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铁为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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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铁为柔-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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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绝心已经分不清,抖得这般厉害的,究竟是他怀中的身躯,还是他自己?
  
  当年他初入医道,陆真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饱读各种医案笔记。他曾在《子午堂医统大全》里看过一个脑风患者的医例。具体的细节经过年月消磨已经淡出了记忆,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书中记载了那个患者的结局——纵使日日服用七心莲,最后仍因不堪忍受发病时的痛楚,以头抢地,结果活生生地把自己撞死了。
  
  而此刻,他深爱着的人甚至连七心莲都不能用,硬生生地忍着这非言语所能描述的折磨,并且,为了不让他难受,一声呼痛也没有发出过!
  
  环着怀中的人枯坐,不敢太紧,怕弄痛他;亦不敢太松,怕丢了他……仿佛到了岁月的尽头,地已老,天已荒——
  
  耳畔终于传来辛如铁虚弱的嗓音:“哥哥……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凌绝心收紧双臂,把头埋进辛如铁的肩窝。两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落,转瞬便被衣料吸走。他努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嗯,你歇一阵,我先去吃点东西,等下再来陪你。”
  
  辛如铁点点头,已无气力说话。凌绝心狠狠地咬着唇,扶着他躺好,自己飞快地套回衣物,道:“我很快回来。”语毕,匆匆出门。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辛如铁松开了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
  
  掌中是一块断成两截的玉佩,断口处的尖锐已经有一角嵌入了掌心。
  
  是悬在腰间的小挂饰。靠它带来的锐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他才没做出任何令凌绝心更难过的举止。
  
  把断玉收入怀中——用不了多久就能再派上用场的东西,还是随身带着会比较好。费力地起身,他一步步地挪到桌前,从茶壶中倒出水来,洗净了手上的血迹。
  
  伤口不算太深,很快就会结痂。只要小心些掩饰,想必不会被凌绝心发现。
  
  他的伤口,从来就不想让凌绝心看见。
  
  ※※※ 
  
  怀虚安排辛如铁落脚的地方叫“明镜馆”,是龙吟寺的庵产之一。龙吟寺是天山一带香火最旺的寺院,因此在寺后建了几处轩馆,方便接待贵客,虽然占地不广,却都甚为雅致。
  
  凌绝心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小院,穿过院外那片竹林时忍不住用了轻功,转眼就来到了寺院的后门。守在门口的知客小和尚正在打盹,忽然听到一声“小师父”,睁开眼睛,才知跟前站了个如同在画中走落的男子,然而神色却十分凄伤,不由一时怔住,慢慢才想起他是怀虚大师带来的客人,连忙恭恭敬敬地合什行礼:“阿弥陀佛,见过施主。”
  
  凌绝心回了一礼,问道:“小师父,请问怀虚师父在哪里?”
  
  小和尚道:“怀虚大师这时候应该和咱们方丈在一起,请让小僧给施主带路。”凌绝心道:“有劳了。”小和尚微微欠身,把凌绝心请入寺中。
  
  二人来到了一间净室前,小和尚当先入内通传,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快请进来。”凌绝心掀帘而入,只见两位僧人正坐在窗下对弈,此时都向他看来。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白眉白须,正是龙吟寺方丈定恒大师;另一位只穿了件最平常的灰色僧袍,却仍掩不住一身高贵气度风流意态,正是他的父亲!
  
  当日凌绝心初入龙吟寺,心里满满的都是辛如铁的安危,见了怀虚也顾不上如何激动。此时心绪稍平,见到至亲,在胸口翻腾的诸般情感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还未开口,眼眶已经红了。 
  
  定恒与怀虚相交多年,这次怀虚追踪辛如铁就得他出手鼎力相助。定恒少年学佛,至今已近百岁高龄,于武学佛学均有极高修为,看待人世诸事亦是通透豁达。虽然怀虚并没细说他这双儿子之间的纠葛,但定恒已经隐约猜到五分,这时见凌绝心神情激动,知道这两父子定是有些私己话要说,于是一笑道:“老衲无德无能,不敢受凌檀越如此大礼。”上前扶起凌绝心,回头对怀虚道,“怀虚大师,老衲还有些寺务需要打点,这局残棋只好他日再续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怀虚颔首道:“定恒大师客气了。”
  
