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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拉斯菲尔蒂不希望有人发现自己离开。她绕过剧院正厅,从西侧围栏翻墙离开。那里人烟罕至,没有门,也没有守卫。
从剧院回到学院的路,要轻松的多。临近开场,不会有人再往回走。何况她走的是小巷。
这样的路,一般的地图上不会标示。修奈泽尔有一份阴影地图,通俗的说,是一份标注着所有不引人注目、不太会走的路线的地图。
不要去问他为什么会有,坐在他这种位置又保持一派亲和形象的人,怎会没有手段。
地图不是万能,拉斯菲尔蒂也亲身核实过。
这时间不需要做饭,厨房里的人也到剧院去。格里格荡在队伍最后,荡着荡着,便没了踪影。
拉斯菲尔蒂在宿舍楼底遇到了格里格。那时他的一斗烟已经抽得差不多。
他对她说,她昨日嘱咐他调查的事引起殿下重视,把波尔希思等人也一并叫去参与。
拉斯菲尔蒂心想,邓普斯若是知道是她的主意,又该喋喋不休了。
印象里修奈泽尔说要派给他们其他任务,或许这个“其他”恰好就是她所提出的,格里格被告知的调动只是原计划的一部分。
格里格对她说的内容不太可能没有告诉过修奈泽尔,得到一样的情报,连她都能分析出的内容,修奈泽尔又怎么可能看不到。
格里格不能在宿舍楼下久待,万一有团员回来,很难解释。
永远考虑万一,而不是一万。修奈泽尔反反复复对他们强调。
所谓的放风,是格里格在林中某棵被遮蔽的树上张望。如果看见主力回来,就往拉斯菲尔蒂所在的房里打弹弓。而拉斯菲尔蒂在进入和离开房间时,会在窗口两次点起火折子,以免格里格的弹弓打错地方。
这一次拉斯菲尔蒂终于如愿上了五楼。房间的格局、走廊的布置与以下四层没有差别。毕竟在芭蕾学院里,这一层没有特别意义。
一层楼有二十间房,已知的主力只有七名,剩下的十三间房都是空置。从拉斯菲尔蒂第一相遇以莱亚的情景不难看出,他们极度注重隐私,换句话说,他们的房门必定是锁上的。而空房的门不可能被打开过,也就是说,拉斯菲尔蒂要开二十把锁。
但愿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她暗自叹息。
格里格和拉斯菲尔蒂都有的那串手链,不仅仅是联络工具,私下里大家被大家称作“简易百宝箱”。归功于手链独特的设计,可以藏匿一些小巧精致的工具。
拉斯菲尔蒂从手链上取下卡住的回信针,一连开了三四间,才中头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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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女主演酥勒的房间。写字台上立着她的单人照——黑天鹅的妆扮。
桌面整理得很有规律,右手边是一叠整齐堆放的文件,左手边相对散乱。拉斯菲尔蒂翻了翻,是关于芭蕾的专业资料,很容易看出,右手边是看完的,左手边还没看。散乱的文件用影本压着,似乎是她的日记本,拉斯菲尔蒂每一页都看了,可惜没有她想要的重点。
接下来是抽屉,其中多为芭蕾的日常用品,包括胶带、鞋带等等,还有粉丝送来的礼物、贺卡。右下方的抽屉上了锁,里面是一些信件。和家人的通信,同样没有疑点。检查完这一片,拉斯菲尔蒂研究了灯座、灯罩、椅子底部,没有拆装隐藏的痕迹。
然后她看到了窗前散开的收纳袋——那种专门存放tutu裙的。袋子贴着墙壁拉成一直线,每一个都很硬挺,有褶皱,但不是松软下折的痕迹。我们知道,任何布料都不可能不塌压,能够展现这种形态的,多是重物。
拉斯菲尔蒂眉尖上挑,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她将收纳袋放平,袋中发出碰撞的声音,掀起面上的tutu裙,下里堆积着刀具。每一袋都是如此。刀具大小不一,短刀、直刀、匕首、蝴蝶刀,粗略一扫已有这么多种类。也难怪这“舞裙”只能藏她自己屋中。
拉斯菲尔蒂没有时间细看,她很快将这些收纳袋复原,又去到下一个房间。格里格没有回应,说明还是安全的。
这些人藏匿器械的地方如出一辙——收纳袋、练功包、腿套内侧、舞鞋内部。都是些看似隐蔽,实则极易发现的地方。
可以肯定,没有接受或接受过很少的专业培训。
翻查的过程不再一一赘述,她发现了拉蒙特练功包里的火石,杰拉腿套里的飞针,科诺舞鞋内的铁四指……这个舞团的彪悍程度令人发指。
她的运气很好,没有主演中途回宿舍休息。一路顺畅得查到最后一间,团长以撒的寝室。房内大概四分之一的空间被叠起的两个木箱占据,打开箱盖,里面都是高级货——火器,换正常的说法,枪械。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拉斯菲尔蒂并不是容易惊讶的人,这次却着实吃了一惊。她甚至对“团长”这个词有了新的认识。
所谓团长,随身携带的,一定是最尖端的装备。
搜查到这个地步,其实可以结束。但拉斯菲尔蒂对于自己的发现远谈不上满意,应该说她极度疑惑。
