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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他方起身,环视这帐内,心中只道一声“……罢”。他手持着盔头,敛容步出帐门,却一步骤然停住。
帐前肃然立着满营将士,想来是营中凡走得动的皆到了此处,尚有伤了腿拄着长槊抑或两人相互扶持的,人头重重叠叠,竟是一目不及,足有千余人而不止。军中尚在的将官立在队前,神色皆是郑重。只听有人高声道:“此间只说一场同袍情谊,相别时请将军保重!”周遭人亦道:“将军保重!”
这一片声响在阵中如潮水般四散漫开,一时只闻千余声音皆道:“保重!”空旷营中却如有低沉回声震响,久久不绝。
世间知赵氏有百年,赵氏守洛城有数十年。赵衍当日筑起那守城高墙时,或是曾期望他的子孙世代,可永固坚城。然而就如这千载洛城,冷眼目睹多少更迭,不论在此建都称王的往昔豪强曾如何决心帝业永祚,世间荣衰便从不会颠扑不破。洛水总向东流,这不过是天道规则。乱世逐鹿,那一城一地得失看去再多少机缘巧合,实则草蛇灰线,得天下而博弈的,便从来不全真在阵前武人的刀枪。
然而此时,这些于赵慎,于他部将,于此时立于此地的千百壮士,反而倒都不再要紧。既然无人能卜知天道未来,立世为人可做的,便是一步步踏过当下。旁人眼中的得失,落在自家心中,不过只是愧与无愧。
这正是斜阳西坠,天地尽洒金红;诸人迎着半天晚霞火烧,只觉天边如染艳红赤血。不亲临沙场,便不知那血红是如何刺目惨烈;然而未经这样的刺目惨烈,又岂知如何才是军人的荣光。
次日卯时方过,洛城四面城门洞开。已等在城周的西燕军卒入城门换防,一道流程中,两方军卒皆沉默无声。这一场围城困战,此时终似落定尘埃。
裴禹立于土山,有瞭望的士卒来报道:“降将已经出城,向此间来了。”
裴禹微微点头,面上似无所动。周遭众人的心中,竟也无从前想象中的志得意满,反而莫名有些无趣。或是这一战拖耗得太久,直把耐心精力耗得殆尽,如今惨胜过后,亦不觉得可喜。这念头倒也奇怪:好似为一桩事,花去无数周折,末了终于握在掌中才蓦然发觉这不过是把应得的得到罢了,那隐隐的索然竟是比唾手可得后的不珍重还令人沮丧。再想起这城中的守将,不免更生出敌意忿然。
裴禹眯起双眼,只看着那青年将军步步近前。打了这许久的交道,他其实还不曾如此近处看过赵慎形貌,直到那人到他身前,只默然立住。
裴禹看着他,好似见了龙华山石窟中的造像——继而微微摇头,并非是龙华山,却更似是平城的云中山。他青年时相往云中石窟拜谒,只见那窟中群佛,衣裳在足踝处张开,展如鸟翼,外廓紧如弓弦,衣褶坚挺如锋,犹带汉隶遗型。而那造像的容貌,虽勇毅有劲,却死板而了无韵趣。
裴禹微微瞬目,他如此费力要得的,不是一具僵定躯壳,他还要这道刀刃在关外西陲重现锋芒。一时身旁李骥手中托着一物上前。裴禹转首取过,相奉在赵慎面前,原来是一封白羽。
武王左释白羽,右释黄钺,这轻飘白旄却是军中调度的象徴。裴禹道:“当日我曾许诺将军,愿以国士相待;此物是由西京中太师亲赠将军,其中的爱重期许,将军自当明白。”
赵慎微微敛目,淡淡道:“此物于此,我身为俘虏,不敢承当。”
裴禹似并不意外,见一旁李骥不着痕迹接了那白羽退下,转手已执起赵慎手臂。赵慎不意他如此,亦是微微一惊。然而,裴禹劲细的手指牢牢紧扣住他手腕,紧控在掌中似全不耽心他会挣开。众人注目之中,裴禹已倏然握着这手臂执在半空。这带着决然姿态的一举,忽如炙烈火星迸溅入柴草,众人心中轰然燃起一蓬烈焰,这才恍然,他们是这场苦斗的胜者。刀兵已止,他们终于历劫幸存,可以平安以归。
一时土山上下欢呼声起,裴禹看着赵慎凝然的面孔愈发如石刻一般,两腮肌肉紧绷,神色只端然自持,不由微微笑道:“将军请随我来吧。”
洛城这一朝易手,城池防务之于西燕军便是眼下最急迫的事。这日一早,李骥便趟过积水而近西面城门。值守的将官中有认得他的,便赶了几步过来笑道:“可是监军有什么差遣吩咐?”