  定恒悠然一笑,缓步出房。
  
  凌绝心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父亲,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却强忍着不肯掉落。
  
  怀虚看着眼这个和小儿子倔强得不相上下的大儿子,又想起了当年在他面前毫不退缩地坚持自己青涩恋情的少年;想起他未及弱冠就被逐出山庄,此后多历艰辛,却始终不曾放弃自己的信念。两个儿子当中,他本来就更偏爱酷似妻子的辛如铁;后来凌绝心又长期在外,虽然未改父慈子孝,父子情分终究是淡薄了几分。当凌绝心决定要与陆真相守时,他不曾当真恼怒,却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可此刻见到凌绝心楚楚可怜,久违的柔软父爱霎时充塞胸臆,叹道:“傻孩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疼惜。
  
  凌绝心再也忍耐不住,扑进他怀里,死命抱紧他的腰背开始呜咽。
  
  仿佛哄小孩子一般,怀虚温柔地拍着凌绝心的背脊。凌绝心哭了半晌才慢慢止住,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泪,唤了声:“爹……”嗓子便又哽住了。
  
  怀虚给他拭了眼泪,轻轻地扶着他的肩推开些距离,温言道:“我既已出家,俗世中的称呼……便不合适了。”
  
  凌绝心紧紧地抓着他的袍角不放,眼里尽是对父亲的依恋与孺慕:“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我爹爹。”
  
  怀虚淡然一笑,也不再执着于区区一个称谓,话锋一转:“你弟弟他现在怎样了?”
  
  凌绝心乍见父亲,心情激荡之下一时忘情,这时听得怀虚提起辛如铁来,猛然站起,道:“爹爹,我师父呢?”
  
  怀虚道:“陆先生已经和贺兰先生见过面了,两人现在住在寺后的传薪轩里。你要去见他么?”
  
  凌绝心急忙点头:“我要找师父度方!”
  
  “那你跟我来。”怀虚也不多言,起身便往门外行去。凌绝心急急跟上,眼前却一阵发黑,足下一个踉跄,身上软软的就要摔倒,不料臂上一紧,原来是被怀虚扶住了。
  
  凌绝心多日来忧心煎熬,加上两日米水不进,身子已是大见亏损。虽然昨夜被灌了参汤,又安心睡了一觉,但多时未曾进食,方才又耗了一番精力,这时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怀虚盯着他憔悴苍白的脸,皱眉道:“你没吃饭?”
  
  凌绝心定了定神,说道:“不妨事。”
  
  怀虚叹了口气:“许多天都这么过了,如今也不急在一时。”说着把凌绝心扶到椅边坐下,“你先吃点东西再说。”
  
  “爹爹……”
  
  怀虚脸色微沉,俨然便是当年的严父模样。凌绝心再不敢多言,只好坐在那里,等怀虚去香积厨中取来食物。不多时怀虚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大碗熬得浓稠的梗米粥,另有两个斋菜。凌绝心狼吞虎咽,也不知是当真饿得狠了,还是急着要去见陆真。怀虚无奈,只好一再提醒:“慢慢吃,别着急。”
  
  




4

4、三 。。。 
 
 
  
  传薪轩与明镜馆的大门只相隔数丈,两处庭院大小相若,但传薪轩的厢房却更多。怀虚与凌绝心来到时,陆真正在埋头于贺兰回风找来的满案医书,贺兰回风却不见人影。
  
  凌绝心也无暇顾及贺兰回风的去向,进了门就问:“师父,除了七心莲,还有什么药可以缓解我弟弟的脑风疼痛?”
  
  陆真正全神贯注地翻着医典,也不知道有人来了,听见蓦然有人问起自己苦苦思索了多日的问题,张口就答:“有四种:细辛、金铃子、吴茱萸、蔓荆子。”骤然回过神来,低叹着站起,拱手道:“怀虚大师,你来了。”
  
  怀虚还了礼,抬手请陆真归座,自己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凌绝心仍自站着,目光茫然,喃喃发问:“别的……都不行吗?”
  