按照一个前途不景气的舞团收入,绝无可能购置这整套的装束。必须有一个实力相当的幕后控局者,这之前也提过。现在的问题在于,从仅有的迹象来看,控局者和他的执行者是脱离的,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说明有人指示或着安排这个舞团的主力,利用这些武器进行非法活动。
这是不可能的。
唯一能够证明这其实很简单的逻辑推理的证据,一定在这房间里。
拉斯菲尔蒂又仔仔细细地将房间翻查了一遍。这一次,她在粉丝贺卡里找到了一封信,没有寄信人的署名,但绝不是粉丝来信。
前一次的搜查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反倒忽视了这些细节。她忽然想起修奈泽尔常挂在嘴边的话——把每一次都当作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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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说:
主人对你们的表现极为满意。确实,在形势复杂的现如今,你们高效的工作和工作展露的技巧性、专业性,是任何一代人都比不上的。亚撒那与诺兰的距离,令我们忧心。直道那一夜之前,你们必须只同里欧联络,即便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也不要试图找我和波克。我和波克会在那一夜于里欧处于你们会面。铺垫工作务必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期待你们的福音。
信尾没有问候,也依然没有署名。
然而,作为一封秘密交代的信函,它的意味还是太过直白。
很明显,诺兰代称的是现居于诺兰行宫的修奈泽尔,鉴于希泽前阵子刚向修奈泽尔倒戈、梅里尔枭首、赛丽除名,能被称为主人的只剩下二皇孙伊莱亚殿下。况且,早些时候有所听闻,“下三家”——凡赛伯爵、里欧男爵和波克子爵,是希泽——伊莱亚一党。而今希泽、伊莱亚联盟解散,“下三家”的立场尚不明朗,就这封信来看,他们还是选择了伊莱亚。那么,这个神秘点执笔人,必然是“下三家”中没有出现的凡赛伯爵。
收拾完现场,正打算离开的拉斯菲尔蒂,忽然接到两粒弹丸。
他们的约定里并没有针对数量的特殊含义,而格里格连发两粒,显然是遇上了一些突发状况,并且非常紧急。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候的紧急全由格里格的疏忽造成。他满心戒备的盯着正门方向,却忘了学院还有后门。等到格里格意识到情况不对,摇曳的烛火已到了二楼道口。他没有办法阻止来人的前行,只能催促拉斯菲尔蒂迅速离开。他明白,一旦出了岔子,全是他的责任,很是担心和害怕。然而便是他能把墙壁瞪穿,也无济于事了。
将物品放回原处,拉斯菲尔蒂迅速离开房间,反手锁上门,并卡好回形针。
她极轻极快地下了楼梯,正是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在四楼楼梯口,遇到了举着蜡烛、正准备往上来的杰拉。
☆、Chapter。16(2) 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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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
拉斯菲尔蒂在心底问候了格里格的父母。
然而她的惊讶只限于相见的一瞬,万般心念在雷霆乍闪之后迅速回笼,偏偏面部表情还维持着最初的难以置信。
骗过对方,首先要骗过自己。
她立于楼梯上,杰拉站在台阶下,摇曳的烛火横隔在二人之间,照得面容斑驳,犹似那阴晴不定的氛围。
对视良久。
“你……怎么会从上面下来?”带着颤音的质问,显然杰拉也不清楚,究竟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拉斯菲尔蒂。
“我……”她言语哽咽,最后一点的尝试也在对方的注视中化作徒劳。她移开目光,带着发白的脸色。
杰拉在赶时间,心神不定地打开怀表又合上,等不及听拉斯菲尔蒂解释,拉着她飞跑上五楼,她的房间。
借着满屋的灯光,拉斯菲尔蒂才看清杰拉脸上的妆有多浓。
想来是借着幕间休息的空档,回来拿遗忘或需要的物品。杰拉之后的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想。
脚指甲翻了。
即便简单处理过,带着这样的伤上台,也是极为痛苦的。
拉斯菲尔蒂什么也说。她现在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坏小孩,自顾不及,哪来管闲事的时间。
杰拉修剪着脚指甲,再度提出了那个不怎么愉快的问题。态度和语气比之前严厉许多。
拉斯菲尔蒂被吓到了。身子沿着木门瘫软,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有拿,杰拉。真的……什么都没有拿。”
意料之中,可听她亲口说出,杰拉还是震惊。震惊地回过头:“拿?你准备拿什么?这里有什么可以拿的?”
