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好自为之,因他的世界只他一人在冷风中残喘。
人人都是从伤痕中前行,有些人大肆宣扬直到人尽皆知,有些人默默承受凭之溃烂。看不见的伤痛是好不了的心病,有些人心甘情愿背负,再痛也不需要安慰。
本是欢乐一场盛典,而今人人心下都有阴霾,早早散了场。
***
晚间他们在兰伯爵于此郡的宅邸里休息。
拉斯菲尔蒂立在露台上,院落里的景致一览无余。遍开的花圃中,波尔希思漫无目的地穿梭踱步。
他在看花,她在看他。
夜渐渐深了,她还穿着露肩的长裙,微有些凉。宽大的外套着落肩上,回头又见费德里的面庞,不禁有些好笑。
似乎每一次遇他相遇的情景都是从他未她披外套起。
并肩而立,好一阵沉默。
最终是她先开口,“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如果当初任他死去,他是不是就不会活得这样辛苦。”我们是不是也不会历经这许多别离和爱恨。
“拉斯,不要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救人性命的决定永远错不了。只是我们……”有些话未出口,彼此都懂得。所有种种在一声叹息里,变作他将她揽入胸前。
只是我们在错误的年代遇上了对的人,在错误的时间做了对的事。
挑廊拐角,邓普斯倚墙而立。月色中屋檐阴影,隐匿了他神情。
远方忽有亮光,烛台摇曳随脚步声靠来。
他闭着眼,低声道:“巴茨。”
来人轻颔首,并不见往日主仆间应有的生疏。
“时候不早,你该歇息了。”
邓普斯不答,缓勾的唇角几分自嘲几分讥讽。
“我记得告诉过你:越执着也越容易受伤。无论是人还是物,接近了便会发现远观的美好只是我们的想象。”
邓普斯对费德里的在意和关怀,远超出所应有。他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掩藏着用心,但终究情之至总会不经意流露。这些年来,巴茨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只是他们之间,相差的何止彼此。
爱无情,爱人总伤人。
☆、Chapter。14 芭蕾舞团
***
喜事总是接踵而来。
结束婚宴,回到哈福德郡的当日,巡回芭蕾舞团停驻亚撒那的消息传遍四处。
格雷赫尔芭蕾舞团的创始者均自东俄国家芭蕾舞团分流而出,发展到如今,团员虽已由本国人取缔,舞技仍是一流水准。更兼其是国内不可多得的非皇家、民间舞团,因而颇受欢迎。
此前,舞团主要活动在格林朗至叙拉蔻一带西部沿海地区,虽也有到过诸如加沙等南部大城市,但莅临亚撒那之流较为偏僻之地,还确确实实是第一次。
村前的告示栏张贴着巨幅海报,珠饰连缀的女演员一袭银白装束,翩然若飞。轻薄的飘带是几代人的追忆,一出《舞姬》令人感概失去与珍惜。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只是许多人尚不知晓。
聚会地的宣传册抢尽一空,几乎家家户户人手一本。然而从头至尾,并未展现故事全貌,或是担心伤透年轻女孩的心。
票价并不高昂,而于这偏僻之地的普通人家,也是一笔不小费用。男男女女忙乎串门,都想知道谁会亲临现场,谁又能将梗概与自己描述。
曼格菲斯花园的女管家为刚抵达的主人一行送上信函,内里封装着四张贵宾席的票。
人人钦羡的待遇映入那四双眼,并无预料中的欣喜。
殿下无端给予的礼物总叫人不得安心。
饶是猜想种种,终究盛装打扮任四轮马车载到亚撒那。
候场时分撞见了同来的班纳特一家,班纳特太太尤热烈地套近乎,被心怀不满的伊丽莎白小姐强行拉开。远远还能听见母女二人争吵。
从幕起至幕落,爱别离、恨背叛,悸动了多少人心,感染了多少泪点。轰鸣掌声中演出完美收官,华灯街头马车去影匆匆。
这都与他们无关。
***
修奈泽尔殿下的管家不知何时到的剧院,散场后的四人一马被指点着穿梭过大街小巷,两盏明灯自车顶垂挂,灯火随着马车颠簸摇曳不止。
偏僻的地方,孤立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从玄关走入,一阵清香里,不意外地见到修奈泽尔。
“一路赶来辛苦了,吃些点心。”手微抬,立刻是女仆成列,长龙蜿蜒而上。
如果说无端的礼物叫人不安心,那无端的示好便叫人心惊。
没有人想动满桌可口的夜宵,而殿下左品右尝到连声称赞的盛情却容不得推却。
高下有别的差距忘不得,再亲近也改变不了的是身份。
他是主,他们是仆。
“怎么样?芭蕾不错吧?夏耶洛娃的舞姿总叫人魂牵梦萦。”他从衣襟里取出宣传册模样的本册,封面色彩却不同于村中所见。
管家递来一模一样的本册,横向拉开,入目皆是端正的肖像画和着简短文字。
那不是宣传册,是名册。
“完美凸出的首席,精妙的演出安排,乍看之下,再普通不过的舞团。”拉斯菲尔蒂望向修奈泽尔,眼神不似语气笃定。
此时的会客厅里,已只剩下他们和殿下。
“保持了几十年的线路说变就变,不觉得奇怪吗?”修奈泽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那神情活似一头刚睡醒的猎豹。
翻阅已了,波尔希思合上名册,沉寂了几天的眼睛总算有了些生气。“您是说,他们到亚撒那别有所图?”
