砸、砍、勾,变招迅速至极,招招角度刁钻奇诡,便如拉开一张无形的网,把凌绝心困在了里面。没有相称的兵刃,凌绝心被逼得不断跳跃腾挪,空有一身功夫,也只能保证自己不受伤,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如此缠斗了五十余招,前方的火光已缩成了几个小小的点。这段路上岔道不少,若再不追上去,只怕就会跟丢了!
凌绝心一咬牙,当画戟又一次向自己的心口刺来时,不但不避,反而沉身俯肩冲向中心的枪尖——他料定女子刺中他后动作会稍有停滞,届时便可乘机夺走她的兵刃。谁知他刚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手指也搭上了戟柄正要抢夺时,那女子竟忽然撤了力道——凌绝心抓住了画戟,倒像是被她硬塞进手里似的。
凌绝心愕然,那女子跺脚道:“哎呀,不能陪你玩了,我家那死鬼说过他今晚想吃桂圆鸡蛋羹做宵夜的呢,我竟然忘了给他做。凌大夫,咱们后会有期啊!”说着纤腰一拧,闪身进了树丛。
她消失得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凌绝心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的武器,最后只得随手抛在一边,自去追赶那轿子。
夜风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这番小战虽有惊无险,却也着实颇耗体力,凌绝心不敢再托大,奔跑时使出了十成气力。被那女子一打岔,他原先的怒气平息不少,冷静下来,也理智地放弃了去揪轿中人出来教训一顿的打算。待到那轿子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凌绝心终于长吁出一口气——岂知这口气才吁了一半,变故又生!
矇眬月光下,一条黑影鬼魅般朝他靠近,轻飘飘的仿佛足不沾地,待凌绝心察觉时,那黑影已经贴在他身侧,伸脚朝他绊去!
凌绝心腿骨一痛,身子失去平衡,立时向前摔倒。幸而他内功根基稳固,快要落地时顺势朝地面击出一掌,借着反弹的力道重又站直了,才没摔个狗啃泥。
一袭广袖长袍的男人声音沙哑:“身手不错!”也不等凌绝心破口大骂,揉身而上,一阵狂风暴雨似的急攻,招招都攻向凌绝心下盘,好像非要让他摔上一跤不可。
凌绝心拆解数招,好胜心起,也如法炮制,一心让对方摔跤。斗得兴起,两人竟像是玩起了摔角一般,出手虽狠,却已不带杀伤之意。又是一记连踢带绊,被凌绝心身如轻羽般躲过,并用巧劲还了他一绊,那人嘎声道:“好!”
凌绝心猛地清醒过来,暗骂自己:对方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自己竟不想法子速战速决,反而跟他缠斗不休,当真蠢不可及!抬眼望去,远处的琉璃灯光只照出几个幢幢身影。凌绝心拨出腰间匕首,轻喝道:“看招!”利刃直取对方咽喉。
那人“咦”了一声,攻势也顿变凌厉。凌绝心念他方才不是当真要取自己性命,出手便留着三分余地,只求让他知难而退,一时间,两人斗得难解难分。正相持不下,一阵寒意贴着凌绝心耳畔飞过,竟是那人猝发的袖箭!
凌绝心毕竟实战经验不足,拳脚正忙时被几支连发的袖箭一逼,登时落了下风。且惦着那轿子不知道又走了多远,又生忧心,转眼间,左支右绌,败象渐呈。那人乘他一招使老,瞄准他胁下破绽,又放了一支袖箭。凌绝心避无可避,一狠心,匕首脱手掷向那人腰腹,他这下使了十成劲道,竟是存了两败俱伤之意!
电光石火之间,又一支短箭从那人袖间窜出,把前一支的准头打偏,先后没入树丛。第三支袖箭几乎是同一时间飞出,直直撞地上匕首,发出“叮”的一声,双双跌落地面。凌绝心目瞪口呆,那人却哈哈一笑,道:“难得!难得!”居然就此住手,攸地飘远。
凌绝心定了定神,俯身拾起匕首,才觉得汗透重衣,心跳激烈。此时他全力疾驰,速度也比不上方才了。经此三战,他自是明白,轿中人存心折腾他,接下来这一路必然还有多场苦战。不过他也看出,无论对方下手多狠,终不会当真伤他。
果然,等到他又一次接近轿子时,第四名偷袭者从天而降。凌绝心早有准备,当下凝神应对,招招杀着。那是一名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身材短小精悍,使一双峨嵋刺,招式毫无花哨,全是实打实的硬功夫。凌绝心跟他硬碰了近百招,佯装不敌,故意露了个破绽。当峨嵋刺快要划伤凌绝心的肩膀时,那男子果然停手遁去。这一战斗得激烈,凌绝心却觉得比前三场还要轻松些。
凌绝心暗自得意,到了第五次被截停时,又想故伎重施。谁知那魁梧汉子哼了一声,拳势依旧,凌绝心只觉得胸间一窒,竟“哇”地吐了一口血。那汉子冷声道:“不想死的话,坐下来调息,气行三周天方可走动。”凌绝心痛得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没入黑暗中,懊恼、气愤、惊惧、焦急、忧虑……诸般情绪翻腾汹涌,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67
67、六十五 。。。
调息运气三周天最少要半个时辰,凌绝心如今哪能耗得起?若要换个方法压制伤势,他身上却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应急的丹药,也没可用的工具——金针、艾条等,一身医术都使不出来。凌绝心扶着树干喘了一阵,就要不管不顾地继续追,但是一挪身子,胸前就是一阵难忍的疼痛,舌间也尝到腥甜之意。
他不敢再动,却又不甘心就此坐下运功,就这么僵硬地挨着树干,仿佛要花光全部力气与这黑夜对峙。身体的热气一分分地散去,方才被汗水浸透的里衣紧紧地贴着皮肤,就像是跌入冰潭。凌绝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却忽然想到了辛如铁温暖的怀抱,心底霎时涌起无穷无尽的委屈,喉头便被堵住了。
眼角沁出温热的液体,很快就变得冰凉。凌绝心抬袖狠狠地擦去,抬起头,云边晕开一抹柔和的清辉,却被头顶的枝桠割裂成破碎的剪影。看着那些粗粗细细的树枝,凌绝心蓦地想了一个主意,心中一喜,再顾不上自怜自伤,慌忙拨出匕首,削下一根树枝。这么一使劲,他胸口又是一痛,但欢喜之下,那点痛楚简直是微不足道。他喘着气,飞快地用匕首把树枝削成一支支尖细的木签——没有金针,那就用木针吧。
那点云间漏下的月光实在微弱,凌绝心只能凭着触觉,把木签削得细一些,再细一些……身体机械地做着这些的时候,脑中浮出的仍然是辛如铁——那时,辛如铁看不见东西,却因为他想要做风筝,抢着给他削竹条……
凌绝心记得,初跟陆真学医时,他在《千姿宝鉴》里读到,有一种花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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