“听人说,你们有贵重的私人物品。我想……我想可以拿几样去偷偷卖钱。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可母亲坚持让我走完舞蹈之路,也不让我打杂干活。好不容易说服团长让我去厨房帮忙,可是……
对不起,我知道偷你们的东西不对……我也,我也害怕被母亲发现之后挨骂,所以……”
“所以最终还是没敢拿,对吗?”杰拉叹了口气,在拉斯菲尔蒂面前蹲下,温柔地擦去她脸上不止的泪珠。
拉斯菲尔蒂看向她,有些惊愕,有些乞求。“你能不能……能不能……”
“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下不为例。”
她想,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惜的是,她没有一个不顾一切支持她学艺的母亲。
“谢谢!”最后的字节,埋没在她的布料里。拉斯菲尔蒂奋力地抱住她,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杰拉将拉斯菲尔蒂送回自己的寝室,又匆匆忙忙赶回剧院。
所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门关上的瞬间,那人的泪水已然止留,凝视窗外的视线是怎样冷冽,半点柔弱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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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菲尔蒂擦干泪痕,将所见所闻归结成一封信件交付于焦急等待的格里格。
她没有理会他的惊慌,和自知犯错的不知所措,只叮嘱他信件的传递不得有半点差池。
他急急离开,看得出很努力地想去弥补。她望着他远去,终是只字未说。
她不知道自己一时宽容隐匿,于他是好是坏。但她知道,修奈泽尔决不会容忍下属在这类卧底中犯下错误。她若上报,他的境遇可想而知。只是,“还年轻”这一句话终不可能成为过错的永远托辞。
就当是自我的良心安慰。她心道。
这个社会会教会那些孩子它的法则——不是所有形容可怜的人都值得可怜,也不是所有过失都有弥补的机会。
落子成棋,全局已定。你我无力翻盘。
杰拉卸妆回到401号房的时候,拉斯菲尔蒂正倚着床头看书。
还是那本莎士比亚。
而她的神情,不似初见时灵动,竟有些呆滞。
“你在想什么?”杰拉盘腿坐到拉斯菲尔蒂身旁,连袜裤上印出血斑。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动力让年轻的孩子先扑后继地战死沙场,曾经二十一个人的大家庭落得只剩下四人。我也始终搞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忠心让父亲在口角中杀死儿子,却没有半点不忍和后悔。”
她讲的是《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莎士比亚早期的悲剧。血腥而残忍。
杰拉感觉这话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哪里奇怪。等到明白她话中的暗喻,已经太晚了。杰拉看向她,未能从她脸上捕捉到异常。“我怎么不太明白你的话?”
拉斯菲尔蒂抿嘴笑道:“抱歉,我看得太入迷了。”
杰拉不再细究,她纵是细究,拉斯菲尔蒂也会三言两语地扯开话题。
“对了菲尔,明晚我带你出去。”在拉斯菲尔蒂疑惑的目光中,杰拉有些得意,“你大概不知道,每次公演结束,我们几个主演总会受到世家贵族的邀请。你想,社会名流的排场多么隆重,我们总也得拿出点架势吧?所以总会在团里找一些老资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