“最近频发的失踪案,想必你们也知道。”修奈泽尔并没有直接回答,话里话外的暗示却再明显不过,“昨天我收到苏格兰警场的报告,巧的很,失踪案的地点顺序与舞团的巡回路线不谋而合,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
“这么说,十有八九是他们搞得鬼。嘈杂的人员和频繁的地点更换,的确有利于转移人口。只是,您真的觉得,在明知稍有调查就会被怀疑的情况下,他们还敢做这勾当,甚至把人藏在舞团里?”
费德里提得极有道理,正是过于显而易见,才叫人越发疑惑。
“直到证据确凿、罪魁落网,谁都不能断言。”修奈泽尔从房间另一头的矮柜里取出地图,展开,铺平,“但我们怀疑这不是他们初犯。”
行事周密谨慎,现场无蛛丝马迹;手法老练,隐带有挑衅的自负。这些都不是新手所能表现出的素质,和所应有的姿态。
“不论是格林朗至叙拉蔻这些西部大城市,还是加沙、亚撒那之流的南部小镇,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沿海。”众人的目光顺着修奈泽尔的手指,自西向南越过重重海域,“港口、船只、贸易渠道,一应具全。前后半月至一月的停留时间,足够他们安排好一切。”
“既然已经有了推论,您把我们聚集在这里,恐怕不只是讲一个故事,这样简单吧?”邓普斯的口气不无嘲弄,“只是殿下,我们可跳不来芭蕾,就算能跳,人家也不一定要啊!”
当所有人都暗暗庆幸,拉斯菲尔蒂仍低头看着地图,神情几分专注,却一字未看进。嘴努了努,她是被送去练过芭蕾的。
果然,修奈泽尔低低笑了。
“也不尽然。据我们所知,舞团近年经营不善,导致英才外流,除了顶梁柱外再无抗大任之人。所以所经之处必聘用新人,寄希望于培养发掘接班人,可是效果并不好。”
“殿下,您指望我们应聘什么职务?洗碗工还是厨师?或者安保也不错。”
“建议不错,邓普斯。只是让你去卧底,我担心在你摸清别人老底之前,他们已经把我们了解得一清二楚。”
邓普斯干咳一声,不再言语。修奈泽尔满意地点头,“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回曼格菲斯,明日我会派人来的。拉斯,你留下。”
拉斯菲尔蒂带着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瘫软在座椅上。听脚步声渐行渐远,不觉归心似箭。
***
修奈泽尔并不急于下达指示,悠闲地卷起地图后,将拉斯菲尔蒂带到了二楼书房。
林林总总的书册分类安置,整洁一如当年。她的视线落于一片书籍,暗色的书名成一幅无序画卷,彼此最亲密的时光无端回到脑海,欢声嬉笑仿若昨日光景。
微有些失神。
“拉斯……”他低低唤道,她下意识响应。梦境回来,一身狼狈。她垂眸掩饰,他淡淡一瞥,似洞察一切,又似了无深意。
“还记得你第一次为我跳芭蕾,也是在我书房。书桌上放着一盘樱桃,你要吃,我不让你吃、要你先跳舞给我看,你便乱舞一通,然后抢走了我的樱桃。”
她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这陈年往事,却依然顺着他打开的话匣,道:“那樱桃还不是很熟,我与你闹着玩,吃了一盘,第二天牙酸得发软。你却对我说,这是别国进贡的珍品,留给你的只这一份。于是我又被你使唤得团团转。”
“自那之后,你便再未缠过我。”
“人,总该长大。”
“长大到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吗?”