李骥微微施礼,亦笑道:“先生要我请各位将军多留心盘查,勿放走了画像上那人。”
那将官笑道:“出城的人不多,只他从这里过便漏不掉。”又问,“这是个什么人,监军这般在意?”
李骥含糊道:“人倒不是有什么当面难制服的本事,将军好生查验便不会生差池。”
他立在城门处,向城内相望,除了巡逻士卒,竟不见一个人影。心中叹道:“这便是从前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的洛城,只是秋风萧瑟,又逢一遭更迭。”
正沉默思忖着,余光中却瞥见个人影。这尚是晨光乍现时,薄雾尤为全然散去。李骥见朦胧中那人款款而来,只觉极不真实,在这枪矛林立的戒严态势中,愈显诡异。
待行的近了可看得清些,见那人寻常打扮,带着一顶帷帽,实在无甚特殊。可愈是如此,李骥愈是不解方才恍惚中为何会有如是错觉。他不动声色闪在一旁,旁观看着守城士卒上前查问。
他听那人对答得甚为从容,并无破绽,远远望着,只觉心中纳罕。许久终而醒悟——这人的奇怪处,正在这从容上。当下时节要出城,为的必是万般推脱不开的紧急事,可这人却毫无慌乱。这一丝破绽也无,便正是破绽。
他看着那人的身量行止,脚步不由挪动。
只听见盘查的士卒道:“你带着帷帽作甚?”
那人道:“面目丑陋,耻于示人。”
李骥在旁听着这音色语气,迟疑间觉得相似,可又觉还是不同。陆攸之离西京时,他们都还只是二十郎当的后生;而今四五载未见,他确是已拿不准了。
或许人情当真日长便淡,从前一众少年中,他与陆攸之最相熟亲近;可一别往后,这人便夏冰一般杳然无踪。起初,他还时常抱怨陆攸之不知联络;年纪长些,他回思过往细节似有所悟;时日久了,他竟开始有些疑惑从前可是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待到他听闻陆攸之在洛城事败被杀,已几乎连震惊亦不觉得。是而这数月间,他每经裴禹纠缠此事都不由暗想:这样经年日久之后,不知先生何以仍对着那人有如是鲜明的爱憎。
此时,只听那士卒道:“掀了帽去露出颜面来。”又催促,“休要磨蹭。”
李骥见那人抬起手,忽觉时光都被拉扯长。他盯着那一道薄纱掀起,心中忽生忐忑,不知一时帷帽下将见的会是什么。他心有预感,可又不知为何暗暗期望这人不是陆攸之。
只听几个卫士“唔”的低呼了一声,李骥也看见那一张损毁的面孔,即便再有容颜变化,这也全不可能是陆攸之样貌。李骥心中一松,又混杂略略失望。继而心中一哂:这大海捞针般的寻一个人,又如何是轻易事,若真这般凑巧对面相逢,才是奇事怪哉。
于是一时敛起衣袖,仍立在那一旁。
那人帷帽的纱帐已重又放下,待正从他面前经过时,忽而一阵风过,露出半边面孔。李骥不经意一瞥,却正对上那人恰也看他,半边面上犹存的长眉几不可觉的一扬。
李骥心中一动,出声唤道:“源长?”
那人的脚步微微一滞,似乎只是脚下土地不平而踩虚了一步。然而这一步顿挫落在李骥眼里,脑中已嗡的一声,脱口道:“留步!”
那人略一迟疑,终是在他面前立住。李骥上前抬手掀了帽纱,只见那一双眸子正静静垂着。
李骥手指一抖,那帽纱倏然落下——这样神态,他当年见过太多次。而他在日才忽而明白,这样垂眸敛容的看似顺从,是为何会令先生那般恼恨心寒。
李骥几乎已经笃定这人便是陆攸之,此时只要唤过那些士卒,就可以押着他到裴禹面前。可他转而想起裴禹时,脊背却忽而一阵发寒。裴禹这样眼中不容沙子的性情,要如何理断这宗师徒恩怨,李骥竟不敢深想。
而今洛城陷落,赵慎就俘,陆攸之已是如此形貌,再推他到裴禹面前又能如何?已生的裂隙再不能弥合,便如陆攸之这容貌已毁不能复原。他从前只道裴、陆到这一步是因性情相左,而今方明白,这实则是因为,两人都一样固执决绝。
此时一旁已有士卒过来施礼问:“先生是还有什么要问?”