  陆真断然道:“不行。”
  
  其实凌绝心自己早已不知思量了多少回,想来想去也想不到,除了这四味药外还有什么药适用于辛如铁。跑来问陆真的意见,也不过是抱了万一的侥幸之心而已。这时失望之下,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真又道:“这几味药在初期都略有效用……不过,若用量把握得当,也能延长些时日。”
  
  怀虚不明医理,只觉得凌绝心听了这话之后,脸色又白了三分,便问:“陆先生,世间药物种类繁多,想来能缓解疼痛的必不下百十,却不知为什么只有这四种可用呢?”
  
  “大师明鉴,能够止痛的药物虽多,可凡是药物,总带着几分毒性。止痛的药物往往是效果越好,毒性就越大。辛庄主如今身体虚弱,实在不宜用其它药性刚猛的止痛药,这四味药药性平和,虽然功效略逊,却最不伤身。”
  
  怀虚点点头,又问:“那又为何说是‘在初期都略有效用’?” 
  
  陆真轻叹:“所有的止痛药物都有个特性,就是需要随着时日递增而加大药量,才能达到原先的功效。再是神妙的药物,服用的时间长了,也总有一天会起不了止痛的作用。”
  
  怀虚闻言不语,垂头沉思。凌绝心忽然道:“爹爹,我想从破劫谷中召两个弟子过来。”
  
  凌绝心写好信函,怀虚便先行告辞,去差人把信送到破劫谷。凌绝心留下来与陆真商量药方,一方面要考虑如何使辛如铁固本培元,养好身体,以便尽快接受开颅手术;另一方面又要兼顾药性生克,使止痛药物发挥最优药效,尽可能缓解发病时的痛楚。等到药方开好,已经耗了一个多时辰。
  
  纸上的墨迹干透了,凌绝心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任何偏差遗漏,却又问陆真:“师父,这方子没什么问题吧?”陆真听了这话,不由暗暗感叹。他这徒儿是个傲气之人,自从医术大成,对于医药一道便十分自信,不料一涉及辛如铁,就变得这般小心惶恐。拍拍他的肩膀,陆真道:“没有问题,你放心。”
  
  凌绝心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窗外,发现竟已日薄西山。想起自己应承了辛如铁会早点回去陪他,却耽搁了这么久,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焦灼。
  
  陆真体贴地道:“抓药煎药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煎好了药再给你送过去。”
  
  心头一热,凌绝心刚想道谢,陆真马上抬手止住:“你我师徒情分深厚,和父母子女无异,那些虚文就用不着了。”深深地看着凌绝心,“你呕心沥血地照顾了师父十六年,为师若是对你说了一个‘谢’字,便是看轻了你。”
  
  十六年的汗水与泪水,因着这一句话,全部都变成值得。凌绝心的眼睛微微湿了,脸上的笑容却焕发着教人炫目的光彩,“嗯”了一声,道:“那有劳师父操心,我先去看看我弟弟。”陆真微笑点头。
  
  凌绝心甫出房门,忍不住便拔足飞奔起来。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很快,想见辛如铁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急切。
  
  想想也有些奇怪,以前一两个月没见辛如铁也不觉得什么,怎么这时见不着面的一两个时辰,竟像是比过去的一两个月还要长?
  
  赶回明镜馆,急急地推开房门,室内空无一人。一颗心立时被吊了起来,直到看见床上隆起的被褥时才落回原位。凌绝心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只见辛如铁面向里侧而卧,那副蜷着身子的睡姿仍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全无二致。
  
  辛如铁自会说话起就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每天晚上熄灯之后,兄弟俩都要玩闹好一阵子才肯安歇。辛如铁年纪小一些,往往是更快入睡,更慢醒来。很多次凌绝心早上醒了,看见他蜷得像个小狗,便会恶作剧地去呵他的痒,把他逗得笑醒。仍在迷糊中的辛如铁全无还手之力,只得不断讨饶:“不要……哥哥别挠……”
  
  凌绝心逗他:“谁最疼你?”
  
  “哥……哥!哥哥……”辛如铁的腰最敏感,被凌绝连抓带挠的,全身都软了,简直连话都说不全。
  
  凌绝心手上不停:“你最喜欢谁?”
  
  “哥哥……哥哥!”
  
  凌绝心这才笑嘻嘻地停手,满意地看着那张小脸在自己的戏弄之下变得红扑扑的,这是他一天好心情的开始。
  
  这两个问题,他百问不厌。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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