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物,用力睁大眼睛,勉强分辨出洞中的野兽属于他未曾见过的种类。
《千姿宝鉴》中描述了酡貉的特性,但对于其外观形态则并无记载。凌绝心一直以为酡貉的体型当与狐狸相若,这时见掩近的黑影竟比豺狼还大了一圈,不由暗自诧异。眼见它循着香味不断深入,凌绝心攥紧了双拳,默默计算方位,考量着等它行近香鼎时要如何扑出,才能手到擒来。
一切计量妥当,那黑影也是越挨越近,不料,就在它行过洞穴的中部、离凌绝心尚有三尺距离时,它竟在原地停了下来,前身伏低,后身弓起,摆出了兽类进攻时的姿态。凌绝心吃了一惊,他知道野兽天生就对危险特别敏感,眼下这酡貉会如此,只怕也是因为觉察到了什么古怪,一时间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身上却不敢有分毫动作。
时间点滴淌过,缓慢得像被浆糊粘住了一样。就在凌绝心以为自己潜伏得足够成功,足以令这酡貉放下了警惕时,它却猛然一缩,回身便往洞外蹿去!
酡貉天赋禀异,耳力可与鬣狗媲美。凌绝心虽然屏了呼吸,纹丝不动,但既是大活人一个,就始终有心跳声。初时,他胸腔中的声响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一旦紧张,心跳加快,那怦怦之声落在酡貉的耳中自是不祥的预兆。
酡貉来时谨慎,退时却是迅如疾风,凌绝心再顾不上多想,立即和身扑去。洞穴低矮,他无法直腰,行动间受了些限制,一时竟被它闪了开去。凌绝心应变迅速,左手往地下急撑,右手凭着这一撑之力伸长了向前一抓,但觉触手处是极油滑的一片皮毛。那酡貉慌忙扭动脊梁,力道竟是出人意料地大。凌绝心原没抓稳,这时立即就脱了手。酡貉在数百年前原以皮毛、奇香两大宝物闻名于世,因为这怀璧之罪,几乎被人们捕杀殆尽,能幸存下来的都是擅于逃生者,应对危险的手段自比普通的野兽强上三分。
知酡貉命殒便香消,凌绝心被它挣开了也不敢下辣手,心急下他借这一扑之势向前翻滚,速度比逃命的酡貉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顾身体被洞中山石硌得生疼。这一次他有了经验,再出手时用足了十分劲力,牢牢地扣住了它后腿关节,五指硬得像铁箍。
那酡貉奔跑间只觉后腿一紧,随之再也无法前进,惊怒交迫地嘶吼一声。吼声未尽,身上一沉,前爪便垮了下来。原来凌绝心用空出来的左手环上了它的头颈,抱紧后松开它后腿又扣住它前肢,错手之间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它背上,只把它压得贴在地面。
把酡貉紧紧地箍在怀中,凌绝心方觉得微微松了口气。酡貉挣了两下无用,竟也不再挣扎,凌绝心怕它反扑,丝毫不敢松手,但片刻后便觉得不对:怀中的酡貉一动不动,身体竟像是在慢慢地变僵!
凌绝心悚然一惊,心想莫非自己用力过巨,竟把它活活勒死了?连忙松了环在它颈间的手臂,正想去探它的呼吸,谁知一股猛力撞向胸口,竟是酡貉拼了命一般地挣扎起来!
无暇感叹它的狡猾,凌绝心想把手臂箍紧,谁知臂间传来一阵剧痛,却是被酡貉一口咬住了。酡貉牙齿尖利,和食肉的狼虎相比也不遑多让,凌绝心痛呼一声,手臂无法动弹,隐约有些心慌,只把扣住它前肢的右手抓得更紧。
一人一兽正在洞中相持不下,忽闻得洞外响起焦急的女声:“小侄儿,要我进去帮忙吗?”原来慕容馨虽不知酡貉进了洞,可是听到那声嘶吼便知它已落入彀中,连忙跃到洞口守着,这时听到凌绝心呼痛,心知不妙,但怕贸然入内反而误事,于是出言相询。
洞中漆黑低矮,慕容馨即便进来也无处使力,凌绝心忍痛道:“不用,我设法出去!”说着右手使力一掀,一个翻身便带着酡貉打了个滚,直向洞外滚去。
那酡貉蓦觉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松了口,而被握紧的前肢痛得像是快要断了一般,又是一声大吼。慕容馨只听得一阵乱响,便见凌绝心缠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庞大野兽跌出洞来,而那只野兽正张大了口,白森森的獠牙对准了他的肩颈——
慕容馨急忙俯身,不假思索地横出铁钩,全力击向它的天灵盖,欲解凌绝心这颈脖遭噬之厄!
