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这种东西说来还真是特别。市井上见到,他还认得我。”修奈泽尔轻而易举地承认了,也轻而易举地将她的不满推向高处。他勾起嘴角。
有多少年没见到了?她动怒的样子。年纪越大藏得越深,她把他一套涵养功夫学得不错。他纵是不喜欢一无所知的懵懂,却也不想有朝一日看不透她。
“我们聊了会,他问起你们的事,我便告诉他了。你猜他说了什么?他说,他们和我贵贱有别,高下有序,已是没有相见的必要。可我还是劝他看看你们,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好。”
“你……故意的!”她的伶牙俐齿全不知如何施展,倒影着他一双冰雪通透的眼睛,只觉一股无力感滋生。
哪来什么缘分。他便是故意在街上偶遇到那人,故意向那人透露他们的近况。因为他们于心不忍,而那人却果决坚毅。
他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他们,今非昔比,连一点沉醉在梦里的自欺欺人都不留下。他便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现实和理想之间不大也永跨不过的沟壑。
“拉斯,你是贵族,他是平民,你们之间,注定陌路。”从你跟我走的那时起就决定了,你和他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必须,明白。
“贵族。呵。”她竟笑了,笑得无奈而讽刺。
多想说,如果贵族身份只是一味束缚,那不要也罢。可是,她有这个立场吗?
扪心自问,留下的,是她也说不清的感觉。但,没有后悔。
她便那样直直看着他,以一种被他强迫的姿势。些许无助,些许痛苦,夹杂着已成习惯的笑容。
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身不由己。
☆、Chapter。07(2)【修】尘风埋汰
***
修奈泽尔离开的时候,照例在拉斯菲尔蒂额头落下晚安吻。
分歧又和好,人间常态。若说心里没有一点疙瘩,那定是假的。
修奈泽尔走后,拉斯菲尔蒂看了会书。
记得谁说过,书不仅是用来阅读,其上的文字可以作为调整自我感觉的工具。当一个人不在状态时,大抵会因为有所阻挠而看不进书上的内容,也有少数例外。
她可以断言自己是前者。翻书声历历清晰,也找不回正常的思绪。说到底,还是一个会受境况影响的普通人。
而修奈泽尔。她想,他应该是后者,强大到不足以为任何事物撼动的存在。
但那样的人也是可悲的。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他,说明他的生活过于封闭,事事都都独自承受……
该死。
她暗自咒骂,甩手合上书。
又再想他。甚至还为他做行为分析。
拉斯菲尔蒂离开房间。她暂时不想闻到,他的味道。
夜微有些深。
看书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哪怕是那样的心不在焉。
她推开露天花廊的门。说是花廊,其实也不过随便放着几盆花。
一股风吹来,还是有些冷。即便在夏日,夜还是夜,与日间不同。
拉斯菲尔蒂想要拉紧披衣,才发现自己走得仓促根本没穿。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取,忽然感觉头发被撩起,一件外套落在肩头。男款的。
“我就知道你会来。每次和殿下闹完别扭,你总喜欢躲在花廊里。”费德里身上只留下一件衬衫,透过未开的领口和单薄的材质,隐隐能看出身材。
“可是这里没有花廊。只好受冷风摧残。”披散的发吹得风飞舞,连带着她的眼神,渐渐迷离。
费德里低头看她,笑得几许无奈,“你非要和他闹。明知道不会有结果。”
“谁让我长不了记性。”她似乎很习惯,对自己冷嘲热讽,“也不能说完全没结果。至少他承认了。”
“承认他知道老爹生活在我们附近,还是他找过他?”