李骥一时方回神过来,见陆攸之静立在面前微微仰头,仿佛听天由命。他缓缓开口,觉得魂魄游离,自己必是疯癫了。他听自己道:“无甚,让他走罢。”
这日入夜,李骥侍奉裴禹服下丹药,笑道:“先生看去似是好转许多,”又道,“这事终于了结,也可得歇息歇息。”
裴禹道:“哪里便就了结?”微微凝眉道,“城池虽得,人心却还没有。”
李骥道:“先生是说赵慎?”
裴禹只道:“今日尉迟将军在帐中见他。”
李骥见他神色不豫,问道:“难道赵慎这样境地还要大放厥词?”
裴禹冷笑一声道:“他倒只立着一言不发,眼神都不转一转。倒可笑帐下一众人白对着他聒噪。”
李骥听这话头,便猜出是必都不是什么好话,大约尉迟远有意敲打降将以立威,只怕里面可有给裴禹看的意思。一时也无奈,只得笑道:“赵慎磨得我等几个月中吃多少苦头,也总要泄一泄愤。”
裴禹自语道:“我耽心……”
李骥道:“赵慎如今插翅难逃,先生莫过虑了。”
裴禹微微摇头道:“我想的是因得赵慎而为西燕建一支骑兵,只是……”一时抿唇道,“亦只有假以时日,或是总可说得通。”顿了一顿,又道,“你白日里去四面城门查看的如何?”
李骥便知他总有这一问。他白日里放走了陆攸之,心中已做了准备,只道:“还未曾见有异样。”迟疑片刻,问道,“当日赵慎遣散了众多军卒,未知陆攸之不混在其中。”
裴禹点头道:“陆攸之孤身一人来此,经年在军中,城中哪有他可安身处?或早或晚,只若他活着,就必得出城。”
李骥默默点头,道:“是。”
裴禹似有所思虑,缓缓道:“而今他或是有大用场。”
李骥暗自一惊,问道:“先生何意如此说?”
裴禹只道:“说动赵慎……”
李骥见他似在沉思吐出这一句,亦不知他是要令陆攸之去劝说赵慎,抑或以陆攸之为质要挟赵慎,只觉一阵发凉。转而,他既知裴禹看重赵慎的根由,忽而意识到自己白日里为着与陆攸之少年时的交情,俨然已是误了先生的事,脸色止不住惨白。
裴禹一眼瞥见,问:“怎么了?”
李骥心中砰砰直跳,嘴唇几乎发抖。许久之后,他都不明白,彼时他明知冒险,心思为何会如此笃定。他觑着裴禹脸色,强自道:“我是……”忽而咚的一声跪下,道,“到拿住陆攸之时,还求先生宽宥于他,莫,莫……”往后已说不下去。
裴禹忽而笑道:“你这是兔死狐悲么?”
李骥周身一颤,顿首而不敢再言。
裴禹望着他,心中道:“不知他是将陆攸之成擒后的境况想象得如何凄惨,才会骇得如此……” 一时不置可否,只轻轻叹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云中石窟就是云冈石窟,那段对造像的描述,是从梁思成对云冈石窟的描述里拼凑的,版权所有特此说明
白羽,或称白旄,就是牦牛尾巴
第66章 郁郁涧底松
这日尉迟远在营中升帐。西燕军得下洛城后,他曾去巡视过一遭,也有部将提议主将进驻城内。可尉迟远心有忌惮,只将部众分作两批,一批进城善后,一批留守营盘,中军亦是不动。
尉迟否极看重洛城,便是因其进可东进中原,守可西据关中。这样的门户要地,高氏再重河北轻河南,亦不可能轻易弃守。西燕军拿下洛城是一回事,可否抵得住东面来日的反扑倒是另一回事。
不过,尉迟远心中亦有计较。关陇隔着一道秦岭便是汉中、川蜀,从前汉高祖龙兴于此,而汉昭烈帝更是因得汉中而自保,终成天下三分。而今南朝日现衰落鞭长莫及,西燕朝中勋贵,皆羡慕天府之国的富庶,对南进的兴头远比东进大得多。而高元宠满心要经营的是邺城与晋阳,恐怕眼中还盯着江淮,对洛城只怕也有心而胜于有力。他此番夺得洛城,将对东燕的战线推进到彼方境内,之于保关陇东面的安危,已是一桩大功劳。至于在其后的事,他便也不预多操闲心,只求全身而退平安回朝,因此对这善后,只求无过罢了。
其时众将皆贺他得胜,可尉迟远心中却总不豫。这数月的磋磨早耗得他身心俱疲,更何况丢了兄弟的性命。他原本咬牙切齿,心道总要拿赵慎性命抵偿方算泄愤,孰料裴禹抢先从太师处讨来那一道令,且宣告得天下尽知。
而今