凌绝心被这一轮滚动带得脑中晕眩,混乱间忽见亮光一闪,凝目看去,竟是慕容馨下了杀手,眼见酡貉倾刻间就要横尸在地!
“不要!”凌绝心大呼一声,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硬生生地抱着酡貉翻了个身。几乎是同一时间,颈背两处袭来撕裂的痛楚,凌绝心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一口气道:“莫杀它……要取香……”
慕容馨呆在当场,皎月银辉之下,凌绝心身上青衫已变成了和她的红衣同样的颜色。正在她惊魂未定之际,那酡貉猛地前飙,这下逃窜几乎用尽了全力。但尽管意识混沌,凌绝心却仍是不肯松手,结果被那酡貉牵带着拖动了两尺,慕容馨连忙跃前拦截。就在她抓住了酡貉前爪时,足底忽然陷了两分,她还未及反应,二人一兽竟就此直往下坠!
※※※
辛如铁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芬芳的静土,头顶有一道柔和的虹光直射而下,仿佛指引着一个安宁的所在。空气中荡漾着悦耳的乐声,清越悠扬,胜过他曾经听过的所有笙笛琴瑟。
他好奇地走进那道虹光,顿时被莫可名状的幸福感笼罩。从未有过的舒适惬意紧密包围着他,四肢百骸都生出仿佛漂浮在半空中的轻松。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水里的气泡一般慢慢上升,不断向虹光的来源靠近。
他一点儿也不惊慌,意识深处有着这样的认知:光源那里就是充满着幸福的彼岸。心底生出急切的向往,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正在轻柔地抚摸他,每一下都能安抚他的灵魂。多年来背负千钧重担而生的疲倦、贪恋温情不得而生的痛苦都消失了,他欢笑着任自己越飞越高……
可是,在这如此接近幸福的时刻,内心的宁静却被一阵不合时宜的泣声打破了。细碎低沉的泣声丝缕不绝,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心脏揉捏搓弄,使得方才的幸福感荡然无存。他有些不耐,有些疑惑,更多的却是不知因由的难过。
这股莫名的难过使他的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减缓了他飞翔的速度。耳畔的泣声越发真切,伴随着呜咽着吐出的呢喃细语,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教人窒息的凄楚哀伤。
是谁?
是谁发出这样摧人心肝的哭声?
他不解地想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停止飞翔。持续的哭声像一只倔强的手,反复拨动藏在他深藏心底的那根弦,一下一下,终于响彻灵魂。
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锐痛击中,他不受控制地轰然下坠,虹光与乐声在一瞬间消失,黑暗犹如迅速滋生的蔓藤,紧紧地缠绕住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奋力地挣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大汗淋漓地脱困而出——
“你醒了?感觉怎样?”父亲一贯平和的语调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焦灼,贴着他额头的掌心冰冷潮湿。
他在梦中的以为的大口喘气在现实中不过是微弱的呼吸,无力立即回答怀虚的话,他静静地躺着的模样与昏迷时相似,只有张开的眼帘昭示着他已经从鬼门关逃离。
空气中,他捕捉不到凌绝心的气息。“我没事……哥哥还没回来吗?”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不仅是因为昏迷三天而导致的缺水。
“不,”怀虚镇定地道,“他回来了,还找到了酡貉的香,现在正在给你制药,暂时走不开。”他扶着辛如铁坐起,把杯子凑到他嘴边,“你再歇一阵,他等下就会来看你。”
辛如铁低声应了,想要拿过水杯,臂上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只得就着怀虚的手喝了水。除了病发之时,他平日从未有过这般虚弱无力的感觉,此时心下了然:自己这次晕厥大约是离油尽灯枯不远了。虽然早有准备,心里却有股不可遏止的伤感弥散开来,一时间眼底生涩,喉哽鼻塞,半天才缓缓道:“爹爹……日后……你要多劝着他一些……”
心中酸痛,怀虚面上仍然平静无波:“你莫要胡思乱想,我去拿些东西给你吃。”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向各位等文的亲说声抱歉!