她忽然顿住,抬眼撞入到一脸意味不明。时间犹被按下暂停键,空气都渐渐凝固。
“拉斯,再为我跳一曲如何?”终究是他先开口,一声浅浅似梦中呢喃。
她未应,却转身走入对面半掩的门扉,床榻之侧果有一袭舞衣为她而备。
一路,无人指引。从未来过的宅邸,却能轻松找到为她预置的房间,就想幼时每一次玩耍,她都能找到他留下的暗号。默契,是自第一次相见便已留下的渊源;缘分,总是悄无声息。
蜿蜒的道路终归能走到尽头,相近的门扉永远能敲开正确,相隔咫尺的心却总是茫然无措。
换上舞衣,她跳跃着到他面前。没有音乐的舞步,自有蝴蝶骨振翅相伴。凌空跳跃落到脚尖成旋转无边,风光逦迤舞不尽长夜绵绵,万般绚烂终归结于半边伸展的阿拉贝斯。
盈盈独立的一手不提防被握住,低头的刹那脚尖已然悬空,光洁背脊抵上冰冷的墙纸,不过一瞬之后,尚未缓过的温存竟作温润一点落于颈窝。
他的唇贴着她的肩,谈吐间的气息具成湿雾打染锁骨。本是深沉的嗓音,如今愈显低靡,“你舞得那样美,我真舍不得让他人看见。”
“可你还是要我去。”满室情意,独她眸中一片清明。
“就当是为了我。”
“殿下,我若丢了性命,还如何为您跳舞?”
“放心,我自有安排。”
良久沉默,换来她一声叹息。他从她肩头抬首,彼此身形错开,都调转了眼眸。
一般清醒,了无醉意。
她迈步离开,冷月照得舞鞋缎面光影泠泠。
☆、Chapter。15(1) 潜入
***
和修奈泽尔共进早餐之后,拉斯菲尔蒂动身参加应聘。
马车送到格雷赫尔芭蕾舞团停驻的雷纳托剧院三条街外,再由拉斯菲尔蒂步行前去。
来这谋求工作的,多是中下阶级的女孩。小小年纪便要外出糊口的人家,与乘马车出行实在搭不上边界。
越靠近剧院,同她一般粗布衣裳打扮、拎着手提箱的女孩愈来愈多。去工作人员处领了号码,许多人便就地换上舞鞋,扶着青石墙壁压腿伸展。
尽管告示上明确提到,评审之前,给予每人十五分钟时间更衣、准备,但渴望被录用的女孩仍觉不够。抓紧着每一分每一秒,努力使自己的舞姿完美、再完美些。
拉斯菲尔蒂东张西望、无所事事的模样很快与周围形成鲜明对比。
身后的女孩轻轻推她的肩,不待她回头,便问道:“你不紧张吗?不需要再练练吗?”她飞快打量对方一眼,最多不过十六七岁,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温润而腼腆。
学着对方的模样,她亦笑得害羞。“当然紧张啊。可是我怕练着练着反出了差错,进场之后更不敢跳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胸有成竹。”女孩提手掩唇,羞羞而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认识下吧,我是叫艾琳,艾琳·达伦西。你呢?”
“菲尔·卡特。”这是拉斯菲尔蒂履历表上的化名。
生平、经历、荣誉,一切该有的信息在拉斯菲尔蒂抵达亚撒那之前,都已打点完毕。两天的时间,足够捏造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便是警场调查户口,都不可能发现漏洞。
前来应征的女孩多是三五成群,如拉斯菲尔蒂、艾琳般落单的只有极个别。排队等候的工夫,两人聊着聊着也便熟了。
拉斯菲尔蒂,三十三号;艾琳,三十四号。由于评审、准备均是单独进行,所以即便番号相连,二人也不能一睹对方的舞姿。
评审分两个阶段:十分钟的自由才艺展示,和五分钟的限定即兴表演。人尽皆知,真正考水平的是最后五分钟。
评审室的门随三十二号的进入,开了又闭;外间的帘幕之后,拉斯菲尔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