“都有。”她抬头看他挑起眉宇、似疑问又了无疑问的神情,“可是就算他不去找他,难道会有什么不同?这么些年里,我们的名声都太响了。老爹不可能没有耳闻。”
就算修奈泽尔不去找维勒,就算这一场相遇没有任何的人为,他们与他也说不上话。
她都知道。
“你都知道。”费德里记得拉斯菲尔蒂最爱说修奈泽尔看得很透,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因为都知道,所以更想问。期待修奈泽尔能给出不现实一点的答案,哪怕是骗她的谎言,都认了。
可修奈泽尔从来不会。
所以她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叹息。
费德里不知道那两个人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谁都知道谁的心思,却谁也不肯顺了谁。
但总觉得。
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关系,拉斯菲尔蒂会受伤的。
而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劝她。
费德里低头摆弄扳指,幽绿的光芒魅惑如旧,他却只能苦苦一笑。
***
爱情和面包是个永恒的话题。
不管什么年代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会在两者中寻求平衡,然而最多的还是愿意为了面包抛弃爱情的现实。
夏洛蒂?卢卡斯小姐答应了柯林斯的求婚。人们不懂她为何会接受一个两次被拒绝又一无是处的牧师。
她是这么解释的:拉斯菲尔蒂拒绝,因为可供她选择的好男士太多;伊丽莎白拒绝,因为她天生聪慧不可能看上呆木的柯林斯。而她不一样。既没有拉斯菲尔蒂的地位,也没有伊丽莎白的才智,所以接受是最好的选择。
姑娘们或许不同意她的看法,但她婚前最后一个单身派对大家都出席了。
拉斯菲尔蒂和宾利姐妹也受到了邀请。
女孩们的派对永远是疯狂的游戏和对男士们的评头论足。拉斯菲尔蒂不是一个爱疯的人,也习惯性保留看法。只因不好拂了女孩们的意,若是被问到她便模棱两可的回答。
难得齐聚一堂,女孩们纷纷表露心仪的男士,甚至还举行了投票。关系好的姐妹们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商榷着什么,只待来日用尽心力地去示爱。
拉斯菲尔蒂靠着阳台,看着从日升到日落丝毫不褪色的年轻蓬勃,不禁去想自己的少时,想着彼时的自己若能如她们般勇敢大胆地去追逐,而今是否会不一样。
只是要她那样内敛的人说出心声,谈何容易。害怕一番真心诚意奉出,是略感抱歉的拒绝,而后彼此之间只余尴尬。
没有尝试就没有失败更没有失望,只是相对的也不会有成功。
说到底,是个胆小鬼。
***
拉斯菲尔蒂回去时已经夜深。
巴茨惦记着她还没睡下,让厨房做了几样小点心留着。她感激地吃了,尽管小点心并不怎么饱肚子。只这夜里不好意思让人再做了。
迷迷糊糊地睡下,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意朦胧里听见一片吵闹。拉斯菲尔蒂一向浅眠,和她多年来养成的警觉不无关系。
眼睛酸涩得发疼,拉斯菲尔蒂还是挣扎着起身,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天边亮得透红。手猛地一缩,她彻底醒了。
那是,火光。
她的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只那一双灰眸全无往日的神采,浑沌而暗哑。她跌跌呛呛的站起,手里还抱着枕头。
外边救火的呼声越来越大,听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不要喊了!
她很想这么说,可压根发不出声音。
好容易才打开房门,她便拼了命似的往前跑,像是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冷汗滲满额头,粘着飘散的发丝,欲舞难舞的发丝如现下的她欲逃无处可逃。
咚咚咚。
她推门门不开,不惊疑惑,他不是从来不锁门?