这两周家里因事一直忙乱,事涉祖先,不敢轻慢。清明那几天,我最夸张时一天坐十五个小时的长途车,几乎坐得散了架。这几天仍然整天在外,只有睡觉时才能回家,实在不是累字可以形容。我真希望这段艰难的日子快些过去,好能尽快让小辛和小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谢谢你们长久以来的支持和鼓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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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 。。。
与怀虚相比,段淼的脚步显得有些轻浮。他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香气扑鼻的炖汤,还有几样精致的细点,全是花足了心思做成的药膳。
辛如铁的气力已略微恢复了些,道了声谢就自己端着汤喝了。见他的气色差到了极点,段淼的心情越发沉重,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强笑道:“辛庄主,这天麻核桃酥做得不错,你尝尝。”
辛如铁微笑点头,拿起一块咬了一口。他吃得极慢,似乎连咀嚼都是件费力的事情。好容易吃完,段淼马上又道:“这伏苓糕滑嫩爽口,辛庄主不妨也尝一下。”
段淼劝着辛如铁把每样点心都尝了一遍,估计他已有七分饱意,道:“辛庄主,我把剩下的糕点都放在桌上,你要是饿了就再吃一些。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说着也不等他答话,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段淼向来乖巧,从没有过这般失礼的举止,辛如铁不由得甚为诧异。听着匆匆远去的脚步声,回想起段淼刚才不停地劝他吃东西的情形——好像生怕他会开口说话一般——辛如铁的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眼前仍是死寂般的漆黑,辛如铁对外面的午后艳阳没有丝毫感受,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浸在了浓浓的秋意中。他倚在床头,无意识地把被子裹紧了些。
在一室空旷的静默中,他满怀忐忑地期待着熟悉的步伐,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响动。
然而他每一次的仔细捕捉只带来失望。
远处,一两声带了凄厉之意的蝉鸣响起,来到耳边时只余颤动的尾音。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辛如铁早已不敢想象自己还能轻松地进入沉睡,因此再次清醒时,着实愕然了一阵。
没有什么能让他分辨出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无从得知自己睡了多久。然而挪动肢体时那种久违的轻松感,让他知道自己在这次睡眠中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若有所思地坐了一阵,他掀被下床。自从不能入睡以来,他的食欲日渐减少,每逢就餐都是勉强逼着自己进食。这时一觉醒来,竟觉得有些饿了,虽然摆在桌上的点心已经冰冷,他还是拿来吃了一块。
周围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线索昭示他所期待的那个人即将到来。
荡漾在呼吸间的那丝难以形容的幽淡香气,想必就是凌绝心为他找来的催眠良方吧。
施起作用来竟然了无痕迹,果然是了不起的神医手段。
可是,为什么他还不出现呢?
※※※
怀虚再次来到的时候,辛如铁正坐在桌边,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精致的香鼎上不断摩挲。微明的晨光洒了半室,落在他披了厚重的裘衣仍显瘦削的肩膀,无端地生出沧桑之感。
面向怀虚的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怀虚走近他:“睡得好些了吗?”
“很好。”辛如铁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怀虚觉得两人间的谈话无以为继。
“你哥哥……”知道沉默只能由自己来打破,怀虚硬着心肠开了口。一瞬间,他看见辛如铁的眼底生出微弱的光芒,但那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他怀疑那只是错觉。
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怀虚再也说不出底下的话。他多年修佛,心态平和通达,看待凡尘俗事的态度自有超脱之处。但在这一刻,那个能超然物外的僧人消失了,站在辛如铁面前的,只是一个为了一双受尽折磨的儿子而心痛难耐的父亲。
失神的眼眸在无言中变得更加灰寂。辛如铁并没有出言催促怀虚,而颊边那抹在充足睡眠后染上的淡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