“怎么了?”熟悉的语调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声音,空气中一股玫瑰花香笼罩,她抛弃的神智慢慢回来。
“怎么是……”她有些狼狈得别开眼睛,在那双蓝眸里她的失态映得清晰。
修奈泽尔打量她一眼稍有了头绪,不由分说将她拉进房间。“我喜欢阳光多的地方,和费德里换回来了。”就在今天早上,她不在的时候。
他知道她想找费德里,心思被戳穿的她更不好意思去看他。
火势很旺,一时半会扑不灭,越来越多的人被惊醒。
邓普斯推开费德里房门的时候,正撞上他匆匆离开。“怎么了?”他没有答,大步流星地冲到拉斯菲尔蒂房前。
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她还不知道吧,殿下和你换回了房间。”邓普斯悠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费德里怔住,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目光越过邓普斯看向修奈泽尔的所在。
她怕火,更怕坚强的伪装在那人面前被拆穿。
拉斯菲尔蒂把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紧紧抱着枕头,像个受惊吓的孩子。头抵着枕头,便看不见他。
修奈泽尔倒了杯热茶,拉斯菲尔蒂摇摇晃晃地接过,仍不肯松开枕头。
她怕火,但不是如此怕。只要有人陪在身边,感觉就会好许多。她不肯松开枕头,因为不想他看见,自己狼狈懦弱到极致的模样。
修奈泽尔知道拉斯菲尔蒂的事,就像他知道每个人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一般。他们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他都知道。所以他自然也知道,她不肯松开枕头,并不是因为火。
她还在晃神喝茶,怀里的枕头突然被抽走,下意识地回头便撞进一双冰蓝的眼。他半蹲在她面前还是比她高,她的背后是沙发,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
他伸手整理她凌乱的发,不时抚过她额头,动作极轻极温柔。“拉斯,不要逃。被我看见你的狼狈,不好受吧。”
他竟是直接问了出来。
她想移开视线,但又记起他若想她看着他,她便逃不得。“你……”有些不知所措,连敬语都省了。
她很累,现在也很怕。如果面前那人是费德里,她会毫无顾忌地靠着躺在他怀里,在他轻拍着自己肩膀的时候,沉稳入睡,犹如被母亲安慰的孩子。
可现在,她的面前,偏偏是他。她害怕他知道自己从未能摆脱火灾的阴影,害怕他知道她怕得要命。因为她的脑海里全是他对她说的,要忘记过去、跨过过去,而后生活在现实中。
只是,她的现实也包括着过去。所以她一直,有些自责,有些懊恼,自己的没用。
修奈泽尔轻叹一声。虽说是一直提醒着他们过去与现实的差别,可他从来也没有强迫他们一定要克服一定要摆脱。
有些恐惧隽刻在大脑深处,是为了自我保护。何必因他一句话,而苦苦相逼自己。
他知道。她从来不说,但一直是最要强的那个。
他从她手中拿开杯子,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到怀里,她有些挣扎,有些迟疑,在他柔柔一句“乖”里,还是妥协。
好累。好想睡觉。
他不再与她多言,轻轻哼着少年时教她唱的那支歌,安抚她入睡。
拉斯,偶尔也要活得轻松些。
☆、Chapter。08(1)【修】拉斯菲尔蒂
拉斯菲尔蒂很快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是这些年里难得有的安稳。
不论是谁,只要有亲近的人相伴,总会好受些。
直到她睡去好一会儿,修奈泽尔也无睡意。先是着火,再是像受惊之猫般的她,再多的困意,经过这一惊一乍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想着起身看会书,哪只不过微微从床沿挪开几许,她便不安地伸手将他牢牢勾住,嘴中还不住呢喃着“不要抛下我”。
修奈泽尔缓缓勾起唇角。多少年了,没有再见到,卸下所有坚强伪装的她。
他靠在她身边,不去管被枕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回首,还能隐隐看见天边映射的猩红。
当岁月翻过新的篇章,曾经的落魄山庄翻新成闻名农场,还有多少人记得那场几乎吞灭所有的熊熊烈火?
***
十二年前,拉斯菲尔蒂还是加代尔郡一户普通人家里的普通少女,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不认识王子偶尔憧憬高高在上的贵族。
那一夜,那一场火改变了一切。
没有人知道火势因何而起,事后展开的大规模调查因大面积的破坏无功而返。那样的火,还有什么是烧不掉的。
它理所当然的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人们同情人们怜悯,而再多的慈爱之心也长不过一月。一月后,我仍过着我的生活,或许会为苦难者悼念,也仅此而已。
那时候大部分的生还者,对世界的态度是灰暗的。
这些都是后话。
那是一个冬夜。民间传说,当冬夜里的月亮呈现出没有浑浊阴云的清晰,恶兆将会降临大地。
入睡前的人们向主祷告,祈祷主保佑一切稳妥。
主或许听到了,没来得及施予保护,或许根本没听到。怎样都好,已经不重要了。
火是从南部的加代尔山林烧起,借着东风一路蔓延。
山林枯木的焚烧声若是日间定能听到,只是夜深人静家家陷入沉眠,谁又能够注意。许多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